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望診

辛平憋着一口氣回到宮中, 求見女帝。

剛進殿門,就見熙之招手讓他過去,指着面前攤開的奏摺, 語氣輕快道:“今兒竟有暗折參連御史與御親王有染, 當真有趣。不知辛統領以爲如何?”

辛平微微打了個寒顫, 擡起眼皮瞄了她一眼, 見她笑意盈盈, 並無怒意,懸着一顆心慢慢道:“御親王與連御史皆是陛下良輔,如今新政方興, 朝堂內外嫉恨之人只怕不少。”

熙之哦了一聲,盯着奏摺又看了片刻, 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收起來扔到一旁, 喃喃道:“想來定是如此。他二人一個溫良恭儉,進退有度, 一個知書達理,端方淑德,又怎會有什麼……”

辛平聽得麪皮子火熱,心下慚愧,低着頭道:“臣特來告罪, 臣今日因師妹失蹤, 耽擱了請神醫望診, 明日定會帶進宮來。”他不敢露出半點口風, 只怕拾音與祈崬等人會受到牽連。

“無妨, ”熙之隨意擺擺手,“朕已聽說了, 你師妹初來東越,莫不是惹上了江湖上什麼厲害仇家不成?”

“臣等正在徹查,想來很快就會有消息。”

熙之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忽然問:“聽寒義說,御親王手中有太上皇密旨,不知辛統領可曾見到?”

“臣並未聽聞。”辛平不以爲意。

熙之輕輕嗯了一聲,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踱到佔了整整一面牆的東越輿圖前,不再說話。辛平不敢離開,默默立在她身後。

不知過了多久,熙之自沉思中回神,一回頭看到垂首侍立在旁的辛平,淡笑着道:“辛統領還不退下,莫非是今夜想留下侍寢麼?”

“啊!”

辛平一愣,擡頭瞧她一眼。女帝正斜睨着他,眉色妖嬈,說不出的清媚動人。

他心頭一陣狂跳,剛要躬身退下,女帝忽然伸出手臂圈上了他的腰身。辛平大駭,想伸手推拒,卻又怕熙之面薄,稍一猶豫的功夫,熙之已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抵在了他的胸前,慢慢摩挲着。可憐辛平縱然武功蓋世,此時被這樣溫軟的身軀貼過來,手腳綿軟,使不出一分力氣。

他顫聲道:“陛下請放手,臣這便告退!”

熙之一笑,慢慢鬆脫手臂,辛平撲通跪下:“臣失禮!臣告退!”

這時殿門處傳來夏末抑制不住的嗤笑,辛平更是難堪,磕了個頭爬起,慌不擇路闖出門去。夏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未落,初雪進來,奇道:“從沒見到辛大人這般慌亂,陛下,辛大人莫不是被您嚇跑了?”

熙之瞧着辛平落荒而逃的背影,一點點收了笑,神色間顯出幾分落寞來:“此人過於忠厚,竟是經不得玩笑。”她轉頭問夏末,“連成慶多久能到京城?”

“聖旨八百里快報先行,欽差行得慢,至少也得十多日吧。”

熙之幽幽嘆了口氣,輕輕道:“夏末,近一年不見了,你家公子還是從前的模樣吧?”

夏末明白她的心思,連成慶自小對熙之珍愛非常,重逾性命,不料熙之卻毀諾他嫁,失意之下,才遠赴邊疆。熙之心中對連成慶總有那麼一點愧意,因此纔對他縱容若此。

夏末心中難過,低聲道:“戰場上金戈鐵馬,生死瞬間,公子定是吃了不少苦……”

翌日無朝,辛平早早便將琴宮羽帶入宮中,女帝用罷早膳,便傳了進去。辛平不敢掉以輕心,緊跟着他,寸步不離。

琴宮羽行過大禮,聽命擡頭。熙之見到他容貌愣住,不覺低頭細細打量他,見這位神醫紅衣寬袍,眉目妖嬈,竟是別有風姿。

“聽聞琴先生醫術高明,擅治疑難之症,辛統領力薦給朕,朕也想看看先生的本事。”

琴宮羽的目光向辛平飄過去,眉尖輕佻:“辛大人過獎,小人惶恐!”

熙之擡手:“神醫請起。”

“不敢!小人不過是個江湖郎中,委實當不得神醫之稱!”

琴宮羽叩首而起,勾着紅脣,長目彎起,隱含笑意。熙之深居宮中,從未見過這般妖豔的男兒,心中不覺蕩了蕩。

辛平躬身道:“陛下可先請琴先生望診。”

熙之點頭,伸出手臂,夏末幫她捲起衣袖,小心放於託枕上。

兩根細長的手指慢慢搭在了腕上,微涼的觸感讓熙之自指尖到手臂倏地生出一絲細微的顫慄。她的目光落在這人的指尖上,圓潤的指甲飽滿而亮澤,修剪得整潔好看。

指尖微動,又添上了一指。三根手指在她的皓腕上輕輕滾動,熙之擡頭看他,這人微眯着長目,神情慵懶,脣角略挑起,一派悠然之態,面上全無初次給帝王診病的惶恐謹慎。

熙之微微一笑,心中不覺對這人生出了三分興致。

琴宮羽搭脈良久,忽然睜開眸子,一雙長目凝注於儀態雍容的女帝身上,仔仔細細自頭髮尖看至半掩於裙裾下的繡鞋,待目光重新回到她面上時,開口道:“陛下少時曾過吐納之術,此功法雖非正道,卻於身體大有助益,可惜陛下不久便強行停止習練,以致血脈逆行,凝滯於頭部,時日久了,便生出了頭痛之症。”

辛平聽了一皺眉,看向熙之,見她微微頷首,心中略覺不悅。自己也曾對此提出過疑問,可這主僕二人當時都矢口否認,沒想到今日竟是當着外人的面認了!

琴宮羽一笑:“既是對症,醫治便不難!”他向辛平看了看,“請陛下屏退左右。”

熙之擡頭:“你們都下去吧。”

“陛下!”辛平躬身道,“請容臣替琴先生護法。”

熙之看向琴宮羽,見他微微搖頭,便道:“你在殿外護法就是。”

夏末見女帝不給辛平一點情面,也不敢多說,跟着他退了出去,輕輕關上了殿門。

辛平心神不寧守在殿外,一步也不敢離開。最後實在放心不下,便關閉神識,凝神平息,暗暗探查殿內情狀。輕淺的呼吸聲、衣袂擦動聲、銀針刺破肌膚聲,都清晰地傳入耳中。

就這麼全神防備了一炷香時分,辛平終於明白自己是杞人之憂,方纔收功作罷。

直過了一個多時辰,殿門方纔打開,女帝親自送了琴宮羽出來,面帶微笑,神情愉悅。夏末眼尖,瞧見熙之換了一件淺黃色的常服,吐了吐舌頭。

琴宮羽一身紅衣似火,這時竟也收斂了一貫的放浪不羈,斂起寬袖,恭謹行禮告退,“小人明日再來。”

熙之命夏末送他出宮,隨後讚道:“辛統領好眼力!琴先生真是神醫,朕精神已好了許多!”

“不敢。”辛平隨口應着,略覺心安。

這時,有內侍前來傳話,御親王府來人,請辛平前往府中議事。辛平此時氣已消了大半,自然一切以範承的意願爲重,便向女帝告了假出宮。

到了宮門處,他一眼便見到御親王府的大轎前立着的西辭,不覺皺起了眉。

西辭朝他一抱拳,神色間極爲冷漠:“玄庭這兩日爲辛姑娘之事奔忙,御親王府只小人一個閒人,這是奉命前來接大人去王府的。”

辛平被她一番言語說得哭笑不得,只得還禮道:“有勞西辭管家了!”

兩人入了轎中,對面而坐,辛平手腳拘謹,不敢稍動。反是西辭不以爲意,隨意斜靠在車壁上側着頭看着街巷熱鬧,悠閒自得。

好容易熬到了御親王府,辛平剛要掀簾出去,被西辭伸臂攔住:“辛大人,別怪西辭沒提醒您,那位琴宮羽神醫可是個禍患,您要小心。”

辛平微怔,一時沒明白她是何意,剛要開口詢問,西辭已冷笑一聲,游魚一般自他身旁滑出了馬車,徑自入府去了。

範承已在府門前相候,兩人互通消息,都道暫無辛眉兒的行蹤。範承將他直接迎入了後園,在花廳中落座,屏退了所有侍從人等。

辛平想到辛眉兒如今在祈崬等人手中,不知病況如何,自己又究竟要如何選擇。他心中抑鬱,擡頭瞧了瞧,四下湖水盪漾,波光粼粼,空無一人,故意笑道:“師弟莫非是有什麼隱秘之事要說給我聽麼?”

“正是。”範承略帶歉然道,“事關連御史清譽,府中人多口雜,還是小心些爲好。”

辛平聽他提到連薇薔,頓時冷下臉來,沉聲道:“範師弟,今日師父與師公不在,做師兄的少不得要囉嗦你兩句。師弟幼讀詩書,當知禮義爲先。你既是身爲皇夫,又與旁個女子糾纏不清,又如何對得起女帝,如何對得起你範家門楣!”

範承臉上微紅,站起身恭敬立着,道:“師兄怕是誤會了。我與連御史雖志同道合……卻只有朋友之義,並無男女之情!”

辛平輕哼一聲,明顯不信。這幾個月來,別說是朝中諸人,便是茶肆酒樓,也都盛傳着兩人之間的曖昧□□,更有甚者,如今都有暗折報給了女帝,真不知要如何收拾!

範承咬牙道:“別說師兄不信,這東越朝廷內外,怕是也無人相信!師兄可知,其實我與女帝雖有夫妻之名……卻……並未圓房……”

辛平訝然擡頭,範承的臉已漲得通紅,繼續道:“女帝曾言道,男歡女愛,各不相干!這等秘事我本不打算告訴旁人,可師兄是我最爲親近之人,事到如今我也無意隱瞞。”

“你……難道你因此便去與連家小姐不清不白!”辛平輕喝,不知哪裡來的怒意,一掌拍在石桌上,桌面咔地一聲輕響,現出一道淺淺的裂痕。

“小弟已解釋清楚,師兄若仍是不信,我除了以死謝罪,別無它途。”範承苦笑着看向辛平,“師兄放心,我範承只要做這皇夫一日,便一日不會背叛女帝。”

辛平怔愣半晌,腦中翻江倒海一般混亂,再也理不清頭緒。許久,他喃喃道:“我知道女帝……待你不好,你既是喜歡那女子……也罷!這都是命數,各安天命吧!”

他當日放棄自由之身入宮,本是爲了師弟,可如今卻身陷法理人情,千絲萬縷,已抽身不得,也只有聽之任之。

範承留辛平在府中用了飯,辛平破例要了壺酒,與師弟對飲。他心中鬱結,幾次想將祈崬等人的密謀告訴範承,也好有個商量,可事關重大,話到嘴邊,都強自忍了下去。

午後,聖旨下,琴宮羽主持太醫院,領正三品俸。消息傳到府中,辛平與範承面面相覷,俱都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