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隔閡

“範夫人,請擡起頭來。”

辛欣聽命擡頭,神色平靜看向女帝。熙之細細端詳她,心中暗想,自己母后身爲金龍國尊貴的公主,性情溫婉,姿容更是雪膚花貌,並不比這位範夫人稍差,卻不知父皇爲何二十年來獨對此女念念不忘……

辛欣候了片刻,見女帝始終沉吟不語,便開口問道:“不知皇上有何事要與臣妾說。”

熙之回過神來,隨口問了幾句日常行止,便道:“聽聞夫人出身名門,父親與夫君皆是金龍國相,不知爲何後來卻入了草莽?”

“回陛下,無論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只要臣妾心中有家國,便當自己未辱沒了先人。”

“嗯,據四國間傳聞,上自君王、國相,下至江湖豪雄,皆曾拜於夫人裙下,莫非夫人當真有媚人之術不成?”

此言一出,一旁的辛平不由生出了怒意,他一手扶着劍柄,另一隻手緊緊握住了拳。

辛欣暗暗皺眉,沒想到這女娃子對待長者竟然如此無禮。她微微一笑,緩緩道:“皇上居於宮中,讀的是聖賢之書,學的是爲君之道。咱們江湖兒女,原是沒有官家的這許多避諱。愛恨情仇,一蕭一劍,皆暢盡平生之意。”

“原來如此……”熙之微微頷首,聽她從容應對,並不將世人對自己的榮辱譭譽放在心上,此等胸襟,怕是自己再年長十年也做不到。她默然片刻,忽然傾身向前,壓低聲音道:“那麼,夫人如今將自己的兒子送來東越,又是何意?”

辛欣微怔,她早已瞧出承兒與這位女帝夫人並無新婚夫婦的濃情蜜意,此時心中更是篤定,她擡目看向女帝,一字一字清晰道:“雛鷹離巢,翱翔於天地,已非我這做母親的能左右。”

熙之神色微動,話已說盡,也不想再難爲她:“好,夫人一路順風,跪安吧。”

辛平一直緊握着拳,直到看着師父叩首退下,自園門處隱去了身形,方纔緩緩鬆開手掌,卻不知掌心中已浸滿了汗水。

熙之瞥他一眼,見這位侍衛統領臉色鐵青,全無笑意,知道他定然是惱了自己,心中暗暗哂笑,故意問道:“辛統領,你又是如何拜了這位美人爲師的?”

辛平想了想,道:“師父是我的救命恩人。”

“哦?改日辛統領務必要將這段舊事說給朕知曉。”

辛平雙脣緊抿,薄如鋒刃,好一會兒不說話。這時夏末與初雪都進了園子,熙之站起身,道:“回宮吧。”

誰都不會想到,她這時唯一想到的人竟是連成慶。或許範氏夫婦的深情令她羨慕,或許這些江湖人的自由自在令她嚮往,她此刻想見到連成慶的心情已迫不及待。

不知是否連相嚴令的緣故,熙之已經有幾日未能單獨與他說上幾句話了,即便是宣召連成慶入宮,也被他以種種理由搪塞過去。連成慶向來疼愛妹妹連薇薔,今日熙真退婚,再無轉圜餘地,怕是更要惹怒他了。熙之在起身的一瞬,已決定今夜無論如何都要見連成慶一面。

衆人將女帝送出了潯江樓,熙之上了轎,未落下轎簾便吩咐回宮。行到無人處,辛平貼近轎旁,再次請求,希望能留下與師父告別。行了一陣,見轎內之人許久不答,鬱積多時的火氣終於撞了上來,他猛然伸手扼住了轎杆,喝道:“停下!”

初雪啊地一聲驚呼,綠呢小轎陡然頓住。

夏末急急斥道:“辛統領,快放手!”

辛平這才覺出不妥,心中暗悔,一點點鬆開手指。熙之已自轎中平靜道:“辛統領這是不將朕放在眼中了麼?”語氣雖淡卻已有冷意。

“臣不敢!臣願領罪。”辛平停了片刻,慢慢跪下,“臣今夜本不當值。臣的師尊明日便要遠行,不知何年才能再見。請陛下體諒。”

轎中沉默片刻,傳來熙之沉緩的語聲:“你需答允朕一事,今日便讓你留下。”

辛平立即應下:“多謝陛下,但凡辛平能做到的,無有不允。”

“無有不允?”熙之挑起窗幔,目光含笑注視着他,慢慢道,“若是朕要你今夜侍寢,你也會答允麼?”

此言一出,辛平身子大震,伏地道:“恕臣難以從命!”

夜風輕拂,明月顧盼,眼前這人卻木訥無趣,經不得調笑。熙之垂目凝視他片刻,忽覺百無聊賴,甩下簾子道:“你放心,朕不會難爲你。不過朕今兒還沒想好,等想到了再告訴你。夏末,回吧。”

辛平將護衛之責交給了副統領李夏,一個人回到潯江樓。衆人方纔被女帝攪了興致,已經散去。辛欣與範瑜正並肩立在江邊,低聲細語。辛平不願打擾了師父師公,便遠遠立在樹下陰影中候着。

辛欣早已發現了他,見他等了近半個時辰也不過來,很是心疼。以他這般隱忍的性子,只怕吃多少虧都只會自己吞進肚裡。範瑜經她提醒,纔看到了辛平,忙將他拉到辛欣身旁,“你師父在南離總是念着你呢。”

辛欣嘆了口氣,一個兒子一個徒兒,都不能讓自己省心。她捉住辛平的手按在自己掌中,柔聲道:“平兒,你今年有二十七了吧,早該娶妻生子了。師父這些年都不在你身邊,對你關心太少,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子?放心,只要你喜歡了,師父定會親自登門爲你求親。”

辛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一會兒才悶聲道:“還沒有……”

這時範瑜朝辛欣使了個眼色,辛欣知道這徒兒面嫩,越發心酸,只得拿話岔開。

辛欣對這個徒弟,歉疚之念遠遠大於疼愛,自己這位記名師父二十年來從沒教過他一招半式,他的功夫都是師祖親自傳授。辛平這些年一直在南明湖習藝隱居,師祖遠遊後,他竟仍是一直獨居此地,當真是苦行僧一般過活。

夫婦二人心意相通,也不休息,直陪他說了一晚的閒話。

☆ ☆ ☆

熙之回宮後,立即命夏末去傳連成慶入宮覲見。如此光明正大地宣召,便是連相也不能推拒。

夏末離開後,熙之命初雪幫着沐浴更衣,取了自己喜愛的衣衫來,連換了幾件都不滿意,最後穿上一件素白的衫裙,雖是素衣雅裳,卻顯出芝蘭之姿來,這才勉強閤眼。接着坐在妝臺前梳個簡單的朵雲髻,讓初雪畫個素淡的妝容來。

熙之對着鏡子左右照看,滿意地點頭:“初雪的手藝可越發好了。”

這時殿門一響,夏末悄聲推了門進來。熙之自鏡中看到,脣角浮起笑意,慢慢起身,撩起裙角旋了個圈,輕聲問道:“夏末,如何?”

“陛下之美,便是天上仙子也難以比及!”

熙之心中得意,嗤嗤笑道:“你們都退下,讓他進來。”

不料夏末卻立着不動,吶吶道:“主子,連將軍他……他……”

熙之慢慢收了笑,“他怎麼了?”

夏末一咬牙,擡頭道:“連將軍染了風寒,病得不能起身,連相已親自前來謝罪。”

“病得不能起身?今日早朝朕還見他生龍活虎,一點病態也無!”熙之心頭惱怒,白皙的手掌狠狠拍上了妝臺。一枚尚未收入匣中的翡翠簪子震了震,滾落在地,跌了個粉碎。

夏末很少見主子發這麼大的火氣,白着臉不敢說話。熙之瞠目瞪視她半晌,直到她受不住逼視垂目低頭,方一字一字道:“夏末,你雖是連成慶送進宮的,可如今既是跟了朕,便只能有朕一個主子!”

夏末身子一抖,噗通跪下,顫聲道:“奴婢知罪!連將軍並未染病,只是被連相禁足,寸步不許離開。”

熙之微微一笑,慢慢擡頭望向案上跳躍的燭火,忽然間覺着全身的力道都似隨着這火焰消失了去,不禁喃喃道:“寧願軟禁也不准他入宮見我,連伯伯,您當真惱了侄女麼?”她沉默片刻,緩緩拔下頭上的簪子扔到妝臺上,任一頭長髮滑落在雪白的衣衫上,烏雲般亮澤,“請連相回吧,朕要歇息了。”

辛平得到消息已是第二日早上,他對女帝連夜宣召連成慶入宮很是不解,卻也暗自慶幸,自己昨夜未在宮中也沒出什麼紕漏。

潯江樓商船出海,雖是當日並無朝事,女帝也沒去送別,只派了夏末前去探看。午後正要小憩,夏末回來,事無鉅細詳述所見。熙之聽到皇兄熙真青衣隨行,身邊只帶着拾一伺候,想到身份尊貴的皇兄今後只能這般生活,心下不免悽然。

夏末最後笑道:“起航時,那位辛家大小姐叫眉兒的,居然偷偷溜下了船躲起來。範夫人其實早已瞧見,卻也聽之任之,這樣的爹孃當真少見。”

熙之推開茶盞立起,在房中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勾脣而笑:“範氏夫婦走了,便沒人再左右範承的行止了!”

夏末不知她的意思,唯唯諾諾不敢接話。

大皇子熙真雖是微服遠行,仍是瞞不過朝內外的諸多耳目。女帝不願勉強皇兄,連家大小姐薇薔被退婚之事已無可挽回。消息很快傳了出去,連家顏面大失,連翰震怒,第二日便抱病不朝,連成慶更是不曾露面。

熙之對連家有愧,本想着過些日子,連相氣性消了,還能總與她這個晚輩彆扭不成?可如今重臣染恙,她身爲君王,卻不能不硬着頭皮前去探望。

輦駕備好,需錦衣衛隨行,熙之見來的是副統領李夏,皺眉道:“辛平呢?”

李夏面對女帝的斥問,仍是有些驚懼:“辛統領方纔去了御親王處,臣這便讓人去傳。”

“不必了!”熙之掀簾上了轎,沉着臉吩咐夏末,“先去內閣,咱們親自去請這位辛大統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