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一次,黃龍康復得很快,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個星期後,他腿上的傷疤不見了,臉色變紅了。再過兩天,他不用我幫忙就能夠下牀走路,再過一個星期,他就完全可以到山上砍柴和自己洗衣服了。
原先,那棵橙子樹由於長期缺水缺肥,葉片稀疏淡黃,很多樹葉枯萎了,樹枝折斷了。黃龍一有空就把樹根下的雜草除淨,把泥土掘鬆,再換上新的沃土。他還經常用肥水去澆灌它。不久,橙樹便長出了新芽,樹葉也慢慢青綠了。我每次見到它那勃勃生機的樣子,就會感到很快意。
我們的衣服總是涼曬在那棵橙子樹上。黃龍當時有了好幾套新衣服,一套藍色的土布西裝西褲,一套是白色的滌綸衫衣,還有好幾件只能在冬季裡穿的內衣內褲。這些衣服是秋菊節衣縮食幫他買的。我幾乎每天都見黃龍穿着這些新衣裳,因爲,如果秋菊一瞧見他還是穿着他原來那些破衣爛褲,就會對他發牢騷,說他不領她的情,甚至於不理採他。我很清楚,秋菊是不想黃龍再穿得像一個瘋子那樣,她更不希望他再變成一個瘋子了,以免連累村民和遭人說閒話。“無疑,說閒話的人是有的,”秋菊有一天對我說,“但我不想別人也把我當成一個瘋子。”
木屋旁邊有一口水井,井口上有一個手搖的水泵。井水清透甘甜,沒有半點雜質。平時,我們就用這些井水來洗衣做飯,有時澆灌橙子樹也用它。
說來也怪,自從我和黃龍在這間木屋裡住了下來,一直以來,無論是村子裡還是對面的馬路上,反而比往日出乎意料地平靜了許多。在那段日子裡,既見不到大灰狼帶人來尋仇,也沒有聽說過爛尾蛇、金銀花來找麻煩,更沒有人無端端來騷擾我們。往日,無論是白天夜晚都有閒雜人到村子裡,他們不是來偷雞摸狗就是聚衆賭博,要不就是無理取鬧,搞得村民們天天提心吊膽,每晚都睡不着。可是現在,居然連收廢品的客商和賣冰糖葫蘆的販子也消失了。於是,村民們議論紛紛,說秋菊的木屋是哨卡,我和黃龍是這條村裡的保護神。
秋菊聽後心裡特別高興,她時常把一隻老母雞放進瓦罐裡煮爛了,端來給我們滋補身體。我那時是這樣猜測的,大灰狼之所以不來找我們,一來是怕我當法官的兒子大貓,二來是因爲黃龍的的確確在他心目中是一個瘋子,找他沒有用,是榨不出半點油水來的。而爛尾蛇不來找麻煩,完全是由於黃龍打碎的是這鳳凰村的泥菩薩,倒黴時也該是這條村裡的人,跟他沒有絲毫關係。蝗蟲和老鼠更是恨不得我們一輩子住在這裡,他們來找我們幹什麼?難道他們敢到這裡毒死黃龍麼?
至於外地人之所以不敢到這村子裡,當然是怕黃龍那瘋瘋癲癲啦。後來,有一次我問秋菊,廟裡那泥菩薩爛了怎麼辦?秋菊說,村民們在第二天就捐錢叫老山羊買了一個新的泥菩薩了。我聽後才感到心安和慰籍。
可是,黃龍病癒之後,不久,他就對這種安逸平靜的生活感到不滿意了。我經常見他好像被蚊咬一般無端端地煩燥起來。他時常對我說,這樣活下去簡直是一種煎熬。他說他是萬能神,有神功護體,也有絕世武功,那些絕世武功是用來消滅天下間所有的魔鬼撒旦的,而現在卻全無用武之地,而且還在慢慢地耗廢掉,簡直是作孽,完全是對萬能神的污辱。
黃龍會無緣無故一大早跑到山上去,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默默望着太陽從東邊出來,又望着太陽從西邊沉下去,噓唏嘆惜。見到他這樣愁眉苦臉,我免不了也會憂心忡忡起來。因此,爲了開導他,我時常會在吃飯時,或者在睡覺之前跟他分析他自從出門以來的每一樁倒黴事。我對他說,我也曾經看過很多武俠小說,也看過你從城裡帶回來的那些萬能神書——因爲我當時不知道怎樣給那些書取名,所以也只能直呼它們做萬能神書了。我說,那些書上的內容盡是胡編濫造
成的,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九陰神功、鐵沙掌和鐵頭功,那都是那些吃飽沒有事做的作家們想象出來的,他們如果不把去寫這些玄幻的東西,他們的書誰買?他們又怎麼能掙到錢生存下去?我還對他說,這世上又根本沒有什麼萬能神和魔鬼撒旦,那也是那些老是睡不着覺的的作家捏造出來的。我又說,你看看你就是因爲看了那些武俠小說和那些萬能神書後頭腦就變了,變得瘋瘋癲癲了,每一次都被村民們打得頭破血流和死去活來。如果你是真的有神功護體,又有鐵頭功和鐵沙掌,你會是那樣不堪一擊嗎?如果天下間的壞人都是你所說的魔鬼撒旦,是邪靈,你早就通通把他們消滅了,這人世間早就太平了。
然而我對黃龍這樣說的時候,每一次他都會憤激地打斷我和駁斥我,叫我半天都答不上來,使我彷彿變成了啞婆子那樣。他說,茶花婆,你真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井底之蛙,你的腦子簡直比那山洞裡的老鼠都不如。他惱怒地對我說,要說這世上沒有那些九陰神功,乾坤大挪移人家會寫得出來?又不見他們去寫那光屁股的外星人?又怎麼會有那麼多人相信呢?你看看現在的電視上全部都是播放那些電視劇?你又看一下現在的學校裡,學生們那一個不是在看那些武俠小說?他接着說,要說這世上沒有萬能神和魔鬼撒旦,別人又怎麼寫得出來?我又怎麼能夠得到那些萬能神書?——告訴你吧,那些萬能神書全都是城裡那些工友們送給我的,城裡現在還有無數人在看這些書。既然有那麼多人相信萬能神,相信這世上有魔鬼撒旦,難道他們也瘋了?既然他們都相信了,你也是一個正常人,爲什麼你就不肯相信?——你管這些萬能神書是誰寫的,他們也是人,他們好似我們一樣,也是在地球上生存的人,他們也是吃五穀雜糧的。何況,之所以我是萬能神,又有神功護體,我纔會把那變成魔鬼撒旦的老虎打敗,才能夠把那魔鬼撒旦變的二伯聖爺打死,才能把秋菊從魔鬼撒旦手裡救出來啊!
黃龍在駁斥我時,我有時也會苦惱地陷入深思。我想,現在這世道還有什麼樣的書才能夠吸引我們和我們的孩子呢?我們如果不讀那些武俠小說和這些萬能神的書,又有什麼書纔會叫我們入迷呀?我找不到答案,於是在晚上就很難入睡了,特別是在夜瀾人靜的時候,時常有老鼠咬爛門框爬進來,鑽到牀底下,甚至爬上牀上鑽進我的被窩裡,咬我的腳趾和耳朵,舔我的額頭和頭髮,使我不得不從牀上跳起來,點起煤油燈,舉起扁擔把老鼠趕出去,把困惑撒到它們身上。有時老鼠又趁黑跑到廚房裡,將竈頭的鍋蓋碗碟弄得乓乓亂響,好像有人在敲鑼打鼓似的,令我更加氣不上來。
黃龍也經常在夜半三更走獨自到外面去,把我獨個人留在屋子裡,令到以前的那種孤獨感又在我心中死灰復燃。黃龍時常一個人到村裡去,踱到天亮時纔回來。他說白天魔鬼撒旦不敢來,夜裡他們就會偷偷摸摸地到村裡去,如果碰到魔鬼撒旦,就把它們消滅掉。但是,他回來後總是垂頭喪氣地對我說,現在真是倒黴透了,每一次遇着的都是一些野貓野狗,連魔鬼撒旦的影子都見不着。
一天早上,我在水井旁邊洗着衣服,黃龍又要往山上去,秋菊急衝衝地走過來。秋菊一上到來地就對黃龍揮揮手,意思是叫他不要走,或者是叫他等一下。黃龍於是站在我身邊望着秋菊。我見到秋菊今天打扮得跟往日不一樣,於是好奇地瞅着她。
我想秋菊一定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們。秋菊往日穿得很普通,她總是穿着那件褪了色的青色外套,彷彿要到田間割禾割草那樣。但是今天,她穿着一件嶄新的紅色的圓領西裝,看上去光鮮照人。她打扮得簡直就像一個俊俏的新娘子那樣。秋菊從前總是把頭髮紮成馬尾松,現在,她把頭髮紮成了兩條齊肩的辮子。那兩條辮子又粗又黑油,擺動起來特別動人,她彷彿年輕了十歲,叫我好想跑過去抱抱她。這時,她赤着腳,鞋襪放在一隻黑色的膠袋裡。她把褲腳捲到膝蓋上,那嫩白又結實的小腿沾着泥漿,手上還拿着好幾包新鮮臘腸和一小袋紅蘋果。見到秋菊走近,我看着她潤滑得跟水蛭一般的小嘴脣,便笑着問她是不是要帶我們到那裡飲喜酒?
秋菊輕快地往屋子裡走去,她邊笑着對我說,不錯,我們一會兒就有喜酒飲了。她說話時,紅撲撲的臉孔上泛着紅暈。那時侯是夏秋之交,稻田裡剛剛插下了禾苗,禾苗在風中搖曳着,很多蝴蝶在稻田裡追逐着。慢慢地,大地變得紅豔豔,柔弱的陽光照這棵橙子樹上,也照在這木屋背後那山坡上。涼風吹拂着,田野裡的螞蚱也紛紛跳上田埂,讓陽光溫暖它的身體。
突然,一隻小鳥猛地從空中紮下去,咬到一隻螞蚱後又飛到山坡上,站在一棵樹梢上得意地吱叫着。接着,秋菊拿着一張長條凳擺在屋檐下,坐在凳子上把褲腳放下之後,望着這片禾苗跟我們聊起天來。在聊天時,秋菊並沒有立刻就把她打扮得這麼漂亮的原因告訴我,而是用一塊毛巾抹着褲子的污泥這樣問我:
“姨媽,這裡多麼幽靜,在這裡你住得習慣嗎?你住得舒服麼?”
“當然比在家舒服多了。”我把衣服掛到橙子樹上,笑着說,“住在這裡起碼每天都能見到你。”
秋菊從膠袋裡把一對平底牛皮鞋取出來,穿到了腳板上。
“看黃龍大哥的樣,他好像沒有病了。”她望了一眼着黃龍說。
“我有神功護體,魔鬼撒旦怎麼會傷得了我?”黃龍聽到了,他回過頭來對秋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