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鳳君華忽然開口,眼神清冷而憤怒。
明皇還未說完的話被她打斷,神情微微不悅。
“你又要做什麼?”
此時高陽王造反,兩軍交戰之際,明若玦正需要軍隊。如果此時簽訂兩國互換城池的協議。那麼可以就近掉那五座城池的兵馬先去抵抗高陽王,然後明若玦再派大將前去鎮壓高陽王。
到時候高陽王已經被打得死傷慘重,他可不廢一兵一卒,真是打的好算盤。
她豈能讓他如意?
鳳君華冷笑,正準備說什麼,雲墨忽然回頭喚了她一聲。
“青鸞。”
她一頓看過去,對上他深沉而黝黑的雙眸,眼底似乎隱藏着什麼情緒,微微對她搖了搖頭。
她心中一震,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早知道她的打算?早知道她的目的,所以在她拋出自己的底牌之前,他先阻止了?
他知道什麼?
想起這幾天他的反常,她心中隱隱劃過異樣。心裡便有些猶豫起來。
如果這一天是他算計好的,那麼那五座城池必定還有其他用處。若她此時破壞,豈非打亂了他的計劃?
可她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麼其他的目的。
他從前說那些話做那些事分明就是爲了幫她奪回西秦的平城和翼城。
或者,他早已看穿了她的隱憂?
她眼神複雜,慢慢移開了目光,忽然有些不敢面對他清透冷靜仿若洞悉一切的眸子。
明皇皺了皺眉,眼神閃了閃,大約也是察覺到什麼。而此時,有人急急而來,單膝跪地道:“啓稟陛下,靖城被攻破,守將李將軍已被逼自刎於城前。”
滿殿再次震驚。
那侍衛繼續道:“探子來報,希望陛下趕緊派兵援助,否則——”他還未說完,突然吐出一口血,倒地身亡。
濃濃的血腥味飄散整個大殿,弄得人心惶惶。
有人站出來,道:“陛下,臣願領兵出征,滅那亂臣賊子,保我南陵疆土。”
明皇淡淡道:“林將軍忠義愛國,朕心甚慰。只是高陽王被驅逐出京二十年,又被先皇貶去瀛洲偏遠之地,縱然有人相幫在此期間招兵買馬,卻萬不可能如此英勇接連攻破我兩座城池。這其中,必然有蹊蹺。”
不愧是老謀深算的帝王,任何時候都穩如泰山,看問題一針見血。
鳳君華嘴角勾起淡淡冷意。
明若玦雖然自私殘忍,但還算一個智謀雙拳的皇帝。若不是當年他自私自利死要面子不肯悔悟害死了她娘,她也不想跟明氏皇族有那麼多的恩怨糾葛。
“這…”
林將軍開始猶豫起來。
這時候明月殤起身,雙手抱拳道:“父皇,兒臣之前已經查到,皇叔是得了玉晶宮幫助,纔敢這麼肆無忌憚。”
他說這話的時候雙眸淡淡瞥了眼玉無垠,神情似冷非冷。
玉晶宮三個字一出,滿座皆驚。玉無垠這個玉晶宮宮主的身份並不算十分隱秘,某些知情者立即就看向了他。
鳳君華淡淡看過去,眼神微冷。
雲墨倒是沉默了,有些事情她不希望他插手,他便放任她去做。待她不能解決,他再幫她解決就是。
“哦?”
明皇挑了挑眉,神情依舊沒太大的驚異,而是看向玉無垠,似笑非笑道:“朕聽聞蓮玉公子和玉晶宮有些瓜葛,不知…”
明明早知玉無垠的身份,還在這兒裝聾作啞裝腔作勢。
明家的人,都擅長這副虛僞做作的模樣。
鳳君華別過眼,忽然身影一閃走了上去。
“你想要做什麼?”
皇后首先厲喝一聲。
鳳君華還沒說話,玉無垠懶洋洋的開口了。
“玉晶宮叛徒已經被誅殺。”他道,“私自干涉塵世間皇族紛爭的主謀聖女,已經被本宮驅散七魂六魄,永遠封印在玉晶宮中,此後再無可能踏出紅塵。”
雖然早有猜測,但親口聽他自稱本宮,有些人還是不由得震動。某些對玉晶宮有所瞭解的人不由得有些奇怪,這聖女不應該是玉晶宮宮主的未婚妻嗎?又想起剛纔玉無垠聲稱和慕容三小姐有婚約,這又是怎麼回事?還有那個逃走的顏家七小姐,彷彿跟他也關係匪淺。
明皇眸光微動,“原來蓮玉公子果真如外界傳言,乃是玉晶宮宮主。朕久聞大名,今日得見公子,三生有幸。”
“不敢!”
玉無垠面色淡淡,看了眼鳳君華。
“今日本宮受師妹邀約來此,不過不曾想今日南陵諸事頗多,想來這壽宴也沒必要再進行下去了。陛下儘可與東越雲太子簽訂兩國條約,至於叛賊,相信以陛下神威再加上南陵諸將士,想必定然可以誅除叛賊以示國威。”
他口中說着恭維的話,神情卻是不以爲意。他原本就性子冷淡,若非鳳君華邀約,定是不會踏足這塵世皇族污濁之地。
“借公子吉言。”
明皇從容如流,而後眼神閃爍。
“朕有一疑問,不知當不當講?”
“陛下客氣。”
玉無垠神情無波,“請講。”
明皇笑了笑,看了眼鳳君華,又看了眼雲墨。
“方纔公子說與慕容三小姐自幼定下婚約。可雲太子卻說三小姐爲東越未來太子妃,這…”
玉無垠拂了拂手,神情似笑非笑,擡眼瞥見雲墨已經重新坐下來,神情淡漠,分明沒將明皇看在眼底。他又看向鳳君華,卻見她神情冰冷眼神譏嘲,隱約還帶有幾分厭惡和痛恨。
他胸口一窒,眼神裡最後一絲耐性也用光了,淡淡道:“此事涉及師妹清譽,在下不便多言。”
明皇被他四兩撥千斤的一句話堵得有些鬱悶,卻心知玉晶宮得罪不得,又掛起笑容道:“公子說得是。”
玉無垠又看向鳳君華,“既然今日壽宴無法繼續了,那麼可否借在下與師妹一敘舊話?”
明皇眼神閃爍,又浮現起新的算計,和顏悅色道:“自然可以。”
他目光在鳳君華面色上頓了頓,吩咐道:“來人,看座。”
“是。”
立即有宮人領命。
明皇又將目光落在雲墨身上,“雲太子方纔所說以城換城可還算數?”
“自然。”
雲墨手一攤,“合約本宮已經寫好並且徵得了父皇同意,陛下只需蓋上玉璽即可生效。”
明皇眼神又震了震,雲墨果然是有備而來。
明月軒忽然擡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好。”
明皇點頭,命人將雲墨手中的協議呈上來,仔細看了看,目光又落在已經坐在玉無垠對面的鳳君華身上,老眼裡閃過深沉的光。
十二年前這女人有本事讓沐輕寒甘願替她受罪並且貢獻兩座城池,十二年後居然更是讓雲墨費盡心機用金凰的五座城池來滿足她的願望。
天女…
如果十九年前未曾有明若溪自私的隱瞞,如果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個女人是真正的天女。
那麼南陵的太子妃…
他看了看明月殤和明月軒,這兩個兒子都對這個女人情有獨鍾。既然是天女,如果能成爲南陵的太子妃,貌似也不錯。
可惜啊,她娘死在皇室陰謀下,她又如此憤世嫉俗,只怕不願入南陵皇室。那麼既然不能爲明家所得,便只有殺之。
眼底劃過殺意,面上卻毫無波瀾。
看完了協議,確定沒有差錯,他便命人取來玉璽蓋上了玉印。
凰靜芙死死的瞪着雲墨,眼底蓄滿了憤怒和微微悲哀。她又看了看明月殤,他沒有阻止,便是順其自然的拒絕與金凰可能聯姻的機會。
她垂下眼簾,眼神微微失落,心裡卻又吐出一口氣來。
這樣也好,靠政治手段得來的聯姻,從來都不是她想要的。
雖然這次給雲墨算計了,好歹收穫了龜燕,算是持平。
以後…
她眯了眯眼,默然不語。
協議簽署完畢,雲墨又道:“本宮會命人撤銷駐守幾座城池的將士離開,將中城等歸屬權交予南陵。”他收好了協議,漫不經心道:“據本宮所知,高陽王此次叛變所攻路線有些不同。這倒是歸功於貴國明太子之前有備無患,在各州各部佈下了埋伏,阻撓了高陽王一路進軍的路程。等過了靖城以後,應該會繞道從南陵和金凰兩國邊境一路直攻至京城。”
明月殤眯了眯眼,嘴角勾起淡淡譏嘲。
當初也是知道雲墨與金凰要了那幾座城池他才改變方針的,之前事情急迫,他來不及思考雲墨此舉到底是何意。但有一點他卻知道,不能讓雲墨得逞。於是他一路設下埋伏,引高陽王繞道直攻中城。屆時定然會率大軍攻破幾座城池,雲墨必不允許,即便是跨界駐守,他也相信雲墨定然有手段制服高陽王。
借刀殺人,雲墨會,他也可以。
原本以爲雲墨是想要離間金凰也南陵,順便是爲此次之行留一個保障,以免日後離開會受到阻撓。
但算來算去,他沒算到雲墨原本就是要將這幾座城池送給南陵。如今他一番算計落空,反倒是給人做了嫁衣。
以城相送,博美人歡心,又能得西秦感激日後結盟更加順利。
如此連環計,他想不佩服都難。
“敝國駐軍定立即退守關外,陛下可調遣中城等軍士對抗叛賊。”
雲墨表情依舊淡漠如煙,彷彿今日的一切早就在他掌握之中。
鳳君華現在有些明白了,高陽王叛亂,再加上趙志誠和姜婉英一事,壽宴過後南陵定然要清除朝中黨羽,再加上還得派兵鎮壓高陽王。沒時間再來殺她了,等所有事情都平復了,她也早就跟雲墨離開南陵了。
這人,真是步步算計到位。
可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原本她可以在這場動亂上添一把火,讓南陵更亂一亂,最好讓他們大傷元氣短時間內無法動兵開戰。等東越和西秦結盟,共同攻打南陵,滅了南陵最好。
他卻阻止了她,爲什麼?
她遊離的目光忽然瞥嚮明月軒,眼底劃過一絲暗光。
明月軒可不像表面上表現出的那麼淡漠,這些年他只是不爭而已。但身爲皇后嫡子,南陵這些年皇子爭權奪位上演無數陰謀詭計,層出不窮。這個看似沒兵沒權的皇子,卻依舊可以獨善其身並且還能保護明月澈不受牽連,他能是普通人?
當年明月軒爲何幫她?
有些事情,似乎比她想象得還要複雜。
正想着,就見明月軒拱手道:“父皇,兒臣覺得雲太子所言甚是,爲今之計,父皇該調兵遣將鎮壓皇叔,以平叛亂。”
明皇點點頭。
本來今日姜太后壽宴,各國使臣都在,卻不想出了這種事兒。好歹是人家內政,其他人該避嫌纔是,但人家主人翁不介意,這個時候如果提出離開,反倒是落人心虛話柄。
鳳君華沒空去理會南陵內亂,也沒心思去管明若玦如何派兵鎮壓高陽王。反正今日這一切本來就是明若玦早就算計好的,而且又加上明月軒和明月殤,區區一個高陽王而已,又沒有了玉晶宮的幫助,難成大器。
她看向對面沉靜而坐的玉無垠,他眉眼風華依舊灼灼生輝,像海底升起的明月,低調而光芒萬丈。
周圍一切聲音都淡漠塵外,她嘴角一勾。
“自師兄多年前離開,已經闊別十五年,我從未想過,再次相見,會是這種場合。”
明皇已經下令派將,卻沒有驅散衆人,擺明了還想看這兩人的好戲。
沒有人說話,全都看向鳳君華和玉無垠。目光有疑惑有驚奇有不解有羨慕也有嫉妒。
雲墨卻是一臉的漫不經心,眼神也沒再看鳳君華,好似在想着什麼,也好似已經遠離塵外。
玉無垠嘴角微微勾起淡漠笑意,驚豔而絕美。
“我也未曾想到。”他目光落到鳳君華的臉上,眼神專注而微微朦朧,恍惚間有幾分瞭然的癡迷和茫然的失落疼痛。
“浴火劫已過,緋兒比從前更美了。”
“是嗎?”
鳳君華不置可否,眼神淡了下來。
“今天請師兄來,只是有幾個問題想請師兄解答。”
玉無垠點頭,“你說。”他又擡頭微笑,眼神溫柔而寵溺。
“只要是緋兒有疑問,不管什麼,我都會如實相告。”
鳳君華視他眼中溫柔於無物,淡淡道:“十四年前,普濟寺那個方丈是玉晶宮執法之人?”
“是。”
“是你派他去公佈我的身世讓我不得不殺人滅口,又派人下山報信的?”
“不是。”玉無垠回答得很乾脆,“那時我被母親壓在冰火兩重天中無法解脫,況且玉晶宮向來不涉足紅塵之事。而你出身天降異象,此乃天命。若暴露太多,會受到反噬,壽命將折。”
鳳君華眯了眯眼,都到了這個時候,玉無垠不會對她說謊。冰火兩重天?她幼時隱約聽師父和娘說過,那是玉晶宮最爲森冷的地方。只有犯了極爲重大過錯的人才會被關押在那個地方。據說只要被關押在那個地方的人,無論武功元力多高,都會被禁錮無法施展。
他當年對她失約,就是因爲如此嗎?
她想問,但又覺得沒有了意義,又道:“那會是誰?”
玉無垠沉默。
鳳君華心裡升起幾分怒氣,然後又壓了下去,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報信那個人是禁淵?”
禁淵,當年他離開的時候留給她的暗衛,時時刻刻跟隨在她身邊。卻在那年她去普濟寺之時,偷偷離開。
“是。”
玉無垠點頭,“我母親拿我性命要挾,你上山的時候他就已經偷偷對外報了信,然後急急回了玉晶宮。”
“所以…”鳳君華眼神更冷,“是你娘陷害我的。”
玉無垠垂下眼簾,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輕輕道:“你知道的,我爹一生所愛之人並非我母親,而是你娘。”他緩緩擡頭,看着鳳君華,眼神裡鮮見的藏着幾分哀傷。
“緋兒,你知道我是怎麼出生的嗎?”
鳳君華不語。
玉無垠自嘲的笑了笑,擡頭瞥了眼對面的雲墨。
“是我母親,她給我父親下了焚火幻情。”
鳳君華目光微震,卻並不十分意外。這事兒在她還未恢復記憶之前,雲墨就曾對她說過。
而此時大殿內其他人則是目露震驚而後又浮現瞭然嘆息之色。
“我。”玉無垠又微微一笑,神情沒有半分因此事而覺得羞愧和自卑,眼神依舊如水般平靜,讓人見之便生膜拜之心。
“便是這麼來的。”
鳳君華仍舊不說話。
玉無垠手指放在桌沿上,輕輕敲擊着,彷彿在模仿某一種樂律,他在樂律中輕輕說道:“可即便如此,可即便有了我。我爹仍舊不待見我娘,甚至對她更爲厭惡。”他一聲輕笑,眼角流瀉十分瑰麗的風姿。“我爹都可以爲了你娘放棄與聖女的婚約,又豈會再多看我娘一眼?”
“所以…”鳳君華眼底有種隱隱的瞭然和悲憤之色,“我出生之時,你便是故意接近我的。目的就是爲了殺我和我娘,對嗎?”
“是。”
有人倒抽一口冷氣。
鳳君華閉了閉眼,手指微微顫抖。儘管早就猜到這個結果,但親耳聽到,仍舊讓她心寒而心顫。
她看着玉無垠,這個她出生時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第一個讓她知道痛懂得哭懂得笑懂得恨的男人。她幼年之時最爲信任最爲依賴的師兄,她甚至曾以將來會成爲他的妻子而驕傲。
而那時,她從未想過。那些所謂的溫情和誓言,全都是建立在利用和別有居心之上。
深吸一口氣,她睜開眼,眼神涼薄而諷刺。
“難爲你對我獻殷勤那麼多年。”
玉無垠張了張口,想說他曾經對她說的那些話全都是發自內心從無虛假。然而一張口所有的話都似被堵在了喉嚨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自嘲的笑笑。
還能說什麼呢?此時再多的解釋都顯得空白而已。
“那麼,你有很多機會動手,爲何放棄?”
耳邊響起她已久清冷淡漠的聲音,隱約幾分疲憊,卻又固執的想要得到深埋心底多年的疑惑。
他手指微動,抿了抿脣,終究低低的說:“我捨不得。”
捨不得?
一瞬間鳳君華想笑,她也真的笑了,笑得自嘲而諷刺,笑得鄙夷而厭棄。
“玉無垠,我從未覺得,你是如此虛僞的一個人。”
玉無垠沒否認,他還能說什麼呢?說他當年被母親逼着發血誓必須殺她和她母親,否則就會遭血誓反噬。母親一生癡愛父親,到了最後已近癲狂。
她不止逼他拿自己發誓,還逼他拿她發誓,若他不接近莫千影母女,她必定會遭受天火焚劫,魂飛魄散。
他能如何?
那時年幼,縱然天性冷清,但那個人是他娘,即便罪惡多端,卻也是生育他的母親。
況且,那時他還未曾認識她。
那時年幼,日日聽母親瘋癲囈語,也覺得,或許那個女人死了,父親就回來了。
原本以爲只是理所當然的兩條命而已。卻不想,那是命運對他的懲罰和救贖。
十九年前,當他抱住那個要摔倒的嬰兒的時候,心中被那柔軟給震了震,欲要出手的殺招也頓了頓。
就那麼一剎那,她對他睜開眼睛,那雙眼睛很美也很清澈,像這世上最乾淨最清透的寶石,亦或者是明鏡,一剎那照進他心裡最黑暗的深處。
他被那眼睛忘得心神震動,繼而心口微微疼痛,忽然覺得自己殘忍。
這麼可愛的孩子,她甚至都還未曾看到過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就要因上一輩的恩怨而喪命在他手上。
她何其無辜?
他下不了手。
下一刻,他從她晶亮的眸子看到了他的倒影。那是他第一次從別人眼中看見自己的影子,或許不是第一次,很多人都妄圖將他映入眼中,只是他不屑一顧。
而那一刻,他看見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心中一瞬間感覺複雜,只覺得滿足和慶幸。
滿足她眼中出現的第一個人是他,滿足此刻她在他懷裡,慶幸他還未曾殺了她。
從今以後,他便再無法對她出手。
他喜歡她,非常非常喜歡。
或許很不可思議,一個人,一個五歲的孩子,怎會對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動心?
然而那卻是事實。
他喜歡抱着她,喜歡看她笑,甚至覺得她所有的無理取鬧也是最好的,他包容她的所有。
無論好壞。
他向千姨祈求希望可以將她許配於他,並保證日後定不相負,此生只得一妻,絕不再納。
千姨點頭答應的時候,他幾乎是欣喜若狂,覺得自己擁有了全世界。
……
記憶跨過時光河流緩緩而來,沉重得壓抑讓他無法負荷的閉了閉眼。
“緋兒,無論你信還是不信。”
他睜開眼,定定的看着她。
“從一開始,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絕無謊言,我可以以我的神靈起誓。若有半句虛言,蒼天爲證,我心爲咒,他日必定生死亡魂,永世不可超生。”
鳳君華眼神顫了顫,大殿裡一片寂靜。
雲墨緩緩擡起了頭,看着鳳君華的背影,神情鮮見的複雜。
“如今說這些,已經毫無意義。”
鳳君華面色漠然而哀嘆,或許那些年裡玉無垠對她有真心真情,然而他傷害她卻也是真。
“禁淵呢?”她嘴角又掀起幾分諷刺,“是否已經被你滅口了?”
“沒有,我將他囚禁了。”玉無垠搖搖頭,“你應該知道,玉晶宮每一屆宮主出生便有神衛,也是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他與我神靈相通,魂魄皆爲一體,乃不死之身。也就是說,除非我死,否則就算他渾身血液流盡,經脈俱斷,五臟六腑皆碎,同樣不會死。”
大殿裡又有人倒抽一口冷氣,眼神裡滿是奇異和不可思議之色。
鳳君華不置可否,眼神淡淡微冷。
“他幫了你,立了如此大功,你不是應該對他賞賜麼?”
“緋兒。”
玉無垠苦笑,“那件事不是我做的,我也從未真正想要加害於你。你捫心自問,那幾年我對你如何?如果我真有心要殺你,是不是有很多機會,又何必藉助他人之手?”
“因爲你想趕走大哥。”
鳳君華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當年沐輕寒踏足慕容府,娘對他百般疼愛照顧,她心生不滿,卻也未曾嫉妒憤恨。就是因爲玉無垠,他總是在她耳邊說,這個人並非慕容府子嗣,卻對她大獻殷勤,必定不安好心。這種人,還是趕走爲好,省得養虎爲患。
那時她對他十分信任依賴,再加上心裡不滿沐輕寒奪走了娘對她的母愛,幼年好勝心強,所以對玉無垠言聽計從,想方設法的陷害沐輕寒想要趕走他。
鳳君華眼底爆發出濃烈的恨和悔,當初她怎麼就那麼有眼無珠呢?看不見大哥對她的所有付出和真心,反倒是把真正別有居心的人當成寶。
沐輕寒微微怔了怔,眼神裡劃過一絲嘆息。
她還在爲幼年之事心生愧疚。
其實他並未曾怪過她,自她踏入慕容府那一天開始,他就將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他對她所有的好都是心甘情願,哪怕被她踐踏,他也未曾有半句怨言。
他知道玉無垠一直視他爲假想敵,所以暗中挑撥。但玉無垠對他的確真心相待。只要未曾傷害到她,他受點委屈便沒什麼大不了的。
玉無垠眼神震了震,抿脣不語。
“不過我很奇怪。”
鳳君華稍稍平復了心中的憤怒,“就算你早就知道大哥的身份,但他那時處境艱難,你怎麼就確定西秦願意割讓兩座城池來爲我脫罪?”
玉無垠眼神涼薄,“我是想趕走他。不,比起趕走他,我更想殺了他。”
鳳君華眼裡憤怒更甚。
玉無垠卻視若無睹,“緋兒,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他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很淡,“我不喜歡,你身邊有除了我以外的其他男人。任何人,都不可以。”
絲——
這次倒抽氣聲更長。
好強烈的獨佔欲。
世人只知道蓮玉公子成名天下多年,卻不瞭解他的爲人。正因爲不瞭解,才更覺得他諱莫如深高不可攀。
然而卻不曾知道,他也可以爲一個女子如此瘋狂,可以有如此霸道的獨佔欲。
“可他是我大哥。”
鳳君華幾乎是下意識脫口而出,眼神裡升起無盡的悲憤之色。
“他不是。”
玉無垠面色漠然,“他不姓慕容,他姓沐,他是西秦皇族唯一的皇子,並非你兄長。”
他緩緩靠近她,眼神裡波光浩淼如水,流動着絢爛而朦朧的色彩,似乎要將她整個席捲。
“更何況,他對你居心不良…”
“玉無垠。”
沐輕寒再也忍不住低喝一聲,“不要以己度人。”
玉無垠嗤笑一聲,也不否認,眼神裡有一種瞭然的輕諷。
鳳君華冷冷看着他,“爲了趕走大哥,你可當真是費盡心機用盡手段。”
玉無垠閉了閉眼,語氣裡有一種深深的無力和疲憊。
“我是想方設法的想趕他走,不過最後他離開卻不是因爲我。”他抿了抿脣,微露幾分自嘲的笑。“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反正從那年我被迫失約於你,你就不再相信我了,不是嗎?”
“呵呵…”
鳳君華輕笑,眼神裡有一種遙遠的冷漠和寂寞以及隱隱的悲憤痛楚。
“當年你離開的時候,讓我等你三個月,可三個月後你沒有回來。”她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品嚐那時遙遠的記憶。“那時仲夏,我在門口坐了一夜,第二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整天不吃飯。娘說,師兄定然是有事耽擱了,所以才耽誤了歸期。於是我又等,從那年仲夏等到秋天,又是三個月,你還是沒回來。”
大殿裡很靜,靜得連呼吸都聽得見,空氣中卻流動着悲傷的因子,幾乎要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日日坐在門前等,又是三個月,到了冬天。”鳳君華眼神更加迷茫而遙遠,隱隱刻着幾分因等待多時又希望落空的失望疼痛。
“那年除夕夜晚,我坐在房頂喝酒。那天晚上沒有星星,後半夜的時候開始下雪,我睡着了,第二天醒來躺在牀上,我以爲師兄回來了,高興的掀了被子就跑了出去。然而沒有,師兄還是沒有回來。”
她閉了閉眼,似乎想要關閉那些年等待後希望破碎的疼痛記憶。
“到了第二年春天,你還是沒回來。整整一年,我等了你一年。”她自嘲的輕笑,“有什麼事能耽擱一年而毫無音訊呢?”
雲墨看着她,眼神隱着某種寂靜的落寞。
其他人都抿脣不語,聽着從那少女口中吐出的故事。
那是屬於等待、期待、失望,又絕望的一段日子。那是將一個人從人生至高點打落地獄的轉折。
“到第二年你離開的那天,我又一個人坐到天亮,第二天…”
她忽然聲音一頓,眸中劃過幾分情緒。
“拿過來。”
忽然的轉變讓其他人都愣了愣,隨即便見魅顏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揮手桌子上就多了幾樣東西。待看清那些物事,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把琵琶。”她拿過當年他送給她的琵琶,手指在那上面的紋路上摩挲而過,似在懷念當時得到這琵琶之時的心情。“是千年凝薰木所做。”
她抿了抿脣,“據說凝薰木木質特殊,若做成琵琶,彈出來的音律更添殺伐鐘鼓之氣,我十分嚮往。但我知道,千年凝薰木只有在對方鬼域深處纔有。而那個地方野獸頻繁沼澤地多,常有毒物毒蟲出現,便是連空氣都是有毒的。古往今來,凡是去過那個地方的人,都成了白骨。我雖心有所願,卻也知道不可強求。”
她又頓了頓,目光裡升起朦朧的光,似晨曦升起的第一縷薄霧,掩蓋了大抵春色盎景。
“然而半個月後,你拿着這把琵琶出現了。”
空氣又靜了靜,無人說話,然而許多人眼神裡卻浮現某種情愫。那是感嘆,是驚奇,是不可思議,還有微微的動容和敬佩。
許多少女則是眼角含淚,神情羨慕而嫉妒。
明月琴咬脣,眼神裡幾乎快要噴出火來,都顧不得自己肩膀上的傷了。
雲墨低着頭,彷彿已經成爲了局外人。
“我怔住了,然後立即就去脫你的衣服,想看你手上沒有。”鳳君華又開口了,神情帶上了遙遠的笑,卻不知是笑那時的感動還是笑今日的落寞微痛亦或者笑這命運弄人,昔年情深意重的師兄妹,轉身即成陌路仇人。
“你抱着我說,如此輕浮,以後怎麼嫁得出去?”她看着玉無垠,眼神裡有那年的童真和溫軟笑意,隱約還帶着幾分狡黠和撒嬌。
“我說,嫁不出去我就賴你身上了。你說,好。”
空氣再次沉默。
雲墨手指動了動,卻依舊沒說話。
鳳君華低頭看那琵琶,手指摩挲,指尖白光閃過,指下出現幾行字。
蒹葭雙飛燕,月伴星辰明。
天地任卿遊,羅帶衣衫缺。
碧玉粉黛妝,不若伊人顏。
山河錦繡翠,怎及琉璃色?
袖手棄九州,願非又纏綿。
這首詩,是那年他親手若刻。
“那年我四歲,這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她此時斜抱琵琶,那首詩便落入此時離她最近的顏諾眼中。他起先不過隨意一瞥,隨即眼神微凝,繼而震撼,最後沉默。
下方,鳳含鶯一邊仰起脖子一邊小聲問:“那上面刻着什麼?我看不清楚。”
雲裔抿了抿脣,神色少見的有些沉。
“一首詩,可以說是謎詩。”他看了眼沉默不語的雲墨,想必這詩他應該早就看過了,此時纔會沒有半點驚訝。
“那裡面含着你姐的名字。”
第一句蒹葭雙飛燕,是那個‘草’字頭。月伴星辰明,乃是光,而天下之光不敵太陽,所以便是一個‘日’字。第二句前半句的天地,便是一個大字,後半句羅帶衣衫,是女子的衣物。然而獨缺一物,乃手絹,便是‘巾’。
前兩句加起來就是一個‘慕’字。
第三句碧玉粉黛妝,不若伊人顏。乃是一個‘容’字。
第四句山河錦繡翠,怎及琉璃色。重點是那個‘琉’字。
最後一句着重在後半句,‘又’即是‘右’。非居右,再加上纏綿二字的偏旁,合起來就是一個‘緋’字。
所以加起來也就四個字。
慕容琉緋!
雲裔癟了癟嘴,這玉無垠看起來冷冰冰的,想不到還有這份心思。那鬼域是什麼地方,他可清楚得很,進去的人,多半不能活命。
慕容琉緋四歲,那也就是十五年前。
嗯,十五年前玉無垠纔多大?九歲吧?那麼小的年紀就敢闖那樣的龍潭虎穴,就爲博美人歡心?
從前他覺得雲墨對那個女人已經夠瘋狂了,沒想到更瘋狂的在這裡。
那首詩可很有些意味啊,尤其最後一句的後半句。
非中又纏綿!再結合第一句蒹葭雙飛燕,首尾相連。蒹葭,雙飛,纏綿。幾個詞語寫盡了相思情腸,道盡了似海情深。願意棄九州天下,只爲擁美人纏綿。
這分明就是一首情詩嘛。
他不知道雲墨當初看見這句話是什麼感覺,作爲一個局外人,玉無垠當年對慕容琉緋也可算是情深似海了。這樣一個甘願上刀山下火海只爲博她一笑的男人,即便那時慕容琉緋年齡尚小,也不可能不動容。
難怪,難怪雲墨之前會那般擔心和患得患失。
再看看那女人身上穿的流雲鍛,估計玉無垠是送給她做嫁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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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這女人存心穿這件衣服,是要跟他劃清界限?
“我姐的名字?”
鳳含鶯有些驚奇,卻沒再多說什麼。
鳳君華抱着那琵琶,像是在撫摸自己的孩子,喃喃自語着。
“你走後不久有一天我坐在屋子外那片小樹林彈琵琶,被人聽見了急急追來。”她默了默,眼神裡有一種深沉的黑和死一樣的靜。
“娘說,慕容家只需要有一個才貌雙全的嫡長女就可以了。而我,則繼續做那個大字不通的草包就萬事大吉。所以…”她吐出一口氣,語氣莫名的輕快了幾分,然而細聽卻又含着濃濃的譏嘲悲鳴。
“娘要將這琵琶砸碎,我跪着求她,發誓永遠也不再彈奏這琵琶,然後將它永遠封存在地底下。”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嘴角又挽出淡淡笑意。
“師兄還記得那顆榕樹嗎?當年你和我一起種下的。現在已經長大了,不過已經被我毀了。”她神情雲淡風輕,全然沒有彼時種樹之時的期待和心中滿滿的甜蜜。
“當年我不忍將那顆樹摧毀,是以在屋子裡挖了地道直通地底下,將那些不能見光的東西全都藏在那個地方。不過現在不需要了,所以我就將它給毀了。”她眨眨眼,看向玉無垠。
“師兄會生氣嗎?”
玉無垠眼神裡微微波動,而後又露出一抹笑意。
“緋兒無論做什麼事,我都不會生氣的,只要你開心就好。”
鳳君華不置可否,又拿出一把劍。
“凝霜劍!”
有人驚呼一聲,聲音震驚而激動,彷彿見到搜尋多年卻一直未曾有緣得見的寶貝一般。
凝霜劍的確是寶貝,而且還是非同一般的寶貝。
天下十大兵器之一,便是這凝霜劍。薄如蟬翼,水火不侵,鋒利無比,且殺人不見血。
“沒錯,就是凝霜劍。”
與其他人不同,鳳君華神情卻是十分輕鬆而毫不在意的,彷彿這樣一件世人爭奪的寶劍於她而言不過只是一見拿着比較順手的兵器而已。
“這是你送給我的兩歲生日禮物。我嫌它太薄不經用,就將它封存起來。如今想來,倒是我不識貨了。”
她說完又將那把劍像扔垃圾一樣隨意仍在一邊,又拿起那鍛紅綢。
霞光錦。
“這個,是你送我的週歲生辰禮物。”她手指在那光滑的錦緞上游離而過,嘴角噙起三分笑意,卻不知是冷是熱。
“女孩子動刀動劍難免失了矜持,於是你便爲我尋得這霞光錦作爲貼身武器。只是我那時年幼用不上,也將它封存了起來。”
玉無垠一直沒說話,目光在那些東西上一寸寸漫,眼神裡似乎有一種悵然而遙遠又無限悲憤的情緒流淌而過。
“緋兒。”
他忽然擡頭看着她,在她還來不及反應之前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專注而複雜的看着她。
雲墨手指微頓,卻沒有任何動作。
顏諾眼神深了一分,仍舊八風不動。
明月殤擡頭,眼神裡微微恍惚。
明月軒面色無波。
沐輕寒從始至終面露憂色。
鳳君華皺了皺眉,下意識的想抽出自己的手。
“放手。”
她聲音冷而靜,像極地的冰雪和千年冰潭蓄積的冷意,一寸寸寒涼入骨,連心都似凍成了冰雪。
玉無垠眼神微暗,卻依舊固執的抓緊她的手不放,眼神不放過她面部任何表情。
“你愛過我嗎?”
雲墨猝然擡頭,眼神裡無數光澤交錯而過。這一生裡他從未露出那樣的表情,惶然而害怕,期待又微微逃避,更有無盡的深沉和看不見的傷和痛。
很輕很淡的幾個字,卻很犀利一針見血的問題,讓所有人在一怔之下又不約而同的看向鳳君華。有人期待她的答案,比如明月殤顏諾等人。有些人嫉妒她的好運,比如明月琴。也有人觀望,比如那些大臣。更有人在算計,比如明皇。
鳳君華又片刻的茫然,腦海裡立即回想起來皇宮的路上,馬車中,雲墨也曾問過她這個問題。
她眼神一暗,而後毫不客氣的抽出自己的手。
“我的問題還沒問完。”
她避之不答,卻能感受到那些纏繞在她身上的目光並未遠離。尤其那個人,眼神裡那種傷和痛以及深沉的落寞似乎又濃烈了幾分。
怎麼回答呢?
就像她之前說的那樣,生命如此之輕,愛和恨都太過沉重,她無法承擔。
十九年的恨已經讓她疲憊不堪,哪裡還有心力去承受一個人的愛並且迴應呢?
玉無垠眼神十分執着,“這個問題這麼難回答嗎?”
“是。”
鳳君華索性丟出一個字,玉無垠眼眶微縮,不再說話。
“不過這個問題其實也不算太難。”
她忽然又話音一轉,手裡多了個酒壺。
“還記得醉紅塵嗎?”她將酒壺放在桌上,擺出兩個酒杯。
“這是我三歲那年你爲我釀的,加上這流雲鍛,是你送給我的三歲生辰禮物。”
她執起酒壺,斟了兩杯酒。香醇而清冽的酒香頃刻飄散整個大殿,隱約有數十種花香同時散開,暈人慾醉。許多懂酒的人都眼睛一亮,知道這酒絕對是千年難得一見的珍品。
即便是宮廷釀酒師也釀不出這樣香味清醇甘冽的美酒來,讓人一聞便想要品嚐其中的味道有多美味。
“這是我第一次爲師兄斟酒。”鳳君華一頓,聲音又淡了下去。“也是最後一次。”
玉無垠又是一頓。
身後,雲墨看着她,眼神裡忽然閃電般劃過一道光,隱隱有些急切。
“青鸞。”
鳳君華沒有回頭,“放心。”
雲墨不語,伸出的手在空中慢慢緊握成拳,似乎在做着這一生最艱難的掙扎。旁人不解其意,但從他那樣萬事皆在手中泰山崩預定而面不改色的人這一刻臉上那種沉凝而微微悲痛的神情也意識到了什麼,忽然便覺得心裡哀涼而沉重。
這一刻很靜,這一刻很遠,這一刻彷彿時間靜止,這一刻彷彿天地寂滅。
一剎那,實際上不過一剎那。
他閉了閉眼,伸出的手無聲的垂下,整個人又陷入了一種孤絕的沉默。
沐輕寒偏頭看了看他,眼神茫然裡微微升起幾分隱憂。
明月殤皺眉,明月軒擡頭,淡如輕煙的眸光裡也似劃過幾分異樣,顏諾一直看着鳳君華。
“喂,花和尚。”鳳含鶯拉了拉雲裔的衣袖,有些失神的說:“我怎麼有不好的預感呢?我姐她…”
“你別胡說。”
慕容琉風回頭瞪她一眼,“我姐不會有事的。”
鳳含鶯眉眼裡還是難掩憂色,“可是…”
“行了。”雲裔看了眼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聲音柔和了幾分,道:“玉無垠不會傷你姐的,放心。”
鳳含鶯抿脣,不再說話,目光仍舊落在鳳君華身上不動。
鳳君華已經端起了酒杯,慢慢向玉無垠遞進,臉上露出幾分久別重逢之喜。
“師兄還記得當年釀這酒的時候說過什麼話嗎?”
玉無垠一隻手端着那酒杯,無聲的點頭,嘴角扯開一抹笑容。
“自然。”他擡頭看她,眼神悵然而微微寂寞。“只是時移世易,當年之願,只怕緋兒不願爲我達成了。”
鳳君華手中酒杯遞出。
砰——
兩人酒杯相撞。
“這一杯,小妹敬師兄,慶賀你我闊別十二年,重逢之喜。”
玉無垠看着那清透的酒液,眼神裡似乎也隨之晃過記憶的流光,再化作這清冽的酒香,一寸寸侵入骨髓深處,帶來沁人心脾涼,而後又是灼灼的熱。
“醉紅塵。”他緩緩擡頭,神情不知道是欣喜還是悵然亦或者苦澀。“延遲了四年,你我纔有機會舉杯對飲。只是情景,卻非當年之願。”
鳳君華低頭看着搖曳的酒水,語氣散漫而微帶三分冷意。
“最後一個問題。”她眼神隨着酒水停滯而沉凝,道:“我娘,是不是你殺的?”
這個問題一出,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
一直很安靜的慕容於文手指抖了抖,眼神猝然冷冽如刀鋒,帶着濃濃的疼痛和悔恨。
玉無垠卻十分平靜,“當年,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鳳君華一直維持着的淡定從容終於破裂一道縫隙,流露出深切的疼痛和恨意。
那年紫筠死後,她聽見有人將紫筠的屍體拖了出去,然後有人來搜查,但聽慕容琉仙在外面用那種散漫而森冷的聲音道:“不用浪費時間了,直接一把火燒了就是。”
她心中一驚,然後就聽到那些人領了命令而去,藉着就聞到有煙霧的味道。沒多久就聽見那些人離開了,好像是出現了什麼變故。她也趁此機會逃了出來,她要去找娘,去找師父。然而就在這時,剛纔一直被她壓抑的魔性突然上竄,她剎那間渾身僵硬,如同陷入冰火兩重天裡,生不如死。
情急之下,她將火兒丟了出去,並大喊:“快走,離開這裡,去找我大哥。還有…不要爲我報仇,等我,等我回來…”
後面發生了什麼她都不知道了,只知道醒來的時候在師父懷裡,鼻尖散發着濃濃的血腥味。隨後她回頭,看見一抹期待已久的白影。而此刻,那人立在月下,手中長劍如雪如玉,毫不猶豫的刺進她孃的身體。
……
她閉了閉眼,努力剋制住心裡那股刻骨的疼痛。
“好,算你灑脫。”
她睜眼,“來人。”
魅顏和魎佑落下,手中壓着一個綵衣女子,霓霞。她此刻被透明的紅線綁着,跪在鳳君華面前。
“宮主。”
鳳君華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道:“這個理由你們可福氣?”
魅顏和魎佑同時跪下來,“我等靜聽宮主之令。”
“很好。”
鳳君華此時纔看向霓霞,眼神漠然。
“你現在還覺得無辜?”
霓霞雙眸裡劃過複雜悲憤痛楚而又絕望的情緒,慢慢望向玉無垠,眼底流露出深切的癡戀和無怨無悔。
“公子。”
她深吸一口氣,而後笑了。
“早在十二年前我便知道會有今天。可是…”她頓了頓,目光緩緩沉澱出堅決之色。
“我不後悔。”
“霓霞。”魅顏神色冷硬,說不出的失望和厭憎。
“虧得宮主如此信任你,你卻聯合他人謀害宮主,簡直禽獸不如。”
魎佑沒說話,眼神也十分痛恨。
霓霞對於魅顏的辱罵並不放在心上,只癡癡的看着玉無垠。
“公子,霓霞知道只是您手中的棋子,霓霞從未有任何奢求,能跟着公子多年,霓霞這一生,足以。”
她望着鳳君華,眼神裡劃過歉疚、追憶、欲言又止,種種複雜的情緒,最後什麼也沒有說,只道:“無論宮主怎麼想,霓霞只說一句。霓霞從未背叛過離恨宮,也從未背叛過宮主。”
她說罷已經閉眼,而後悶哼一聲,毒血從嘴角溢出。
魅顏魎佑面色變了變,“你…你服了毒?”
兩人眼神複雜,都微有嘆息和不忍。到底是在一起共同生活十二年的同伴,如今親眼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服毒自盡,心中總是難免傷懷。
然而離恨宮不原諒叛徒。霓霞自己選錯了路,便該有承受這後果的覺悟。
兩人別開眼。
霓霞還沒死,她拼着最後一口氣,看向那個從頭到尾都不曾看她一眼的男人。
“公子,霓…霓霞去了,您…保重!”
她閉眼,倒了下去。
周圍有人發出倒抽氣的聲音,接着又是久久的沉默。
“把她拖出去。”
鳳君華淡淡下着命令,“找個地方葬了。”
“是。”
魅顏和魎佑應了聲,帶着霓霞的屍體頃刻消失。
鳳君華看向玉無垠,沒從他面上看出任何異樣,不知道是譏諷還是漠然的說了句。
“師兄真是無情。好歹她跟了你十多年,師兄就沒有半點憐香惜玉之心麼?以師兄之能,再加上定魂珠,未必不能救活她。”
“爲什麼要救她?”
涼薄的嗓音,彷彿死的不過是一個漠不關心的人。
於他而言,除了眼前人,其他女人,的確與他無關。
鳳君華默然。
玉無垠微笑自若,剛要喝下杯中酒。她卻又忽然道:“慢着。”
他一頓,擡頭看着她。
“嗯?”
“怎麼說今天也是我與師兄離別十多年重逢之日,光有酒沒有菜怎麼可以?”她又微笑,“師兄可記得當年你離開的時候,我說,等你回來,我會親自下廚做一桌好菜爲師兄接風洗塵?”
身邊衆人又是一陣奇異之色。尤其是鳳含鶯,簡直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不會吧,姐會做菜?”
雲裔瞥她一眼,不說話,又看向雲墨,他神色淡淡,已經沒有了剛纔剎那間涌現於眼中的複雜神情。
玉無垠眨了眨眼,而後笑了。
“自然是記得的。”
他眼神垂下,看見鳳君華又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個飯盒子,然後將裡面的菜一盤盤的端出來。
“鳳尾魚翅、佛手金卷、炒墨魚絲、紅梅珠香、糖醋排骨、紅燒赤貝…”
她將最後一盤菜端出來,“還有這個,明珠豆腐。”
她將飯盒子擱下,“這些,都是你最喜歡吃的。師兄看看,可還缺少什麼?”
第一盤菜端出來的時候,濃濃的菜香便飄了出來,令人食慾大增。
很多人眼神再次浮現奇異之色。
這幾盤菜色香味俱全,甚至比皇宮的御廚做得還好,顯然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許多人眼神卻更加複雜。
雲墨表情很淡,淡得看不出在想什麼。
沐輕寒嘆息一聲,微微無奈搖頭。
顏諾哼了聲,眼神裡分明有酸味。
明月殤明月軒眼波微動,都沒說話。
“沒有。”
玉無垠仔細看那些菜,彷彿那是絕世珍品。
“什麼都沒有缺。”
“師兄又錯了。”鳳君華眼波不動,淡淡道:“還缺一道湯。”
她話音剛落,手裡便又多了一個長方形的盒子,打開,取出裡面還溫熱的湯灌。
“人蔘烏雞湯,這也是你最喜歡的。”她表情淡漠,“就是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師兄的口味可還一如從前?”
她說着又給玉無垠盛了一碗湯,放在他面前。
“師兄也嚐嚐我的手藝如何吧。”
玉無垠眼神一動不動,看着她盛湯時候,溫熱的雞湯散發出淡淡霧氣,將她白如玉的手籠罩其中,也淡化了她的眉眼。恍惚間,她一慣冰冷的眉眼似乎變得柔軟了許多。
讓他有片刻的錯覺。
伊人在畔,紅袖添香,不外如是。
他微微笑起來,然後端起碗湊到脣邊。
“緋兒親手爲我做的,自然是要嘗一嘗的。”
鳳君華淡淡看着他,“不怕我下毒?”
他一頓,道:“我曾說過,緋兒想要什麼師兄都會給你。如果你想要我的命,那便拿去吧。”
他垂眸,一碗湯盡入腹中,沒有絲毫猶豫。
“蓮玉公子!”
明月琴驚呼一聲,生怕那湯真的有毒一般。
玉無垠對她的呼喚置若罔聞,放下碗,眼神裡浮現驚人的亮光。
“這是我一生之中喝過最好喝的湯。”
他執起湯勺,想要再爲自己盛一碗,鳳君華卻阻止了他。
“好湯不可一次性喝盡,否則便失了新鮮味道,下一次便不覺得好喝了。”
玉無垠眨眨眼,笑了。
“如此美味,我這一生還能品味第二次麼?”
這話意有所指,他懂,她也懂。
鳳君華不再說話。玉無垠卻也不再去盛湯,“不過緋兒說得對,緋兒做了這一大桌好菜,若我只顧着喝湯,待會兒便再也吃不下這些菜了。”
他執起銀著,夾了一塊豆腐放入脣內,而後眼神又是一亮。
“好吃。”
他接着將每一道菜都嚐了一口,每吃一口便說一聲好,眼神也熠熠閃閃仿若在品味這一生巔峰的珍奇美味。
等每一道菜都嚐遍了,他才放下銀著,擡頭看着鳳君華,微笑自若。
“現在…”
他執起剛纔那杯酒,“可以喝了嗎?”
“自然。”
鳳君華垂眸斂下某種情緒,同樣執起酒杯,正欲喝下。他忽然伸出手阻止,“緋兒。”
“嗯?”
玉無垠眸光微閃,“這酒太烈,不適合女子…”
“當年師兄釀這醉紅塵,不是爲我麼?”鳳君華道:“今日我又如何不能喝了呢?”
玉無垠沉默,眼神裡漸漸浮現了幾許複雜的光。然後不動聲色的看向雲墨,雲墨卻低着頭,大殿明光灑下來,竟照得他下巴和側臉微微的白。
他眼神微微閃爍,深沉如夜。
“你…”
他盯着那酒,還想說什麼,鳳君華卻已經一口入腹。
雲墨猝然擡頭,張嘴想要喚她,卻最終無聲苦笑,接着又低下了頭,臉色似乎比剛纔更白。
玉無垠面色也是微變,眼神裡有種疼痛之色慢慢自眼底升起來,而後又化爲點點星光,最後全都沉浸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他兀自一笑,眼神裡流光閃爍如星辰,集天下之美又集天下之暗,然後舉杯,一飲而盡。
鳳君華放下酒杯,又繼續斟酒。
身後雲墨在低低呼喚,“青鸞。”
她彷彿沒有聽見,“這一杯。”她放下酒壺,眼神有些朦朧,似乎在思索,也似乎在茫然,而後飄忽一笑,眉眼間都寫滿了幸福和期待的滿足之色,美得炫目而懾人。
“是我的喜酒。”
雲墨震了震,大殿千餘人都沒有說話,除卻那幾個男子或苦澀或沉默或嘆息或嫉妒吃味,更多的是怔愣後的瞭然。
慕容於文卻蹙了蹙眉,終是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喜酒?”
玉無垠似乎怔了怔,而後又看向雲墨。
“是他麼?”
“對。”
鳳君華一點也不矯情的承認了,“是他,我認定的夫君,一個等了我十二年的男人。”
玉無垠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緊。
十二年。
她可知,他等了她十九年。
他面上又帶了幾分笑意,“緋兒可是想清楚了嗎?他是太子,未來會有三宮六院。我還記得,緋兒曾說過,此生不與人共夫。”
“他不會。”
她語氣很淡卻十分肯定,“東越的太子叫雲墨。而他,叫雲子歸,只獨屬於鳳青鸞的雲子歸。”
一語驚四座,卻沒人敢說她狂妄,只因那男子沉默的望着她,眼神裡似有光芒閃爍。
雖然什麼話都沒說,但此時,無聲勝有聲。
“雲…子歸?”
玉無垠咀嚼着這幾個字,似悵然似驚異最後又化作漠然。
“是,雲子歸。”
鳳君華點頭,而後眼神裡又浮現幾分朦朧白霧。
“我出生的時候,覺得所有人奪走了我的一切,所以心裡委屈。”她慢慢的說着,“我有娘,可是娘總是疼大哥比疼我多,她不是我一個人的娘。我還有爹,爹偏寵我,可他除了我還有其他的女兒,還是不屬於我一個人。只有師兄,師兄對我最好,師兄纔是我一個人的。”
她緩緩的笑了起來,最後那笑又化作無邊無際的黑暗。
“可是師兄最後還是走了,永遠離開了。師兄也不要我了,我還是一個人。”
她深吸一口氣,又想起那個雨夜。
“大哥受刑那一晚,我坐在屋頂上哭了一夜。因爲每次我哭的時候,師兄都會出現,然後想盡辦法安慰我。”她睜着眼,眼底寫滿了空洞木然。
“那一夜下了好大的雨,我便淋了一夜的雨,哭幹了眼淚。一直到天亮了,師兄還是沒有來。我再也忍受不住重傷的負荷暈倒了…自那以後,我便再也不會哭了。”
很平淡的一番話,卻讓聽者感到心酸而動容,恍惚間彷彿看見當年那個小女孩兒坐在屋頂上無助的哭泣等待,最後希望破滅,無邊無際的絕望將她包圍。
然後,她從雲端重重摔落塵埃,跌落一身的泥土。
玉無垠不說話,眼神裡卻盡是疼痛愧疚之色。
身後雲墨眼瞳裡也浮現出複雜的色彩。他想起那年在黑木林,她被火兒咬傷,他半夜去尋逃跑的火兒,回來後她抱着他大喊,“爲什麼是你?爲什麼不是你?”
那時他記得她眼中有閃爍的淚光,卻始終忍着沒有流出眼淚。
原來疼痛,便是自那個時候開始嗎?
他以爲他可以不在意,他以爲他可以包容寬恕。
然而終究騙不過自己的心。
他得承認,他嫉妒的發狂。
鳳君華卻已經從回憶裡走了出來,面色又帶上了笑容。
“而今天,雲子歸,他纔是我一個人的。”
玉無垠抿脣,而後點頭道:“嗯,好名字。”
他又微微一笑,“既然是緋兒的喜酒,那我自然不能落下。”
他舉杯,“這一杯,該是我敬你纔是。”
他將酒杯遞出,與她的輕輕一碰。
“師兄祝你們,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多謝。”
鳳君華舉杯,然後兩人一起喝下。
雲墨又閉上了眼睛,似乎全身力氣被抽乾了一般。
這一杯酒喝完,鳳君華靜了靜,然後又開始斟第三杯。兩杯酒滿,一滴不剩。
她看着杯中酒,眼神裡又露出幾分恍惚迷茫之態。
“師兄可知道,我最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麼?”
“嗯?”
玉無垠擡頭,繼而恍然大悟的輕笑。
“知道。”他道,“緋兒最喜歡吃的,是陽春麪。”
“不。”
鳳君華卻搖頭,“那只是我七歲以前愛吃的東西。”
“七歲…”
玉無垠咀嚼着這兩個字,神色漸漸暗了下去。
“那已經成爲過去了嗎?”
鳳君華不置可否,“師兄知道我以前爲何喜歡吃陽春麪嗎?”
玉無垠點點頭,記憶飄向遠方。
鳳君華又開始述說,“還是三歲那年。有一次,夫子在課堂上叫我背論語,我背不出來,然後夫子用戒尺打了我十個手心。晚上你一臉心疼的爲我上藥,然後說要幫我報仇。我說,不能報仇,少了一個夫子,以後娘還是會請其他夫子來府裡教課的。”
一個出生便會過目不忘的人,如何連一篇論語都不會背?不過是裝的罷了。
“第二天夫子沒來,我很奇怪,回去後孃板着臉罰我跪祠堂,我不服氣,就問爲什麼。娘很生氣,說我頑劣也就罷了,竟然對夫子不敬,敢將夫子的鬍子和頭髮全都剃光,害得夫子覺得丟人而不願再繼續入慕容府授課。我知道那是你做的,可娘以爲是我不服氣捱打而報復,所以將我關在祠堂裡不許我吃飯。”
她又頓了頓,似乎在醞釀語言,而後才慢慢道:“我在祠堂裡跪了好久,我很餓。後來大哥偷偷給我送食物來,我卻不識好心的全給扔掉打翻,還罵他假惺惺將他趕走。”
說到這裡,她眼底醞釀出朦朧的水汽。
“雲裔說得對。”
雲裔怔了怔,又聽她道:“我長着眼睛,卻分不清誰對我真心誰對我虛情假意。對我真心以待的我想辦法驅逐殺害,對我別有居心的,我卻依賴信任。”
“我果然是有眼無珠,活該得到報應。”
雲裔摸了摸鼻子,心想這話聽着怎麼那麼不是滋味呢?
沐輕寒想要說什麼,張口卻什麼話都說不出話來,最後只得嘆息一聲。
鳳君華穩了穩情緒,又道:“我餓得頭暈目眩。這時候,你來了。我卻怪你害我受累,對你又罵又打,鼻涕眼淚流了你滿身,然後又坐在地上哭。你又連忙過來安慰我,我哭着說我餓,我想吃東西…”
她又似想到了什麼,臉上表情像笑又像哭。
“然後你就讓我等你,你去給我找東西吃。半個時辰後你回來了,我已經餓得蹲在地上說不出話來。你兩手空空,很慚愧的對我說。那個時候太晚了,好多店都關門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結果又因爲出門急,身上沒帶錢,被人家給趕了出來。於是我不管不顧的對你發脾氣,說你沒用,連給我一頓飽飯的能力都沒有,以後怎麼保護我?我要告訴娘,以後不嫁給你了。”
她低着頭,手指微微收緊,聲音沉悶而低啞。
“你什麼話都沒說,轉身就走。我呆了呆,然後哭得更傷心了。半個時辰以後,你又回來了,手裡端着一碗不知道是麪條還是面塊的東西,一臉侷促的對我說。‘這是我第一次下廚,不知道味道好不好。你先試一試,如果不好吃,我重新給你做。’”
她臉上又浮現幾分笑容,想起那年,八歲的少年,金樽玉貴從未做過粗活手指潔淨有潔癖的少年,爲了她親自下廚下面。
她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氣。
“那時你滿身滿臉的麪粉和髒污,手裡端着早就糊得面目全非的面,一看顏色就知道不好吃。”她看着他,眼神沉靜而溫軟。
“我端着那碗麪,卻覺得那是我從前並自此以後都不可能再嚐到的絕世美味。”
玉無垠動了動脣,終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君子遠庖廚啊。
他是天下最神秘最莫測的玉晶宮宮主,是少年成名的蓮玉公子,誰能想到他會爲一任性刁蠻的小丫頭親自下廚?只爲圖她開心?
好多女子眼中酸澀,忍不住拿着手帕抹眼淚。
明月琴抽泣着,眼底的妒意根本無法掩藏。
“你走後…”鳳君華又道:“那兩年我生辰之際,都會讓娘給我下一碗陽春麪。可無論娘下的面多好吃,都吃不出那年師兄爲我下的那一碗麪的味道。”
“因爲娘下的面是鹹的,是辣的。而師兄下的面,是甜的。”
“因爲你分不清糖和鹽,錯把白糖當做了鹽。”
“不。”玉無垠卻突然道:“緋兒,我不是分不清糖和鹽,我是故意的。”
她不說話,仍舊記得他曾經說過那句話。
人生酸甜苦辣兼具,我只望你懂得甜,其餘之苦,我願替你品嚐。
她閉了閉眼。
可是人生八苦,若不能嚐盡,如何又知這人生滋味呢?
這是那個人對她說過的話。
“青鸞,我不願你受苦受難,但我更不願因此而讓你的人生留下殘缺和遺憾。如果一個人的一生只知甜不知苦,只知笑不知痛,又怎知眼淚是甜是澀?又怎會懂得真正的充實與滿足?每個人都是要成長的,而某些人的成長註定要付出血淚的代價。只有笑過哭過愛過痛過,才知這人生真正滋味。你可懂?”
彼時她茫然疑問,此刻才知這番話的真意。
她端起酒杯,看向玉無垠。玉無垠也看向她,“這一杯,又有什麼說法?”
她笑了一下,忽然又道:“師兄還記得,你這蓮玉公子之稱是怎麼來的嗎?”
玉無垠點頭。
“我還以爲,你忘了呢。”
鳳君華默默的側頭,看向雲墨。那一年她聽說雲墨除叛黨,八歲再一次轟動天下。彼時她坐在玉無垠腿上,十分鬱悶道:“你們倆人年紀一樣大,爲什麼他都名聞天下那麼多年了,你還默默無聞?”
當時他沒說話,一個月後世上便有傳言說有一白衣少年前去挑戰東越雲太子,兩敗俱傷。
後來就有黑白雙君的名號。
她知道那個人是他,只爲了她一句戲言,他便去挑釁雲墨。
他回來以後她又去扒他衣服看他是否受傷,他卻笑着阻止了她。
“放心,我沒事。”
她嘟着嘴,眼眶裡含着淚。
“師兄,你幹嘛那麼傻?我不過只是說着玩兒的,你幹嘛那麼認真?萬一真有個好歹…”
他伸出兩指堵住她的脣,很認真道:“既然要娶你,我自然要做這世上最強最優秀的男兒。”
早晨的陽光十分溫和,然而他的眼神卻更加溫柔。
“我的緋兒,值得這天下最好的男兒用一生去呵護疼愛。”
……
那時言猶在耳,彼時卻已成爲了過眼雲煙。
“我說,黑白雙君不好聽,聽着像黑白雙煞,換個稱呼。”彼時她說,“師兄長得就像蓮一樣美,又姓玉,乾脆就叫玉蓮好了。”而後又覺得不妥,連忙搖頭。
“不行,玉蓮聽着像女子的名字。嗯…我想想…”她冥思苦想,而後眼睛一亮。“有了,叫蓮玉,就叫蓮玉好不好?”
他卻蹙了蹙眉,“這不還是像女子嗎?不行。”
“就要叫蓮玉。”
她瞪着眼睛,聲音很大。
“不行。”
他態度卻也十分堅決。
“你…”她瞪着他,而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師兄不疼我了,我要告訴娘,我不要嫁給你了,你是壞人,我不要嫁給你了,嗚嗚嗚…”
他嚇得手足無措,連忙來暗衛她。
“緋兒別哭,我…”
“我就哭,我就哭,你欺負我,我就要哭,我不理你了,壞人,嗚嗚嗚…”
她不理他,仍舊對他撒嬌發脾氣,將鼻涕眼淚全都往他身上招呼。
好潔成癖的男子卻沒有一點不耐煩,他最怕她哭了,連忙抱着她不停的哄勸安慰。
“緋兒不哭,好,你說什麼師兄都答應你好不好?蓮玉就蓮玉,我都答應你好不好?別哭了…”
她抽泣着,懷疑的看着他。
“真的?”
見她好不容易不再哭了,他連忙保證。
“真的真的,只要緋兒開心,師兄什麼都答應你?”
她眨眨眼,立即笑了起來,環着他的脖子道:“師兄對我最好了。”
他一臉的寵溺,颳了刮她的鼻子。
“這下不哭了吧?”
她笑得眉眼彎彎,而後又想起了什麼,皺眉哼了聲道:“那個叫什麼雲墨的,他真是可惡,竟然敢傷你。以後讓我見到他,非要他好看不可。”
他眼神閃爍,直覺的不想她接近雲墨,便溫言道:“緋兒別衝動,你不是他的對手。”
她歪着頭,“他有那麼厲害?”
他鄭重的點頭。
“十分厲害。”
她癟了癟嘴,“可他傷了你啊,我不喜歡他。”她眼珠子轉動,“得想個法子給他個教訓才行,不然他以爲師兄你好欺負。什麼法子呢?我想想…”
她想了半天,而後眼睛一亮。
“有了。”
他好奇的問:“什麼?”
她一臉的神秘,說出四個字。
“斷袖之癖!”
……
從遙遠的記憶回到現實,鳳君華半闔着眸子,嘴角噙起淡淡苦澀和自嘲。
她失憶的時候聽聞雲墨有斷袖之癖的傳言,還暗中發誓說要將傳出這流言的人割了舌頭下酒,到頭來,那個罪魁禍首卻是自己,這是不是就叫做報應?
“這一杯,敬師兄。”
她擡頭,目光明亮而深沉,一字一句道:“從此你我師兄妹,恩斷義絕,生死黃泉,永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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