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已二更,這間位於丞相府西翼的房間仍舊不曾舉燭。稀薄的月光從窗格縫隙流瀉而入,略微稀釋掉幾絲粘滯的黑暗,成爲屋子裡唯一的清冷光源。一縷輕煙從牆角一尊蟠虺狀的紅銅香爐嫋嫋升起,在空中勾畫出逶迤盤旋的軌跡,宛如一條解脫了束縛的飛龍,久久不散。

李平平靜地端坐在茵毯之上,兩隻手擱在微微凸起的小腹,右手食指緩慢地摩挲着左手手背,目光凝固於案前茶碗釉青色的弧線。一位僕役走上前來,掀開蓋子,將剛煮好的茶水倒進茶甕;深褐色的水激入甕底,一股淡雅的茶香飄然涌出。李平的表情在升騰的霧氣中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大人,茶已經煮好了。”

李平沒有說話,只是揮手讓下人退下,然後爲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啜了一口。略帶苦澀的香氣在舌尖繾綣,讓他在一剎那沉醉在莫名的感動之中,不由得雙目微闔,身體微微顫動,四肢百骸說不出的愜意。他一直不太確定,品茶的樂趣究竟在於茶水本身還是那種一瞬間超離俗塵忘卻世故的輕鬆感。

窗外的月光清澈依舊,李平擱下杯子,捋了捋自己斑白的鬍鬚,脣邊不經意地滑出一聲微弱嘆息,鬍鬚是一個男人的年輪,裡面承載着一個人一生的際遇沉浮,也記錄着時光洪流一去不回的感傷,逝者如斯夫……自己已經四十九歲,還差一年就是夫子所言知天命的年紀了。右手輕輕朝下捋去,指肚輕柔地滑過每一縷鬍鬚,每一縷都讓他思緒翻卷不已,彷彿翻閱着已然泛黃的史書,懷舊的思緒宛如靜謐潮水般將這位蜀漢中都護逐漸淹沒……

認識孔明有多少年了?

李平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與孔明的初次會面是在建安十九年的成都。那時候他叫李嚴,只是個川中的降將,而孔明則是先帝麾下的軍師中郎將。李嚴當時和其他劉璋舊部一樣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在新政權下自己的位置究竟會是如何。所以當聽說孔明將以劉備特使的身份前來安撫他的時候,李嚴第一個反應是緊張,以及由緊張而生的惶恐。

出乎意料,孔明一進府邸就主動趨前,微笑着攙起拜倒在地的李嚴,親切地稱呼他的字“正方”。這位三十四歲的中郎將有一種溫軟的親和力,輕易就化解了他的不安。此前李嚴從未見過一個人的雙眸如此生動地表達出這個人的心意與胸襟。孟子有一句名言:“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了焉。”實在是最佳不過的註腳。

孔明對李嚴說,劉備希望李嚴和其他舊部能夠明白,他對於川中舊將是異常重視的:沒有任何猜疑,也不會採取什麼抑壓措施;正相反,新政權的鞏固還需要倚重他們這些老臣,他們將是劉備政權的基石。孔明的聲音如風吹浮砂,細膩緩慢,彷彿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這番話最終解除了李嚴的緊張,他不知道這是因爲劉備的保證還是孔明的聲音本身具有的魅力,不知不覺間自己就被說服了。

公事談完,孔明又與李嚴暢談了半日。他們發現彼此之間有很多共同點,尤其是在治國理念上:兩個人都堅信儒家德治只是宣傳上的花哨;真正能夠匡扶綱紀、整肅國政的唯有法家。當談到新劉政權何以自持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齊聲說道:“律科!”然後彼此相視大笑。

後來李嚴聽說,孔明回去以後對他的評價是:“人如其名,人如其字。”很快,李嚴被封爲興業將軍,並被孔明指名參與蜀科律條的編撰工作。那一段時間的共事真是讓人難以忘記……

……李平強行把自己從懷舊的思緒中拉出來,卻忘記了自己脣邊那一絲天然的笑意。手中的茶碗邊緣依然發燙,熱氣兀自蒸騰,茶香嫋嫋散出碗口,撲入鼻中。李嚴深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再度沉浸在這沁人心脾的氤瘟氛圍之中……

……章武三年,永安宮。李嚴垂手站在寢宮門前,雙肩低垂,面沉如水,目光卻注視着宮前的衢道。在他身後的大門內,蜀漢開國之君劉備正安靜地渡過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李嚴是在章武二年的十月被召到白帝城勤王的。在出發之前,他還是犍爲太守,到達白帝城後,他卻意外地被劉備任命爲尚書令。這個任命讓李嚴既興奮又驚訝:興奮的是“尚書令”位卑權重,能夠擔當此任者莫不是皇帝的親信之人,乃是極大的殊榮;驚訝的是,李嚴一直覺得自己雖然備受重用,但畢竟是降將,無論資歷還是政治面貌都不夠資格擔當此任。

尤其讓他掛心的是,身爲丞相的孔明知道此事後又該做何想?要知道,朝野都認爲“尚書令”這個位置孔明該是實至名歸的,對此李嚴一直有種歉疚感。而在嗣後的幾個月時間裡,孔明與他之間全是公函來往,李嚴也無從揣摩他的態度。

到了章武三年初,劉備病情日漸沉重,孔明立刻趕往白帝城。李嚴一想到即將要以“尚書令”的身份面對他,就有些忐忑不安。他曾經問過自己是否會主動讓賢,答案是否定的;在自己當“尚書令”的這幾個月裡,李嚴感覺到周圍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截然不同了,他從中感受到了一種成就感的滿足。

這時候從遠處的黑暗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李嚴急忙擡起頭去,只見一輛輕便馬車從西方疾馳而來,馬車的一角高高豎起一面金邊紫底龍旗,這是最緊急的通行標旗。馬車直接開到宮前,然後孔明從車中匆忙地走了出來。李嚴注意到孔明滿身的灰塵,紛亂的鬢髮以及那雙急切、疲憊的眼睛,顯然他是一口氣從成都飛奔而來,換車不換人。

“孔明……”李嚴迎了上去,欲言又止。孔明第一句話就急切地問道:“主公何在。”李嚴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無聲地指了指身後的大門。孔明低聲說道:“多謝正方。”然後急步邁進宮去,李嚴感覺到稍鬆了一口氣,也隨着孔明而去。

劉備吃力地擡起頭,看了看垂頭在榻前的孔明,又看了看跪得更遠一點的李嚴;大約是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了,這位梟雄眼神異乎尋常地平靜。他輕微地咳了一聲,枯槁的右手蜷縮起來,把視線轉向陰冷的天花板,緩緩說道:

“君的才能,比起曹丕要強十倍,一定能夠成就一番大事……”劉備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語調如常,“如果我那兒子成器,就請盡心輔佐他;若他不成器,那還不如讓你來統治這個國家的好……”

劉備聲音雖低,聽在孔明和李嚴耳中卻有如霹靂雷霆。跪在旁邊的李嚴清楚地看到孔明全身一震,撲通一聲全身伏在地上,顫聲泣道:“微臣怎麼敢不盡效犬馬之勞,盡心輔佐少主,至死方休。”

李嚴這時心中猛然突的一下,他注意到,劉備的眼神越過孔明的肩頭朝自己看了一眼。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其傳達的意義卻再明顯不過。李嚴只覺得自己的背上也被汗水溻透了,全身僵硬在原地動彈不得。

“正方。”

劉備又輕聲呼喚。李嚴趕緊趨向榻前,與孔明並肩而跪。劉備徐徐道:“朕封你爲中都護,都督中外諸軍事。從此以後,你和孔明二人就是我託孤之臣,漢室復興的大業,就着落在你們肩上了……”

李嚴口稱遵旨,卻不敢轉過頭去看孔明的表情。他現在已經是掌管中軍與外軍的中都護了,控制着整個軍隊大權,儼然成爲整個蜀漢唯一能與孔明分庭抗禮的實權人物。劉備的用意不言自明,不愧是一代梟雄,臨終前也要下如此的心機。李嚴感覺到一種極爲矛盾的情感在心中滋生開來。

次日清晨,劉備駕崩。李嚴找到孔明,對他說自己資歷與能力皆不能勝任中都護之職,情願交給孔明,自己回去繼續做太守。孔明嚴厲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大聲斥道:“正方,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先帝新死不過一日,怎麼你就把他臨終遺言拋諸腦後了?現在天下局勢未定,你我同爲託孤之臣,此時若你甩手而去,我獨木豈能支撐漢室大業?這是該精誠合作,軍政兩道並行戮力的時候纔對啊正方!”

李嚴發覺,他第一次對孔明的眼神感覺到了迷惑,以往那對透徹的眸子如今卻不那麼容易看透了……

“軍政兩道,並行戮力,呵呵。”李平喃喃地念着這幾個字,不由得挑動眉頭,自嘲地笑了笑。那次談話三年以後,孔明赫然以丞相之身率軍南征,而身爲中都護的他卻仍舊留在永安,從此再沒有進入過成都權力中樞。軍政兩權從此集於一人之身。儘管兩人之間的關係仍舊相當密切,但這種友情的政治成分卻越來越濃厚了。

此時夜色更深,窗外夜風習習,給屋中帶來幾縷清涼,碗中的茶水已由熱轉溫。李平將已不燙手的茶碗在手裡轉了轉,歪着頭玩賞片刻,再次送到脣邊輕輕啜了一口。這一次的溫茶卻不如第一口口感醇厚,香氣漸淡,澀味反盛。李平只覺得舌尖一陣尖銳的苦澀蔓延開來,心中一陣悸動,彷彿被這口茶帶出了萬般的委屈與不平……

……李嚴負手站在窗前,心不在焉地欣賞着廊下那盆茶花,不時朝門口看去。終於從走廊的盡頭傳來腳步聲,李嚴趕緊把目光收回去,好像並不焦急。這位都督中外諸軍事的中都護已經在江州蝸居了數年,其職能範圍只略超過一介太守而已。

他的兒子李豐手執一卷文書走到背後,恭敬地遞上前去,道:“父親,成都有回函了。”李嚴唔了一聲,只是淡淡接過文書,隨手擱到一旁,然後示意李豐退下。

等自己兒子離開以後,李嚴這才飛快地扯開絲繩,把文書打開來瞪大雙眼逐行閱讀。他越讀越失望,氣憤之情幾乎溢於言表,到了最後幾乎是重重把文書拍到案面上,發出渾濁的咚咚聲。

“孔明,你怎麼可以如此!”

李嚴一直固執地稱呼諸葛亮爲孔明。這在最初純粹是因爲兩人關係親密,而到了後來,這卻成了李平發泄的途徑,他一直認爲自己是蜀漢舉足輕重的人物,是僅次於孔明的要臣。而現在他也只能在言辭上稍微找回一些安慰了。

上個月,恰逢諸葛亮開府署事三週年紀念,李嚴決定上書朝廷,將自己醞釀已久的要求提出來。既然孔明能開府,那麼同爲託孤之臣的他即使無法做同樣的事,也該在自己的權力範圍之內有所提升纔對。李嚴希望能夠將蜀漢東部與東吳毗鄰的江州五個郡劃出來獨立作爲一州,而他則出任州刺史,在新州之內開府。這總算能滿足一下自己的自尊心。

李嚴覺得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孔明多少也該考慮到兩個人的交情,但現在這個申請卻被朝廷——也就是孔明——冷淡地拒絕了,而且口氣完全沒有轉圜餘地。朝廷的理由是:目前北方大敵當前,需要保持後方穩定,沒有必要在行政上多此一舉。李嚴感覺到自己的矜持被孔明又一次踐踏了。

“我是託孤大臣,不是小小地方守將。你不過是怕我藉此危及你威權罷了!孔明啊孔明,難道這大漢就是你諸葛一家的不成!先帝遺言到底是被誰拋諸腦後!?”

李嚴越想越氣,先帝臨終之前刻意把自己拔擢到中都護的位置上,無非就是想制衡孔明。這一番用心在如今政治大環境下卻不能說出來,他只得鬱積胸中,眼見孔明坐大,自己卻束手無策。李嚴只覺得心中煩悶無比,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他快步走到案前,鋪紙研墨,提筆寫道:

“……明公治達通變,明暢百略,才溢四野,文武並臻,素爲國所倚重。屆蜀中千里,魏吳十州,未嘗見高士若君者也。方今赤縣輻裂,兇獠蜂起,昭烈之基,賴明公得安;曹謬惶惶,孫虜噤噤,蓋皆畏於君之盛威而不敢側覷本朝也;而明公身奉仁術,懷憫下情,使黎庶樂業,閭閻無慝,風化肅訓,遠濟南蠻。其功其德,天下寧不知邪?雖古之姜尚、張良,比之蔑如也。

“明公既弘發赤德,居功闕偉;朝廷尊崇,益州率俾,萬千之望,一系公身。弗如奏請今上,乞乘大輅,敬仰袞冕,收授九錫,分藩樹屏;前襲周公德望,後格先帝夙願。此三代令典,漢帝明制。明公脫誤從此,則冠帶莫不歡欣,匹夫莫不踊躍,民心可用,大計可圖矣……”

李嚴憑着一口惡氣奮筆疾書,明裡這份書信極盡溢美之辭,實際上卻是暗諷諸葛亮早已實權在握,不過只差九錫一個名分罷了。寫完之後,他立刻把信封了,派人即刻送往諸葛亮府邸。一個月以後,諸葛亮回了一封信,信中痛斥李嚴有非分之想,國家大業未成豈可貪圖富貴云云。

對此,李嚴只能認爲諸葛亮沒什麼幽默感,不過他想到孔明看到這封信時那張尷尬的臉孔,就覺得心裡舒服多了。其實他並不認爲孔明會作權臣,不過是想借此嘲弄一下這個不大喜歡別人說閒話的丞相罷了……

……李平想到這裡,不禁笑出聲來。無論如何,他心底還是很爲這個惡作劇而感到得意,右手食指得意地在半空劃了一個圈。他拂了拂寬大的袍袖,將碗口飛舞的幾隻小蟲驅走,又端起碗來飲了一口;放下茶碗,李平臉上的笑容頓止,彷彿突然想到什麼痛心之事。屋內依然沒有舉燭,透入的月光將李平勾勒成一尊翁仲般的黑影。這黑影靜靜地怔了一陣,在黑暗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這嘆息聽起來是那麼的蒼老,那麼的無奈。

茶碗內的茶已去了半杯,水已已經半涼。該是添水的時候了,李平卻無意如此,只是將身體向後倚到牆壁上,閉上眼睛,雙手垂在膝前,似是疲憊不堪……

……建興九年三月十五日,諸葛亮突然決定提前出兵北伐,在這之前他卻在李平面前隻字未提。李平和其他下級官員一樣,一直到了最後一刻才被通知,結果只趕得上爲諸葛丞相送行而已。

臨走之前,諸葛亮只是用一些官樣辭藻來勉勵留守漢中的官員,卻沒有單獨與李平說些什麼,甚至連一個手勢、一個眼神都沒有。好像李平並非一個相知多年的好友,而只是一名普通的官吏罷了。

對此李平沒有發作,他返回南鄭丞相府後,吩咐了幾句糧草調度的事,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自斟自飲。飲的不是茶,是酒,烈酒。自尊心極強的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揪到大庭廣衆之中,然後被人狠抽耳光;堂堂的一個都鄉侯假節前將軍領中都護,被人硬生生從江州調來漢中爲丞相府打雜,管的是區區糧草;他名義上僅次於諸葛丞相,實際上卻連出兵決策都無法參與,只能像個傻瓜似的去送別。還有比這還要過分的羞辱嗎?

“我也是託孤大臣,是先帝御口親封的中都護!我們本該聯合秉政,孔明,是你竊取了我的國家!”

李平在心裡瘋狂地吶喊,他甚至想把這種瘋狂換成實際的衝動。但是他沒有,多年的宦海沉浮讓他知道這樣的衝動全無意義。他只是一碗又一碗地大口喝酒,讓酒精燒灼自己的肺部和神經。在這瘋狂的麻醉中,唯有一件事李平仍舊保持着清醒的認知:他與孔明之間的交情從此蕩然無存了……

……杯中的水已盡,唯有幾片褐色的茶葉殘渣蜷縮在杯底,它們已被洗吮一空,就如同秋日落葉一般,精華殆盡,碗麪恢復了清冷。李平將這碗喝了半宿的茶擱回到案几,倒空茶葉,愛惜地用一塊絲絹把茶碗仔細擦拭過一遍。

接下來,他從茵毯上站起身,高高擎起茶碗朝地上摔下去。只聽嘩啦一聲,茶碗化作數十片碎片,散落在青磚地面。李平的眼神變得堅毅起來,他已經作出了決定。

一片烏雲悄然遮掩住了月亮,整個屋子裡陷入了真正的黑暗。恰好在這時,另外一個人推門步入了房間,黑暗中的臉模糊不清。

“我準備好了。”李平平靜地對他說。

“那我們上路吧。”燭龍也以同樣冷靜的語調回答。

荀詡得到羅石的舉報以後,並沒有立即採取行動。羅石提供的證據雖然重要卻不夠充分,還無法證實究竟這是一起單純的貪污案,還是某個陰謀中的一環。若想釐清這件事,就必須要知道所有可能接觸到庫存文書並有機會修改的人。

這個問題是不可能立即得到解答的,因爲包括糧田曹在內的所有部門都已經下班了。荀詡和杜弼只好等到明天,也就是五月六日再着手進行調查。

原本他還想連夜直接去找成蕃對質,但是卻被杜弼攔住了。

“如果發現被修改的庫存文書與成蕃或者李平有關係,那麼結論就昭然若是了。到那個時候握着確鑿證據再去找他,豈不更好?”

聽到杜弼的話,荀詡面色一暗,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承認他說的有道理。

“耐心等明天吧。”杜弼撫撫荀詡的背,“我們會有收穫的。”

然而到了五月六日的清晨,事態卻突然急轉直下,遠遠超過了靖安司所能想象的地步。

“全城戒嚴令?”

荀詡迷惑不解地問道。他和杜弼攜帶着由姚柚親自簽署的正式文件,正準備前往糧田曹進行調查,卻被剛從外面回來的阿社爾攔住。

阿社爾顧不上擦汗,氣喘吁吁地說道:“不錯,是今天早上丞相府發出的緊急戒嚴令,現在各個城門都已經被關閉了。”

“理由是什麼?”

“不知道,只知道緊急級別是甲級!”

原本嘈雜的屋子裡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死寂,每一個人都僵在原地,彷彿被阿社爾的話凍結了視線。本來已經走到房間門口的荀詡停住了腳步,絲毫不掩飾自己震驚的表情。蜀漢的城防警戒等級分爲甲乙丙丁四級,甲級警戒只意味着一件事:敵人兵臨城下。而南鄭城即使在建興八年魏軍自子午谷入侵期間,也只是達到了乙級警戒罷了。

在一旁的裴緒詫異地問道:“難道魏軍繞過我軍在祁山的主力,企圖偷襲南鄭?”荀詡斷然否定:“這不可能,南鄭的警戒圈一直擴展到成固、赤阪,有兩到三天的預警時間,不可能一直到敵人兵臨城下才覺察。”說到這裡,荀詡把目光轉向阿社爾:“丞相府有沒有提及這方面的信息?”

阿社爾搖了搖頭:“丞相府的戒嚴令沒有作任何附加說明,我特意去找了在衛戍部隊的朋友打聽,他們也只是接到了命令,外面局勢也不瞭解。”

“那麼,軍械房有沒有動靜?”

“沒有。”

荀詡皺起眉頭,這實在是太奇怪了。假如真的有外敵逼近,那麼丞相府就應該向衛戍部隊說明情況,並且打開軍械房把守城用器械準備好。現在丞相府卻只是發佈了一個單純的戒嚴令,卻沒采取其他任何措施,實在令人生疑。

想到這裡,荀詡擡眼看了看杜弼,後者的表情同樣嚴峻:“你也認爲這與燭龍和李平有關係?”

“命令發自丞相府,執行命令的是衛戍部隊,很難想象有其他可能……”荀詡說到這裡,揮手作了一個決斷的手勢,用很快的語速說道:“輔國,糧田曹那裡,就麻煩你一個人去吧。我要去丞相府看看李平究竟在搞什麼鬼。”

不知道內情的阿社爾看荀詡居然這麼稱呼李都護,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還沒等他發問,荀詡又對他說:“昨天的南鄭外圍監視報告呢?拿到沒有?”

“我剛纔出去就是爲了這個,但所有的城門都已經關閉了,送報告的人進不來,我也出不去。”

“告訴他們你是靖安司的人,無論如何也要取到這份報告。”荀詡說完又轉向裴緒,語速很快:“你就留在‘道觀’,一有什麼重要的新情報進來,立刻派人去通知我。”

“明白了,荀從事。”

“很快,去幹吧!”

荀詡乾淨利落地交代完,拍了拍手,用力將罩袍兩邊一拉,快步走出“道觀”。這道莫名其妙的戒嚴令背後一定蘊藏着什麼深刻的動機,這種壓迫感讓荀詡一直低落的鬥志不覺重新昂揚起來,他隱隱覺得差不多要到了與敵人正面交鋒的時候了。

一進入南鄭,荀詡立刻就感覺到一陣緊張氣氛撲面而來。街上行人很少,爲數不多的老百姓個個行色匆匆,顯然已經接到了警告。不時還有一隊隊的漢軍衛戍部隊來回跑過,紛亂的腳步聲在黃土地面上踏出低沉的隆隆聲,掀起一層煙塵。遠處用於戒嚴的朱雀信旗已經高高升起,宣聞鼓聲此起彼伏。

衛戍部隊儘管對丞相府的命令不明就裡,可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對南鄭城進行了佈防和管制,顯示出了極高的效率。

從靖安司到丞相府的一路上,荀詡不斷在想,李平這麼做究竟目的是什麼。還有成蕃,他在這裡面究竟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而狐忠就真的全無嫌疑了嗎?荀詡這兩個朋友最近一直都沒有出現,似乎非常忙碌;荀詡固然儘量避免與他們接觸,他們也極少主動來找荀詡,這在他們三個以前的交往史中是極罕見的。

荀詡一路快馬,沿途士兵見他身穿官服也沒有多加阻攔,很快他就轉到了南鄭中區,丞相府青色的屋頂已經遙遙在目。在這時候,他卻猛然勒住了繮繩,胯下的馬匹晃了晃腦袋,打了一個表示不滿的響鼻。

在丞相府大門之前,十幾名身着灰褐色重鎧的漢軍士兵持矛而立,站成一個半圓將丞相府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荀詡認出他們是丞相府直屬的近衛隊,專門負責丞相府的防務。

但問題是,他們爲什麼要擺出這麼一副架勢,好像丞相府即將要被敵人攻擊一樣?荀詡輕輕捏了一下下巴,搖搖頭,扯了扯繮繩,讓馬慢慢地趟過去。

當荀詡快接近丞相府的時候,隊列中的一名守衛站出來,粗壯的胳膊一下子將馬頭攔住,甕聲甕氣地嚷道:“什麼人!不許上前!”

荀詡心中有氣,從懷裡掏出名刺一晃,冷冷說道:“我是靖安司的從事荀詡,現在有緊急事情要見李都護。”聽到荀詡報出官銜,守衛一愣,旋即臉上表情略有改觀,人卻仍舊擋在前面不動。他抱拳施過一禮,然後用恭敬的口氣說道:“荀從事,很抱歉,李都護正在府內商討要事,他命令任何人都不許進入。”

“我的是緊急軍情。”荀詡上前一步,幾乎跟守衛鼻子貼鼻子。

“李都護下的是死命令,任何人不能以任何藉口打擾。”

荀詡心中越發起疑,他瞪起眼睛大聲斥道:“讓開!如果貽誤軍機,你擔得起責任嗎?!”守衛卻絲毫不爲荀詡的言辭所動,他只是重複先前說過的話。這些守衛都只對丞相府的最高負責人效忠,對於這樣的威脅並不害怕。

“李都護特意叮囑過,除非是諸葛丞相,其他人都一概不許進入。”

聽到守衛這句話,荀詡腦子裡忽然閃過什麼念頭,目光一凜,他立刻問道:“這句話可是李都護親口告訴你的?”

守衛疑惑地看了看這位從事,回答說:“當然是隊長下達的命令。”

“你們的隊長是親自聽李都護下達的命令嗎?”

“唔……是凌晨接到的公文。”

荀詡的臉色越加陰沉了:“就是說,你們誰也沒有親眼見過李都護?”守衛轉頭把探詢的目光投向他的同僚,其他守衛都搖了搖頭,其中一個說:“我們到崗的時候,丞相府大門已經閉鎖,沒有人進去。”

“你們知道李都護和誰在一起議事?”荀詡不甘心地追問。

守衛不耐煩地搖搖頭,把手中的長矛橫過來,不再說話。荀詡沒有繼續死纏爛打,他騎在馬上向着丞相府院內凝視了一小會兒,隨即撥轉馬頭,朝着南鄭南門飛快地奔去。

此時城裡已經比平時清淨了不少,平民都躲回了屋子裡,而士兵們多集中在四側的城牆,空蕩的街道只回響着鼓聲與馬蹄聲。荀詡身體平伏在馬上,口中不停地喊着“駕駕”,飛快地朝着南門跑去。他表情雖然平靜,牙齒卻緊緊咬着腮肉。突然荀詡藉着右眼的餘光看到了什麼,猛地拉緊繮繩,向主街平行的右側街道轉去,同時大聲呼喊道:“阿社爾!”

原來阿社爾正在右側街道朝着與荀詡相反的方向跑去。他聽到身後叫聲,立刻回頭去看,一看是荀詡,他急忙轉過馬迎了上去。

兩人碰面以後,荀詡劈頭就問:“報告可拿到了?”阿社爾慚愧地搖了搖頭,沮喪地說道:“我就差沒跟他們打起來了,守城的士兵說上頭下了死命令,開門就是死罪,我怎麼說他們都不允許出去。”

“你沒說你是靖安司的人,正在執行任務?”荀詡握着繮繩,語氣裡有壓抑不住的焦慮。

“我就差說我是諸葛丞相了,毫無辦法……”阿社爾攤開雙手,無奈地說,“要不等明天再一起拿?我估計戒嚴令不會持續很久。”

“到明天就來不及了!”

荀詡衝着阿社爾吼道,這是他第一次對下屬發脾氣。阿社爾盯着荀詡大惑不解,不知道這監視記錄到底有多重要,竟然讓自己的上司如此失態。他囁嚅着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說什麼好。荀詡擺擺手,又絕望地狠抓了一下頭,對阿社爾大聲說:“你,立刻回靖安司,叫裴緒召集所有能動員的人,還有最好的馬,要快!”

“那,那您呢?”

“我去把輔國找回來。記住,我要在我回‘道觀’的時候讓所有人都準備好出發!絕對不許耽擱!”

“是,明白。”

阿社爾不敢再多說什麼,回馬就是一鞭子,馬匹負痛,一聲長嘶朝前飛快地衝去。荀詡見他離開,自己也催馬朝着糧田曹飛馳而去。

一到糧田曹外院,荀詡看到杜弼的那匹棗紅馬還栓在樹下,心中稍定。他到了院門口飛身下馬,連繮繩都來不及拴,一腳就踏進糧田曹大門。

“您找哪位?”一名官吏走過來問。荀詡急促地嚷道:“今天靖安司來的人呢?他在哪裡?”官吏見荀詡兇巴巴的樣子,嚇得一縮脖子,說話都有些結巴:“他,他在帳庫……”荀詡一把推開他,徑直朝着帳庫跑去。

還沒到帳庫,荀詡就在走廊裡大聲衝裡面喊道:“輔國!輔國!”待荀詡到了門口,恰好杜弼聞聲探頭出來看。他一見是荀詡,不由一愣。

“孝和,你不是去丞相府那裡了麼?”

荀詡沒有回答,直接問道:“輔國,你得出結論了嗎?”杜弼從來沒見荀詡這麼着急過,他遲疑了一下,回答說:“已經初步有結果了,但不夠嚴謹,我正在橫向比較……”

“直接說結論,是李平還是成蕃?”荀詡粗魯地打斷他的話。

杜弼驚訝地看着荀詡,他居然在這裡公開談論這麼機密的事情?但荀詡那銳利和不容爭辯的眼神讓杜弼沒有質疑他餘地。

“是李平。”杜弼長長吐了口氣,把毛筆從手中擱下。“我檢查了所有的庫存手續,他是最高一級的審批者,也只有他有權限修改數據並不被旁人發覺。我查到了四月十九日的庫存文書調閱記錄,看到了李平的名字——那一天早些時候,羅石剛剛將正確數據歸檔,而第二天公佈出來的數據就已經是篡改過的了。”

“我明白了,果然是這樣!李平這個小人!”荀詡握緊拳頭旁若無人地嚷着,讓一旁的文吏們露出怯懦的驚恐表情,與同僚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你明白什麼了?”杜弼被荀詡的舉動徹底弄糊塗了。

“你跟我來,我們路上說!”荀詡拽着杜弼的袖子朝門口跑去。

兩個人連走帶跑衝到糧田曹門口,騎上馬朝着靖安司方向狂奔。一路上馬蹄飛舞,杜弼不大擅長騎這麼快的馬,只能伏下身抱住馬頸,略顯狼狽地衝荀詡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怎麼看起來如此緊張。”

“我剛纔去了丞相府,發現那裡已經被士兵封鎖。據守衛說,他們是奉了李平的命令在那裡死守,絕不允許任何人進入府邸打擾李平。”荀詡眼睛緊盯着前方,飛快地把自己的想法講給杜弼,“有意思的是,他們誰都不知道丞相府內部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到崗的時候,丞相府已經大門緊閉了。”

“這說明什麼?”

“單純這一件事並不能說明什麼,但結合那個倉促的戒嚴令,以及你剛纔的調查結果來看,就能看出來李平到底是什麼用心了。”

杜弼握繮繩的手一緊,他立刻也猜到了。而荀詡搶先一步說了出來:

“我估計,李平事實上已經離開了南鄭,而且極可能是與燭龍同行。他下達戒嚴令和封鎖丞相府的目的,就是用自己手中的權力故意在南鄭造成混亂,遲滯任何可能擾亂他們逃亡計劃的行動。這樣一來,在整個南鄭還在爲並不存在的敵人而困守城中的時候,李平和燭龍已經優哉遊哉地踏上去魏國的路上。那些忠心的丞相府衛兵守着一處空府邸,這樣所有人會以爲李平仍舊在丞相府內議事,戒嚴令的花招效果也就能更持久……”

“看來,他在糧草上玩的花樣也是同樣的動機。”

“不錯,只不過針對的人不同。那份經過修改的數據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李平也許在整個運補流程中都動了手腳,以此來向諸葛丞相證明糧草無虞,儘可放心在前線對峙。這樣他就可以保有漢中最高負責人的身份,並利用這一權限來爲自己的逃亡創造條件了——比如那個戒嚴令。”

“真是個絲絲入扣的縝密計劃,這絕對是經過長期謀劃的。”

“也許這是燭龍的傑作,他真是個深知內情的人。”荀詡感嘆道。

杜弼問道:“你現在能確定他的身份了嗎?成蕃還是狐忠?”荀詡擺了擺手,用一種非常苦澀的語氣回答:“還沒,其實現在只要去他們各自家裡看一眼就會知道,不在家的那個肯定是。可惜我現在沒時間去查這件事——何況燭龍的身份現在其實已經無關緊要,我們現在首要任務是儘快阻止李平的出逃。”

“這倒是,那麼你知道他會走哪一條路線嗎?”

“這就是我爲什麼急於拿到昨天南鄭外圍監視記錄的原因了,李平如果逃走的話,一定會路過其中的一個哨所……”荀詡又甩鞭催了一下胯下的馬匹,“我們現在回道觀,裴緒應該已經動員好了全部人手。我們儘快出城取得報告,確認李平的逃亡路線,追上去!”

杜弼回首看了看遠處城門頂樓飄揚的旗幟,不無憂慮地說道:“現在的問題是,要如何突破城門的封鎖。”

“不錯,這是我們目前最大的問題……”

很快荀詡就知道,他這句話大錯特錯了。

當他們兩個人即將進入“道觀”所在城區的時候,看到阿社爾迎面飛騎而來。荀詡一愣,快馬一步,衝過去大聲喊住他,問他是否通知了裴緒。

阿社爾寬闊的額頭沾滿了汗水,眼睛中還留存着極度的震驚。他看到荀詡,大喊一聲:“荀從事!”聲音裡滿是惶然。

“發生什麼事了?”杜弼這時候也從後面趕了過來。

“道觀……道觀……”阿社爾結巴了幾次,才組織起通順的語言,“道觀被一批衛戍部隊士兵包圍了!!”

一陣堪比朔漠冬夜的冷風吹入荀詡身體,象元戎弩箭一樣釘入他的胸膛。荀詡按住胸口忍着心臟抽搐的疼痛,強作鎮定地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見到裴緒了嗎?”

阿社爾擦擦額頭的汗,回答道:“我返回靖安司後,跟裴大人轉達了您的交待。還沒等我們有所行動,忽然外面就衝來一大批衛戍部隊的士兵,將道觀團團包圍。爲首的隊長跟裴大人認識,他說這是上頭的命令:今天早上從丞相府發給他們一封公函,說靖安司內部隱藏有敵人內奸。在奸細身份確認之前,禁止任何人離開靖安司。”

“這封公函自然也是李平簽署的嘍?”

“是的,而且授權級別相當高,連姚大人都束手無策。隊長雖然表示同情,但他說這是公務,不能通融。我是趁包圍圈還沒形成,從一個後門跑出來的。您可千萬不能回去!”

荀詡聽完阿社爾的話,在馬上保持着沉默,一種混雜着憤怒、懊惱、沮喪與昂揚鬥志的情緒流遍了他的全身。毫無疑問,這是李平在逃亡前特意爲荀詡準備的一步棋,一步令靖安司癱瘓的狠棋。

那些士兵不知道自己的最高上司已經逃亡了,他們仍舊忠誠不渝地執行着命令。這是蜀漢軍隊最大的優點,而現在卻變成了一個最爲棘手的麻煩。儘管李平已經不在,他的權力仍舊發揮着效果。丞相府與靖安司之間陷入全面對抗,而靖安司毫無勝算可言。

荀詡緩緩地環顧四周,心中忽然意識到:靖安司在南鄭城內突然之間被徹底孤立了,現在四周全都是敵人。

一直以來,靖安司從事的是組織內的清潔工作,他們活躍在自己人中間,努力尋找隱藏其中的敵人。但是今天,荀詡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整個靖安司置身於敵人環伺之中。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阿社爾的語調失去了彈性,他看起來非常不適應這種狀況。在他身旁,杜弼捏住繮繩保持着沉默,但他的表情顯示他與阿社爾有同樣的問題。

目前整個靖安司都被衛戍部隊監控起來,而且有理由相信司聞曹的其他分司也遭到了控制;李平和燭龍很可能已經踏上了前往魏國的路,而荀詡等人卻仍舊被困在南鄭城中進退兩難。這種瀕臨失敗的感覺荀詡似曾相識,讓他無法不回想起兩年前那次刻骨銘心的失敗。但是,面對着這一次的極端劣勢,荀詡反而迫發出一種超越了挫折感的氣勢,他捏了捏下巴,眼神中除了銳利還多了些別的什麼東西。

杜弼注意到了這一細微的變化,他不失時機地問道:“現在,整個南鄭城中唯一能夠自由活動的情報人員恐怕只剩下我們三個了,你打算怎麼辦?”

“……不,也許是四個。”荀詡用右手食指頂着自己的太陽穴,偏過頭若有所思地回答。相比起剛纔的急躁,他現在顯出異乎尋常的冷靜。

在杜弼和阿社爾繼續追問之前,他撥轉馬頭,說了一句:“我們走。”然後策馬朝着城裡的某一個地方而去。其他兩個人對視一眼,也抖動繮繩緊跟上去,現在他們沒什麼別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