手臂下的身子驀然僵直, 過了良久,她聽到頭頂這人沉沉答道:“陛下,臣今日本是來向陛下辭行的。”
熙之身子一顫, 忙收緊手臂, 將頭臉用力埋入他的胸口, 放軟聲音道:“宮羽, 不要走。你當日不顧惜性命, 爲朕解毒,朕早已感激至深。祈望上天垂憐,你便是隻有十年壽數, 朕也會好好待你。宮羽,留在宮中陪着朕!”
“陛下, ”琴宮羽輕輕拉開她的手臂, 眉目飛揚, 重又露出平日裡的倨傲之態,“陛下捫心而問, 您對琴宮羽的心意,當真是情愛麼?”
熙之微微怔愣,道:“宮羽,你……這是怨朕?怨朕爲了保全女兒家清白之身,而選擇了換血療毒, 害你枉自折損了數十年的壽數?”
“臣不敢。”琴宮羽輕輕搖頭, “臣救陛下, 是爲了替師妹贖罪。臣今日罪犯欺君, 條條罪狀, 實在是罄竹難書。只怕陛下已不願赦免臣師兄妹之罪了。”
“無妨,無論你等所犯何罪, 朕都一律豁免。”熙之擡頭,與他深幽的雙眸對視,“除此,你還要什麼?”
“如此,多謝陛下洪恩!臣願以延勾國之歸附以報陛下。”琴宮羽拱手長揖,坦然道,“臣其實是御石族傳人,陛下應知,御石族向來與東越皇室有滅族之仇,我師妹便是延勾國軍師毛枝,也曾行刺過陛下。”
“毛枝!”熙之驚得退去一步,緊緊盯着他,半晌無言。
“不知陛下如今知曉了臣的真實身份,可還願留臣在身邊?”琴宮羽輕輕哂笑,“御石族向來擅長巫蠱之術,陛下這些日子不過是受臣蠱惑,對臣生出些情愛執念,須做不得準的。”
他緩緩走到熙之身前,張開手臂將她擁入懷中,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額角,將脣貼上她耳廓,輕輕道:“陛下心中真正愛着的其實是辛平,那些夢中囈語,愛恨怨憎,騙得了旁人,可能騙得自己?”
熙之身子一震,猛然推開他,洶涌的怒意直衝入胸間,“你!琴宮羽!你敢!”辛平既是月秦之子,便是自己的堂兄,他竟敢這般胡言亂語!
“忠言逆耳啊!陛下!”
琴宮羽嚷罷,旋身拱手,拂袖揚長而去。熙之見狀更怒,剛要喝令錦衣衛捉了他,卻見琴宮羽頭也不回,揮了揮手,傳來朗朗高聲,“陛下,辛平並非皇室血脈,您可向樓湛求證。”
熙之聞言怔住,一時間,千百個念頭爭先恐後涌入了腦海,思緒一片混亂,一時也忘了讓人攔下他。
辛平並非月秦之子……
“來人,請樓湛即刻入宮!”
☆ ☆ ☆
琴宮羽脫身出了宮,好容易避開辛眉兒,準備帶着西辭離開。臨行,西辭求師兄帶她去潯江樓看看。
兩人皆輕功高絕,悄悄潛入南園,並無人發現。一品誥命夫人藍玉過世,排場自然不小,西辭立於飛檐之上,一眼望去,整個園子裡白茫茫一片。夜已深,四下已沒什麼人聲,不知玄庭此時在何處。
琴宮羽拍了拍她的肩頭,指向一處燈火通明的院子,兩人悄無聲息躍了下去。
這裡果然是藍玉的靈堂。琴宮羽隨手點倒了守靈的幾人,悄悄進去,到靈前恭恭敬敬行了禮。西辭左右看看,閃身進了裡間,見到玄庭靠在椅中正歪着頭睡着。他重傷初愈,臉上沒多少血色,圓圓的面頰也好似瘦了不少。
她慢慢走到近前,擡起手指輕輕觸了觸他的臉,心頭忽然生出一陣莫名的慌亂,擡腳欲走,想了想,從腰間解下半塊海石令的墜子,掛入他頸中,又俯身在他額上吻了吻,低低聲音道:“玄庭,我對不住你。我走了,或許再也不回東越……你保重……”
窗外忽然傳來琴宮羽的低聲嗤笑:“怎麼,捨不得了麼?”
西辭蹭地翻出窗子,啐了他一口,狠狠道:“琴師兄,小妹給菩薩燒高香祈願您一輩子找不到老婆,不對,最好您能找一個母夜叉!”
兩人聲音大了,有暗衛發現,出聲喝問。琴宮羽嘿的一笑,扯起她手臂,縱上房頂,風馳電掣般遠去。
誰都沒發現,榻上的青年緊緊握住頸中的墜子,過了一會兒,一滴淚慢慢溢出,凝在了眼角。
☆ ☆ ☆
高聳的承德殿於星輝滿地的宮牆中昂然佇立。
樓湛默默凝視着已在窗前靜立了許久的女帝,光影浮過她陰晴不定的側臉,迷離而沉醉,他低聲喚道:“陛下……”
熙之緩緩轉過身,一雙晶亮的眸子望住他:“那麼,這都是真的了?”
“正是。太上皇也早已知曉真相,若辛平是皇室血脈,他又怎會……”樓湛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下去。
不錯,若辛平果真是嫡傳皇室血脈,父皇又怎會放心將他留在自己身邊。熙之微微頷首,胸口卻如一塊大石堵着,摸不着觸不到,憋悶不適。
樓湛停了一會兒,接着道:“昨日臣救出熙真殿下時,辛平自認匪首,束手就擒,沒有一言辯駁。”
熙之微微錯愕,“沒有一言辯駁?”
“是,臣已遵陛下之意將他暫時羈押於內務府牢中,請陛下定奪。”
“朕知道了,樓大人先回吧。”熙之擺了擺手,樓湛躬身退了出去,回頭看了看黑黢黢的大殿,叮囑初雪小心伺候主子,跟着內侍離開。
初雪進來關上殿門,一回身見她神情呆滯,臉色暈紅,嚇了一跳。
“陛下可有不適?奴婢要去請太醫來麼?”
熙之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早些睡吧,明兒還有好多事。”
第二日朝上處置了平叛事務,剛回到御書房,範承便偕同連薇薔前來辭行。
熙之頗爲不捨,極力挽留,範承含笑道:“縱使陛下恩重,寬恕了連氏一族,可連成慶附敵叛國,朝野盡知。臣不懼流言,卻不能不顧及薇薔。”
連薇薔於朝堂上向來沉穩有度,不懼權勢,此時卻臉色緋紅,低下頭道:“陛下厚待,臣今生已無可回報。”
“御親王待連御史倒是極好。人生苦短,卻難得相知。朕恭喜兩位卿家了。”熙之的語氣沉鬱,頗有蕭索之態。
範承微微一笑,目光柔潤凝視着她,緩緩道:“情之一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陛下身邊自有值得珍愛之人,若是有情,又何須患得患失,隱忍退避。”
見熙之沉默不語,範承也不便多勸,接着道:“離開南離多時,臣已極想念家中爹孃與龍熙山莊的風光。南離遠隔山水,只怕往後再難相見。陛下……珍重!”
說罷,拉着連薇薔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君臣大禮。
熙之嘆息道:“實則是朕辜負了御親王。御親王,不,範兄珍重!連姐姐珍重!”
望着一個儒雅一個倜儻的身影堅定地踏出殿門,並肩攜手飄然遠去,熙之喃喃道:“範承,江湖不見……”
☆ ☆ ☆
這日午後,辛平懵懵懂懂被提出大牢,在十多名內侍宮人簇擁下入了浴堂,沐浴薰香數次,又換上柔軟的衣袍。有人在暗處交頭接耳:“嘖嘖,瞧辛大人這一身勁道……難怪陛下愛慕非常……”
辛平耳力極好,聞聽心中微怒,卻也並不開口詢問。自聖廟一役後,他已心灰意冷,再無求生之念。雖不知今日這是搞的什麼名堂,左右生死隨之,便也懶得去弄明白。
整束完畢,內侍帶着他順着宮內迴廊曲折前行,最後竟是到了承德殿前。
“辛大人總算來了,快快請進!”
辛平見到笑意盈盈迎上來的初雪,不由自主向後退去一步。他此時最怕見到的,恰恰便是這位女帝熙之。
初雪卻不介意,上前扯住他的衣袖,“陛下候了多時,大人快快進殿!”
辛平剛要掙脫,卻聽到殿內傳來女帝清潤的聲音:“是辛統領到了麼?請他進殿來。”
“是。”初雪大聲應着,推了推他的手臂,“陛下傳喚,快去快去!”
辛平要待轉身離去,手腳卻偏偏不聽使喚,在初雪的催促下,終究抵不過心頭的那份不捨,不由自主邁步踏上了階梯。
跨過高高的門檻,一擡頭便見到靜立於案前的女帝,容色清媚,瞳目瀲灩,一身鵝黃色的長裙明豔奪目。
辛平止步不前,直接跪在門內,屈膝行下禮去:“罪臣辛平見駕。”
熙之裙裾微擡,遲疑一下,沒有移動腳步:“起吧。辛統領此次平息叛亂,居功甚偉,朕尚未封賞,何罪之有。”
辛平並不起身,仍是跪伏於地,低聲道:“罪臣是前太子嫡子,今次爲叛亂匪首,並無虛假。辛平罪無可赦,但求一死。”
熙之再是柔情滿懷,此時也不由生出了怒意,“怎麼,辛統領這是要將叛逆大罪都攬到自己身上麼?”
辛平垂首,喃喃道:“我累得他……我對他不住……”他聲音漸低,面上隱有痛苦之色,終於閉口不言。若是拾音所言是真,他到底是背棄了親生父親,豈非不孝之至……
熙之目光微凝,澄澈的眸中帶着幾分瞭然。她已於樓湛處得知當時的情狀,辛平救出皇子熙真時,拾音見大勢已去,當場自刎,臨死前卻曾與他單獨說過幾句話,隨後辛平便傻了一般自認叛黨頭領,束手就縛。莫非是當時拾音告知他身世真相,這人傷心過度,以致如此頹唐?
她輕移蓮步緩緩走近,望着眼前這人低垂的頭,慢慢伸出手,指尖在他頭頂濃黑的發上虛虛撫過,滑到他顎下輕輕勾住擡起,迫使他面對自己,鄭重道:“朕已知道你並非月秦骨血,你如今仍是我東越朝錦衣衛統領,此事今後不必再提。辛平,你莫忘了,你往日還欠着朕兩個承諾!”
話到最後,語氣漸漸嚴厲。
辛平沉默片刻,慢慢垂下眼簾,“是,辛平會信守然諾。”
熙之收回手,輕輕撫掌:“好!辛平,你聽好,第一,朕要你這一生一世都留在朕身邊,不得離開!”
一生一世?
辛平睜目,直直望向女帝,竟意外捕捉到那鳳目中一閃而逝的不安與期待。“陛下!”他身子一顫,不敢再仔細探尋她的真意,吶吶說不出話來。
“怎麼,卿家不願意?”
她的語氣中透着掩飾不住的失望,辛平心中不忍,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字道:“陛下,罪臣的……親生父親或許便是叛首拾音。辛平對君不忠,對父不孝,臣罪當死!”
熙之聞聽驚愕地望住他,心中已明白他的糾結之處,略一思索,正色道,“自古英雄不問出處!辛平,男兒漢鐵骨錚錚,俯仰無愧天地,又何須將這捕風捉影的出身來歷放在心上!即便拾音當真是你的親生父親,你以忠義爲先,原也與他異路殊途,毫無瓜葛。至於事實真相,還是等他日見到你師父再問個清楚明白。那拾音身爲我聖廟住持,朕自會命人厚葬。”
辛平心中感動,再無言以對,終於慢慢俯身叩首,“謝陛下體諒。臣願肝腦塗地,追隨陛下終生!”
熙之心下大喜,面上卻沒露出分毫,“朕知你最重然諾,朕信你。”說罷,她緩緩俯身靠近,放柔了嗓音道:“這第二件事麼……辛平,你告訴朕,你可喜歡朕?”
如同憑空一個炸雷,辛平駭然擡頭,不意間額頭竟擦過對方下巴。他驚得向後急急撤身,卻忘了自己正跪着,整個人頓時歪跌在地。
熙之滿臉通紅,卻分毫不願退卻。她知道,若是今日自己不趁此機會追問到底,只怕這傻子寧肯藏在心裡一輩子也不會說出自己的心意。
“辛平,告訴我,你可喜歡我?”她再逼向前,雙眸相對,不給他任何避讓的機會。
兩人近在咫尺,彼此視線交錯,呼吸相聞,辛平單手撐着地,半仰着身子,目光躲閃着道,“臣無德無能,恐負陛下聖恩。”
熙之哼了一聲,辛平避無可避,只得咬牙道:“是,我喜歡陛下。臣罪當誅……”
話沒說完,脣上一熱,所有話語都被奇特的溫軟堵住。
辛平大瞪着兩眼望着眼前慢慢合上的鳳眸,駭得手腳僵住,已不知自己魂歸何處。
熙之見他良久也無迴應,臉紅得似火一般,嗔道:“辛平,你真是無趣!我……我也歡喜你……”話到最後,聲音已低得自己都聽不清了,她羞澀難言,忙將頭臉深深埋入他懷中。
辛平心頭微顫,慢慢張開手臂,遲疑着擁住她的肩頭,低下頭一點點湊了上去,在她長長的眼睫上輕輕碰觸,喃喃道:“陛下,這……是在夢中麼?”
熙之兩頰火熱,不敢睜目,含糊應道:“就當是在夢中吧……我只願這個夢永不要醒來……”
☆ ☆ ☆
一月之後,女帝大婚,皇夫辛平接任大將軍職。
皇子熙真拒絕了女帝歸政的請求,再次獨自離開東越,周遊列國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