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陌閣,帝都最大最豪華的酒樓。
鳳君華坐着轎子來到蘭陌閣,此時天氣尚早,蘭陌閣還沒有人。她戴着帷帽,隻身前來赴約,將邀請函遞給掌櫃,小二立即戴着她去了二樓天字號雅間。此刻,崔宛芳就在這間房裡。
小二對她恭敬道:“姑娘,就是這裡了。”
鳳君華點頭,“下去吧。”
小二躬身退下。
鳳君華走進去,伸手接了頭上的帷帽,一眼便看見站在窗邊的淡綠色身影。像隆冬裡一抹纖細的綠,帶來生機盎然的春景。而那一頭墨發,便如雲漣漪散開,垂至腰間。
聽到聲音,崔宛芳並沒有回頭,只淡淡道:“我還以爲,太子妃不會赴約了呢。”
“你約我來此,是爲了顏諾?”
崔宛芳輕笑了一聲,慢慢回頭,一雙美眸在見到鳳君華的容顏時微微一怔,旋即又笑了。
“久聞雲太子妃傾國傾城當世無雙,今日有緣得見真顏,三生有幸。”
鳳君華一臉漠然,她沒有從這個女人眼睛裡看到敵意。
崔宛芳頓了頓,寂靜而嘀喃的說道:“如今我可算知道他爲何對你念念不忘甚至要與我悔婚。”
鳳君華沒說話,顏家雖然算得上是世外家族,內部消息隱秘,但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所以顏諾想要與崔宛芳解除婚約一事,她已經知曉。也正是因爲如此,她才斷定,崔宛芳今日來的目的,是顏諾。
但凡女人爲了男人而找上另外一個女人,那百分之九十是因爲嫉妒羨慕,百分之十便是殺意和好奇。
而這個女人眼中有羨慕又嘆息,卻沒有半分殺氣。
聽她的口氣,似乎知道了什麼。
鳳君華依舊沉默着,想着這個女人今日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崔宛芳又笑了笑,從懷裡掏出一個白玉盒子,巴掌大小,通身都是白玉製作,沒有絲毫的瑕疵。且不論裡面的東西是什麼,光這個盒子就價值連城令人驚歎。
“昨天太子妃的生辰,這是表哥拖我送給太子妃的生日禮物。”她抿了抿脣,臉上笑容不變。“原本昨晚我就已經來到東越,不過皇宮守衛重重,我只得等太子妃出宮。不成想雲太子在別遠里布了陣法,小女子不好打擾,只得等到今日貿然相約太子妃來此,希望太子妃勿怪。”
鳳君華蹙了蹙眉,顏諾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她眼神裡頓時浮現幾分複雜之色,並沒有伸手去接。
崔宛芳似乎知道她的顧忌,笑得坦然而明朗。
“太子妃不必疑惑,我此來雖然並非表哥授意,但這禮物卻是表哥授予。若太子妃不接受,小女子日後回去很難交代。”
鳳君華瞥了她一眼,倒不是擔心這白玉盒子是否有詐。崔宛芳能順利的來到東越,沒有云墨許可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這蘭陌閣也是離恨宮的產業,這裡到處都是她的人。崔宛芳在進入這裡的時候就已經被隱藏在四周的各大高手不動聲色的檢查過了,無論是暗器也好,毒也罷,都沒有。況且據她所知,崔宛芳自小就被顏家幾大長老訓練,雖然武功高強,到底作戰經驗少,心思倒是比她那個妹妹單純些。應該說,這個女人聰明吧。
在東越對自己動手,並非明智之舉。
“無功不受祿。”她淡淡道:“你拿回去,就說這話是我說的,他不會怪你。”
崔宛芳眼睫低垂,抿了抿脣。
“我知道。”她說,“令堂和顏家的關係。”
鳳君華頓時鳳眸眯了起來,眼底劃過一絲殺意,轉瞬即逝。顏諾不會將自己的身世告訴崔宛芳,那麼就只有顏真義告訴她的。也就是說,這個崔宛芳在顏真義眼中是個十分合格的孫媳婦。這樣一個女人,在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心有所屬而拒婚的時候,竟然對情敵沒有半點敵意,這有點顛覆了她對這個世界那些自以爲是的女人的看法。
嗯,這倒是跟皇靜芙有些相似。
“既然你知道,就該回去好好等着做你的顏家主母。”
崔宛芳搖搖頭,“他心裡沒我,便不會娶我。他的性格,太子妃應當比小女子清楚。”
鳳君華不置可否。顏諾雖然有時候看着灑脫不羈,但認真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否則也不會在明知道自己已經嫁人和他無緣後還三番五次的幫自己得罪南陵,得罪顏家。顏家歷代家主,比之皇室之人還冷血無情,他們眼裡根本就沒真情二字。可是到了這一代,偏偏就有一個魂穿過來的顏諾。偏偏又愛上他的敵人,偏偏這個人還和他是血親姑侄。
“你下山就爲了這個?”
崔宛芳又搖了搖頭,“我只是想來看看,讓他即便違背倫理道德也無法拋卻的女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何以會令天下無數男兒爭相追逐?如今我見到了,我想,我該死心了。”她淡淡笑了笑,宛如清荷。
鳳君華不禁眯了眯眼,崔宛芳是一個極美的女人,長眉如柳眼瞳沉靜如水,黑如葡萄,瓊鼻朱脣,臉似鵝蛋,凝脂玉膚,身段也玲瓏有致前凸後翹,並沒有刻意的妝扮下更是顯得清新動人出塵淡然。
她的美,不張揚,沉靜中卻自有獨特的韻味,讓人刻骨難忘。
這樣的女人,說實話,別說男人,便是同樣身爲女人的她看着也覺得賞心悅目。
以顏諾那樣張狂不羈偶爾又深沉的性子,其實崔宛芳很適合他。
她抿着脣,忽然伸手,從崔宛芳手中接過了那個白玉盒子。
“禮物我收了,你回去告訴他,多謝。”而後對崔宛芳拋出一個小瓶子,“這是忘情丹。”
崔宛芳愕然看着她,似乎沒想到她會有此一舉。
鳳君華已經轉過身去,淡淡道:“我不知道把忘情丹交給你對不對,我也不知道這樣沒有經過他的允許剝奪他的記憶和感情是否正確,但我不希望他因我而痛苦。當然,我也知道,他不是個大意的人。這忘情丹即便在你手上也不一定會成功讓他服下。我將它交給你,是希望你轉交給他,我不擅自替他決定,讓他自己選擇吧。無論他選擇忘記也好,扔掉也罷,算是我這個做長輩的感激他的厚禮吧。”
她說完就走,身後崔宛芳忽然低低道:“你真冷血。”
語氣淡漠,沒有絲毫起伏,甚至沒有討厭或者憤恨。彷彿一切的情緒,全都掩藏在那雙沉靜的眸子裡,看不真切。
鳳君華腳步不停,冷血麼?她是冷血。感情這種事,要麼多情要麼冷情。她和顏諾從來就沒可能,無論是在二十一世紀還是在這個時代。他再好再優秀,她始終對他心如止水。再這麼藕斷絲連,只會害了他。
既然如此,就索性斷得乾乾淨淨吧。
雲墨說得對,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去剝奪他人的記憶和情感,即便是知道這樣做纔是最好的。但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一個人活在世上如果連愛自己所愛都不能隨心所欲,即便活個幾十年擁有再多的權利富貴又有什麼用呢?忘情丹在她手上終究難保有一天她會自作聰明的給顏諾服下,倒不如交給他自己選擇。
他若毀了,這世上再無忘情丹,她也不用揹負着這種原本有機會解決而自私放棄的壓力過一輩子。他若服下,以後他們除了那改變不了的血緣關係,就是陌路人了。
踏出門口的時候,崔宛芳又說了句。
“被你遺棄的人真不幸,被你愛上的人又真幸運。”
鳳君華腳步微頓,已經走了出去。
崔宛芳握着那個小瓷瓶,望着她離去的背影,眼神茫然。
“忘情丹…”世上只有這一顆忘情丹,幾經輾轉,來到她手上,這到底是命還是劫?
以她對顏諾的瞭解,他一定不會吃下這顆忘情丹的。那個人的執念太深,早已深入骨髓,豈是一顆小小的丹藥能忘記的?
忘情,忘情…
她茫然的站在原地,眼神裡霧氣重重升起又散去,再匯聚了更深的渺茫深邃,全都化爲凝固的一點,如同她漸漸握緊的掌心。忽然想起了什麼,她衝了出去,對着剛下樓的鳳君華傳音道:“雲依在玉佛山。”
鳳君華腳步一頓,沒回頭。
“多謝。”
洛水兮上次被雲墨打得重創,如今應該在養傷,定然不可能將雲依帶在身邊。而她又素來和顏如玉有聯繫,想來想去雲依也只能呆在顏家了。顏諾沒有將雲依送回來,也實屬無奈。
……
出了門,就看到門口停留着華麗的馬車,車內傳出輕緩的氣息,雖然很淺,但足夠她察覺。
不由得莞爾。
早就說了她一個人來就行了,他終究還是跟來了。
“上車。”
他沒有下車,聲音依舊溫雅從容。
她走過去,乾脆將頭上的帷帽揭掉。忽然一股輕柔綿力襲來,她指尖一麻,掀開一半的面紗頓時又垂了下來。
“上來。”
這次他語氣依舊清淡,她卻聽出了幾分不悅。再一看街上人流攢動,好多人都對她投以好奇癡迷的目光。她頓時想起去年那一樁事兒,也就歇了掀帷帽的心思,掀開車簾上了車。
黑暗中一隻手伸過來,立即將她拽入了懷中。
她猝不及防的驚呼聲剎那被接踵而來的灼熱氣息湮滅,帷帽被摘掉,他的氣息剎那攫住了她的紅脣,然後就被他重重壓倒在榻上,呼吸全素被他吞沒。
“嗚…雲墨。”這樣急切的索吻讓她有些不適應,伸手想去推他,卻被他抓住了手放到頭頂,更爲放肆的在她紅脣上肆虐。
她幾乎無法呼吸,偏過頭去,他的吻便落到了她臉上,依舊沒有放開她。
鳳君華有些惱,“你到底怎麼了?”
他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聲音模糊而低沉。
“怎麼去了那麼久?”
她喘息着,“先起來再說。”
他轉過頭來看了她半晌,這才慢吞吞的坐了起來。
馬車已經動了起來,車內依舊有些昏暗,不過偶爾車簾飛過,微露縫隙能透進幾分光。
“你怎麼來了?”
雲墨瞥她一眼,“別轉移話題,你還沒回答我,怎麼去了那麼久?”
鳳君華翻了個白眼,“我這纔剛來好不好,哪裡多久?”她湊過去,“你現在不會連我去哪兒都要看得死死的吧?”
雲墨很淡定,“你是我的妻,我不管你誰管你?”
鳳君華瞪着他,而後笑了。
“哎,知不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像什麼?”
雲墨不說話,一雙眸子依舊盯着她看。
她咳嗽一聲,忍着笑,一本正經道:“像個吃不到糖的小孩兒。”
本以爲他會羞窘不好意思,可這個人臉皮實在是非一般的厚,只是斜斜看了她一眼,而後眼角微挑,眼底波光流動曖昧滋生,落到她腹部上。
“等以後咱們的孩子出生了,你可以不給他糖吃。”
鳳君華兩眼一瞪,怪異的盯着他,而後撲過去,他似乎沒料到她有此一舉,被她準確得撲倒,然後她就伸出雙手來抓他的臉,一邊揉搓還一邊道:“你是雲墨麼?不會是別人戴了面具易容的吧?”
雲墨無奈苦笑,“我的夫人,這天下還有誰的易容術比得過你?”
她立即想也沒想就答,“洛水兮。”
這個名字一出,車內頓時陷入了寂靜,剛纔的打鬧剎那煙消雲散,兩個人眼神都微凝,有一種死寂的沉默。
她坐了起來,皺着眉頭,忽然覺得袖中一空,剛意識到什麼,剛纔崔宛芳交給她的白玉盒子已經落到雲墨手上。她第一反應是想去搶回來,而後又覺得沒必要。這盒子她自到手後就沒打開,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
“顏諾送的?”
雲墨漫不經心的把玩着那個盒子,白玉的指尖幾乎與那盒子的顏色同色,不過依舊能分出不同的紋理來。
鳳君華點點頭,“嗯,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知道這個人最愛吃醋,如今她收了顏諾送的生日賀禮,他只怕心裡又不舒坦了。
雲墨又看了她一眼,倒沒急着打開那盒子,而是又閒閒的問道:“你把忘情丹給了崔宛芳?”
她又點頭。
忘情丹之前被他掉包了,早上走的時候她才向他要的。當時他看了她好半天,纔不發一言的將忘情丹給了她。當時她還有些詫異,從前她說讓顏諾吃忘情丹的時候他不大讚成,怎麼現在就不阻止了呢?
雲墨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嘴角微露幾分笑意來,手指擡起她精緻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神竟然有三分邪氣。
“當初你將護心丹當做忘情丹給我吃下的時候,是怎麼做到的?”
她一呆,腦海裡立即回想起那天的畫面。那時他奄奄一息,她用往生之力救活他,趁着他昏迷的時候纔給他喂下了忘情丹。
臉色忽然一紅,而後又想到了什麼,怪異而恍然大悟的看着他。
顏諾在清醒的時候絕對不可能自願的服下忘情丹,而唯一的辦法就是打暈他,然後…
原來他是爲這個吃醋,還以爲他真那麼大度多一個情敵呢。
這人,真真是…
“黑心。”
腦海裡忽然迴盪起這兩個字,她怔了怔,低頭就看見火兒已經從她袖子裡鑽了出來,高冷而不屑的瞥了雲墨一眼,擺明了十分看不起他。
她有些好笑,這小東西總愛跟雲墨作對。
將它撈入懷中,她道:“我瞧着崔宛芳應該也不會給顏諾吃忘情丹。”
“她會自己吃。”
雲墨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鳳君華怔了怔。
“你說什麼?”
雲墨卻不再說話,而是懶洋洋的向後靠着,手指依舊把玩着白玉盒子。
鳳君華不滿了,湊過去道:“你說清楚,你剛纔那句話什麼意思?”
雲墨又閒閒瞥她一眼,覺得她這個樣子很是可愛,伸手颳了刮她的鼻子,道:“字面上的意思。”
鳳君華嘴角抽了抽,火兒又從她懷中蹦出來,狠狠的瞪着雲墨。
雲墨皺眉,“以後少讓它跟着你。”
火兒眼睛瞪得更大,張牙舞爪的又要撲過去,被鳳君華扯過來丟到一邊。
“別鬧。”
原本想要跳起來的火兒聞言又委屈的瞅着她,碧綠色的眸子寫滿了幽怨和控訴。
雲墨卻低頭看着白玉盒,“想不想知道這裡面是什麼?”
“我又沒打開看,怎麼知道是什麼?不過顏家富可敵國,連裝禮物的盒子都那麼貴重,想必這東西也是價值連城吧。”
“價值連城?”雲墨笑了下,眼神微斂,有些意味深長道:“就算五座城池。嗯,再加上它。”他瞥了眼蹲在角落裡的火兒,“也不敵這盒子中的東西。”
火兒又不滿了,它可是千年靈狐,靈狐知不知道?通人性懂人心,全身都是寶,知道不?居然敢說它不敵那個看着華而不實的盒子。
磨牙聲響起,雲墨這混蛋,總是喜歡跟它作對。偏偏它那個平時精明得跟什麼是的主子在這個自戀狂面前就跟小貓一樣,害它老是被雲墨欺負。
此仇不報,非靈獸也。
鳳君華現在可沒心思理會自己的愛寵,再說她也知道,火兒也就小孩子脾氣,頂多磨磨牙表示不滿而已,倒不會真的跟雲墨對着幹。
“五座城池?”她蹙了蹙眉,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微變。
雲墨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道:“顏家統御江湖,你以爲靠的是什麼?”
鳳君華眼神微沉,更多的卻是複雜。
雲墨又輕描淡寫的說道:“你還記得我曾給你服用的火蓮嗎?”
“嗯?”她怔了怔,而後點頭。“記得。”
那時她失憶,體內被下了封印,功力被封鎖住了,連帶着魔性也給封住。可就因爲那一顆子彈破出了一道口子,導致真氣亂竄險些走火入魔,雲墨在她的藥裡便添加了火蓮,那是他好不容易纔得到的。
“我之前沒告訴你。”他清淡道:“原本那火蓮當時有兩株,我只得到了一株,另外一株被顏家得了。”他眼神落在手中白玉盒上,道:“火蓮畏水和冰,若不小心存放,即便摘下來也容易融化。若我沒猜錯,這盒子裡面塗了暖玉磨成的粉,可保火蓮完整。”他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
“他前幾次受傷嚴重,顏老爺子應該是給他服用了這火蓮,所以如今火蓮剩下不到半數。而他既然要送你生辰之禮,斷然不會送殘損之物。所以這盒子裡…”
“我知道了。”
鳳君華打斷他,神色微微怔忡。
“顏家家主傳授下一代家主之時會傳授家族鐵令,顏家無論何人,見鐵令如見聖旨,而且整個江湖也必須聽其號令,不得有違抗。”她輕輕的說着,“而顏家鐵令是以烏玉,軟玉,和田玉加上青海玉等無數種上好玉磨製成粉然後經火池燒製冰池凍結然後再從油池和血池洗滌吸收了無數冤魂,本身具有煞氣和靈氣,一般人根本無法持有。所以需要用白玉加上千年寒冰所制的盒子放存,但千年寒冰寒氣太重,會和冰池裡的冰相撞,須得暖玉剋制。”
她眼神落在雲墨掌心的盒子上,“這盒子裡放着的就是家族鐵令。”
雲墨點頭,“這盒子被下了封印,沒有練過顏家至高心法九天訣的人根本打不開,所以他很放心的將家族鐵令交給崔宛芳。而且若我沒猜錯,他應該是以爲你會在第一時間打開,鐵令一出,必見血腥。也就是說,崔宛芳必死無疑。”
鳳君華倒吸一口冷氣,“她…是不是知道?”
她想起剛纔離開的時候,崔宛芳眼底一閃而過悲愴以及了悟和不悔的疼痛。
雲墨移開目光,淡淡道:“家主鐵令不能流落他人之手,同樣,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也不能活。”他頓了頓,似乎斟酌了好一會兒才道:“他不敢保證崔宛芳會不會傷害你。”
只有死人才最沒有威脅。
這一點,他們都懂。
況且若是崔宛芳死了,顏家也就沒有了什麼未來的家主夫人。
因愛生妒的女人,比魔鬼還可怕。
比如孟月眉,比如顏如玉,比如…
雲依!
鳳君華眸光緊了緊,沒說話。
馬車內寂靜無聲,誰都沒再出聲。
而此刻,在蘭陌閣停留了半天的崔宛芳終於轉身離開。離開帝都不久後便遇到了大批的黑衣人追殺,她有些意外,表現得卻還算鎮定。她這次離開顏家身邊也不是一個人沒有帶,顏老爺子給她的暗衛有二十四人,個個都是高手。兩方人馬轉瞬打成一片,不過對方人數太多,她終究是有些吃虧。尤其是那領頭之人,武功高得出奇,她不過與之對戰了數十招,便有些不敵的敗下陣來,連連後退兩步,胸中氣血洶涌。
暗衛將她重重圍住,其中一人道:“姑娘,您先走,這裡我們擋着。”
崔宛芳不是笨蛋,她看出這些人的目的是她,而且好像並不是想要殺了她。那個黑衣人的武功遠在她之上,若成心要她的命,剛纔那一掌自己就不可能只是氣血不暢而已,只怕早已經脈俱損了。
她沉吟一會兒,道:“不可迎戰,咱們走。”
顏家暗衛最厲害的不是武功,而是身法。他們要是逃命,比誰都快。在明知不能力敵的情況下,立即選擇逃命。他們逃,對方就追,一不不落,沿途又遭遇了埋伏,好似專門爲她準備的一樣。她心中有些疑惑,在東越境內,若沒有云墨允許,誰能在他的地盤上殺人?而且好歹她現在還是顏諾的未婚妻,殺了她一個豈非得罪顏家?
如今天下太平,若是東越和顏家結仇,也就等於和南陵再次展開戰爭,雲墨應該不是這麼衝動的人才是。
但是這些人的武功,又高得太過詭異。
她沒出過顏家,若換了她妹妹,就能看出這些人乃皇室秘衛。
等到逃出東越境內的時候,身邊最後一個暗衛也死了,她也被逼入了絕境,再前進便是汪洋大河。
她捂着肩頭,接連半個月的廝殺已經耗盡了她的精力。她曾數次發信號向顏家求救,然而沒有得到任何救援。她不知道是顏家的人阻攔了她的求救信號亦或者是被這些人給截了下來。更或者,是那個人不允許她活着吧。他還是不放心,還是怕她會心存不甘對他的心上人動手。
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手指緊緊握着之前鳳君華給她的那個小瓷瓶。
忘情…
若說之前還有猶豫,那麼現在,或許她應該做出決定了。
她看着那個單手負立的黑衣人,身姿頎長氣質出衆,無形間就有一股子雍容華貴的氣度來。
若此刻還猜不到對方是誰,她就白活了這十多年了。
“一路上不殺我,只爲斬除我身邊羽翼,將我逼至如此絕境。雲太子,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那人不說話,帷帽下一雙眼睛黑如幽潭。忽然身影一閃,崔宛芳剛要躲對方卻已經來到她身後,一隻手擋住她向後的一掌,另一隻手在她肩頭狠狠一拍,她悶哼一聲,藉着就感受到那人連續在她身上渾身大穴上連點,最後猛然一掌,幾乎震碎了她的心脈。
她哇的噴出一大口血,手中一鬆,剛纔一直緊握的小瓷瓶被那人搶了去。
她心中一驚,“還給我…唔…”
剛張開嘴一顆藥丸就飛了進來,她不受控制的嚥了下去,捂着喉嚨咳嗽了兩聲。
心中浮現濃濃疑惑和不解。難道一路上把她逼到這個地方,斷絕了她與顏家的聯繫,就爲了讓她絕望,然後忘情?
雲墨到底想做什麼?
怕她有疑慮,所以乾脆讓她忘情?
是怕她對顏諾執念太深最後傷害鳳君華麼?
既然如此,那麼爲什麼不乾脆殺了她?這不是更一勞永逸麼?
還是,她身上還有什麼是雲墨想要得到的?
腦子有些暈,眼前開始模糊了,她漸漸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只感覺自己渾身的力氣已經散盡。她知道,她十六年所學,已經被剛纔那人給廢了。
“爲…爲什麼?”
她掙扎着,始終想要一個答案。
那黑衣人已經走到了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她。她迷濛着眼睛,想要看清他的模樣,在昏迷之前,只聽得見那人低低的嘆息聲。
“怪只怪…你是陽月陽時出生…”
他掌心光芒閃爍,轉瞬覆蓋了她的臉。最後的意識消散之前,她感受到自己的臉在慢慢蛻變,連着她渾身的骨骼也在變動。
不過眨眼間,她已經脫胎換骨。
身體飛了起來,下一刻,她墜入河中,隨水漂流。
……
而此刻,帝都之中,雲裔和鳳含鶯的婚禮正在大張旗鼓的舉行。
好歹是王府世子的婚禮,自然熱鬧非凡。順親王十分開心的坐在上方,一臉的喜慶。雲墨牽着鳳君華的手踏入大堂,身邊的大臣要行禮,被他揮手阻止。
賓客滿堂,歡聲笑語,觥籌交錯。
順親王原本要讓雲墨坐上座,雲墨這個時候自然不會拿身份擺架子,只和鳳君華坐在左上方。
鳳君華瞧着這滿屋子的人,湊過去對雲墨道:“我還沒參加過這個時代的婚禮,今日可算開了眼界了。”
雲墨以酒杯擋着臉,笑道:“以後我們大婚會比這個更盛大。”
鳳君華悠然自得的坐着,“新娘子得蒙着蓋頭,再是繁華熱鬧我也瞧不見啊。”
他輕笑,“瞧不見沒關係,聽得見就行了。”
鳳君華回頭嗔他一眼,聲音都幾乎淹沒在外面的鞭炮鑼鼓之聲。
這時候,有小廝進來道:“王爺,新娘已經來了。”
古代迎親很是有一套規矩,新娘子得從孃家出嫁,而且得由自己的兄弟揹着上花轎。鳳含鶯壓根兒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不過她是鳳君華的妹妹,便從靖王府出嫁。至於揹着上花轎嘛,她倆都沒有兄長。慕容琉風又在邊關,沐輕寒倒是鳳君華的義兄,也來不了,這倒是麻煩了。雲裔最灑脫,新娘子沒父母兄長,還有他這個夫君不是?沒人揹她上花轎,那他就自己代勞。
之前來的時候,鳳君華就和雲墨在馬車上看到了雲裔揹着鳳含鶯上花轎的一幕。由於鳳含鶯現在有孕在身,要是換了其他人云裔也不放心。鳳含鶯原本有些扭捏,不過一上了雲裔的背,聽着街道邊兩旁百姓的歡呼鼓掌聲,緊張激越的心忽然就落了下來。
她自然不知道,人羣中有一個人一直默默的注視着她,目光綿長而溫柔,似斬不斷的線,一寸寸將她交織糾纏。
鳳君華卻看見了,是明月澈。
彼時她放下車簾,嘆息一聲,對身邊的雲墨道:“小鶯哪一次惹的桃花也沒這一次燦爛啊。明知道小鶯今天大婚,他還大老遠的跑來,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麼?”
雲墨好整以暇的瞥她一眼,懶洋洋道:“所以你不能跟你妹妹學,你要記得,如今你是有夫之婦。外面的桃花呢,要避而遠之,知道嗎?”
她哭笑不得,然後很認真道:“你上輩子肯定是賣醋的。”
“那你就是賣醋的夫人。”
她無語了,跟這個人鬥嘴,她永遠都是輸的那方,因爲她臉皮沒這個人厚。
噼裡啪啦——
鞭炮聲拉回了她的神智,雲墨牽着她的手走到大門口,雲裔一身新郎喜服騎在高頭大馬上,笑得春風得意。到了門口,他翻身下馬,在衆人好奇喜悅的目光中走向花轎,掀開了轎簾,對裡面的新娘伸出手,低柔的喚了聲。
“小鶯。”
新娘子好半天沒反應,旁邊的人都在笑,說新娘子耍脾氣了,定然是新郎不夠誠意。
鳳君華不由得笑了起來,雲墨就問她。
“你笑什麼?”
她湊近他耳邊,道:“小鶯睡着了。”
“嗯?”雲墨似乎有些怔忡,而後皺眉道:“大婚當日,在花轎裡睡着了?”
鳳君華咳嗽了一聲,道:“孕婦嗜睡,這個你應該比我懂。”
雲墨恍然大悟,而後又盯着她的肚子,似喃喃自語道:“還好你我大婚的時候你應該還不能有孕,不然我哪裡捨得讓你受此勞累?”
鳳君華又翻了個白眼,這人處處都要佔便宜。不就是表達他多體貼她麼?
那邊,雲裔已經親自上鑽進花轎將鳳含鶯給抱了出來,人羣裡又是一陣驚呼淹沒如潮。
鳳君華耳尖的聽見鳳含鶯不滿的低呼,“花和尚,你做什麼?快放我下來。”
雲裔抱着她不放,桃花眼裡笑意灼灼。
“都進了我的家門,還讓我放下你,那可不行。”
鳳含鶯在咬牙,鳳君華聽見了,這兩夫妻以後的生活可想而知有多精彩了。
順親王見到雲裔鬧這一出,面色有些發怔,再看兩旁賓客揶揄的笑,老臉上就有些掛不住,想上去制止他,他卻腳步生風的走過來。
“父王,您的兒媳婦兒子可已經給您接回來了,吉時快到了,您還不準備給兒子主婚?”
彷彿印證他的話似的,禮官一聲大呼。
“吉時到,請新郎新娘拜堂。”
順親王一聽,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禮儀禮法,立即招呼着賓客進去。
鳳君華和雲墨走在最後,她笑道:“雲裔今天可是給足了小鶯臉面,以後再也沒人敢輕視這無父無母的世子妃了。”她嘆息一聲,有些感慨。“當初他們兩個天天吵,相看兩相厭的,沒成想這還不過一年多而已,就結成夫妻了。世間之事,真是變幻莫測。”
雲墨捏了捏她的手心,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是你的終究逃不掉,不是你的即便費盡心機也得不到。”
鳳君華怪異的瞅他一眼。
“你不是不相信什麼命理學說只信人定勝天麼?”
他不說話,目光卻有些意味深長。
鳳君華立即明白過來,他剛纔那句話實際上一語雙關。
她心中一動,忽然回頭,看向奔流的人羣,一個人影落寞轉身,寂靜而孤獨的離去。
高堂明屋,滿堂喝彩,賓客滿座,呼喝聲不斷。而人羣奔流中,唯有那人身影蕭條無盡哀傷。彷彿這人間繁華,他不過一個匆匆過客,轉瞬便被人流衝散,不見蹤影。
情深奈何,緣淺若何?
世上男兒多薄倖,偏偏就有那麼幾個特例又極爲鍾情專一。
明家人。
紅綢錦緞,新人拜堂,永結同心。
過程很複雜,到頭來也就那麼三拜,最後被簇擁着送進洞房。
鳳君華坐在酒桌上,看着雲裔滿座敬酒,又想起在新房裡等待新郎的鳳含鶯。
她有時在想,緣分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能把兩個毫無關聯的人捆綁在一起,終生不離。
朝賀聲響徹了一天,直到暮色涌上來,月上柳枝頭,賓客才醉醺醺的相繼離去。
今年難得的在快進入十一月還沒下雪,大抵也是爲這兩個新人祝福吧。
鳳君華這樣想着,嘴角便溢出了淡淡笑容。
……
這一夜有人洞房花燭,也有人感嘆人生,更有人在黑暗的房間裡久久沉默。
崔宛芳失蹤了,他知道。當日他擔心那鐵令或許不能第一時間殺了她,於是在東越邊境埋伏了殺手。然而在知道有另一撥人追殺崔宛芳的時候,他便放棄了。崔宛芳的求助信號沒有飛到顏家,他知道,被人截住了。那人的目的看起來似乎和他相同,然而又似乎在籌謀別的東西。
到底是什麼?
他不知道,也不想去探索了。
知道那個女子無辜,但他卻不能放任有絲毫能威脅到她安全的隱患存在在這世間。
崔宛芳不死,顏真義便有辦法通過崔宛芳接近她。
不可以。
只要她可以好好活着,他不在乎做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
他要她好好活着,開心幸福的活着。
那些罪孽,那些仇恨,那些怨念,那些報復,全都讓他來承擔吧。
……
三天後,西秦城郊一條蜿蜒的小路上,有華麗的轎子緩緩走過,忽然在半路上停了下來,轎子裡的女子道:“發生什麼事了?”
外面侍女恭敬道:“回稟夫人,前方發現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
“身受重傷?”
轎子裡的女子似乎有些訝異,聽聲音也不過二八年華,看這行頭,也知道是貴族人家。
“是的。”侍女道:“此女子看起來不像咱們西秦人,又一身的傷,只怕是遭了仇家追殺才至此,而且她渾身*的,顯然是從在河裡漂浮了不久。”侍女的聲音頓了頓,帶點低沉。
“夫人,恐怕不是良善之人,要不要…”
“不。”
婦人的聲音雖然清淡卻十分決斷,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嚴。
“救她。”
侍女似乎很有些訝異,急急道:“夫人,雖然您此次出行十分嚴密,但保不齊有人知道您的行蹤,萬一是刺客…”
“那正好。”婦人的聲音帶點笑意,“如果是特意接近我的刺客,正好抓起來審問。”她頓了頓,又低低道:“前面就是鐘鳴寺,佛主之前,怎能見死不救?”
侍女沒了聲。
過了一會兒她又低低嘆息了聲,“我既來求佛,自然要行誠心善行之舉。若見死不救罔顧他人性命,於殺人者又有何異?不用說了,將她安置好,待我拜佛回來再說。”
“是。”
侍女吩咐人將那受傷的女子扶起來,忽然發現她胸前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咦了聲。
身後原本要走的婦人聽到那聲音,又道:“怎麼了?”
“夫人,這女子身上有血書。”
“血書?”
這回她聲音訝異之色更重,而後沉聲道:“拿過來。”
“是。”
侍女匆匆將那血書遞過來,轎子裡伸出潔白如玉的手,將那血書接過,不過一會兒,她立即掀開轎簾,驚惶的走了出來。
“救活她,不惜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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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那啥,不知道大家會不會覺得顏諾太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