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儘管剛進四月,漢中的正午已經開始顯示出夏日的威力。鍾澤率領着手下的十六名漢軍士兵排成兩列縱隊沿着塵土飛揚的土路向東緩緩而行。烈日之下,他們口乾舌燥,而且士氣低落,垂頭喪氣,彷彿打蔫的麥穗一樣。

其實鍾澤和他們一樣無精打采,但不能表露出來。他是一名都伯,他的工作就是帶領這支小分隊完成上頭交代下來的每一項任務。因此鍾澤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呵斥那些情緒低落的士兵,督促他們加快速度前進。

鍾澤原本只是一名什長,手下有十個人。他認爲差不多這就是自己領導能力的極限了。不過在戰爭年代,沒有什麼極限可言。鍾澤所在的小隊作爲高翔將軍的直屬部曲參加了第四次北伐戰爭,並一直戰鬥在最前線。在四月十一日的大戰中,蜀軍徹底擊潰了司馬懿的中軍,獲得前所未有的大勝。這場勝利讓整個祁山戰局轉入戰略相持階段。在這場戰鬥中,鍾澤所屬的小隊是最先與敵人接觸的,損失相當慘重,傷亡超過了八成。

按照蜀軍編制,一隊編有五十人,分屬五個什,每什十人。戰鬥結束時,指揮小隊的都伯以及其他四名什長全部陣亡,於是鍾澤作爲整個小隊倖存下來的最高長官,臨時接手了這個只剩下十六個人的隊伍。

後方新補充的兵力還沒有到,於是富有同情心的指揮官將這支已經喪失戰鬥力的隊伍撤出了前線,臨時編成負責糧道暢通的巡邏隊並分配到了武都附近。

“再快一點!不要讓我的腳踢到你們的屁股!!”

“別走得像個娘們兒!你們這些死猴子!”

鍾澤高聲喊道,長官的呵斥促使這些疲憊的士兵加快了腳步。他們負責的巡邏區域一共有三十里長,每天在這條線上要折返好幾次。鍾澤知道,等到新的兵員補充入建制以後,整個隊伍會重新被派往前線,而這十六名老兵將會起到骨幹作用;所以他得能讓這些傢伙隨時保持良好狀態,既要勇敢又要有運氣。

那些勇敢但運氣太壞的人都已經死了。

這時候,鍾澤看到遠處傳來一串急促的馬蹄聲。他立刻下令士兵們散開隊形,以便應付可能的突發事件。很快馬蹄聲接近了,鍾澤眯起眼睛手搭涼蓬,看到來者只有一匹馬和一名騎士,騎士穿的是便裝,但馬匹的額頭掛着一個醒目的銅束。

“一名信使。”鍾澤心想,同時伸直右臂揮動幾次,示意來人停下來。他有權檢查除了御用信使以外任何從這條路上經過的人。

騎士乖乖地拉住了繮繩,馬匹精確地停在了距離鍾澤五步開外的地方,鍾澤甚至能感覺到馬噴出來的熱氣。

“請出示你的名刺。”

騎士從懷裡掏出自己的名刺,還順帶交給他一份公文。鍾澤接過來仔細看了看,眉毛不禁挑了起來。名刺和公文顯示,這是一位來自漢中丞相府的高級官員。

“可是……您的車隊……”鍾澤朝他的身後望了望,疑惑地問道。根據公文內容,他應該是押運着一隊糧草車輛前往前線的。

“哦,是這樣。”騎士解釋說,“我有緊急公務要去大營。於是就先行離開了。我的車隊大概在後面二十里,他們有妥善的護衛。”

鍾澤摘下沉重的頭盔,這樣視野會好一點。他朝騎士來的方向望了望,遠處的路被灰黃色的山坡遮住了視線,但他仍舊可以分辨出浮在半空的一層浮塵,浮沉底下應該就是運糧車隊的所在。於是他點了點頭,將文書與名刺交還給騎士。

“祝你好運,大人。”

騎士接過文書,卻沒有立刻抖抖繮繩離開。他在馬上居高臨下饒有興趣地端詳了一下鍾澤,忽然開口問道:“你之前是在哪個部隊?”

鍾澤雖然覺得有些詫異,仍舊毫不含糊地回答道:“隸屬高翔將軍部曲,大人!”

“在那之前呢?”

鍾澤皺了一下眉頭:“黃忠將軍,大人!”

“果然我沒有猜錯,呵呵。”騎士指了指他的脖子,鍾澤一下子就明白了。

提到蜀漢的精銳部隊,人們往往會想到中虎步兵營、無當飛軍。但在這兩支部隊產生之前,已故的黃忠將軍手下曾經有一支名聲赫赫的的部隊,叫做推鋒營。推鋒營的編制共計有三百人,其成員都是經過層層選拔的驍勇之士;他們全部在脖頸右側刺以三條虎紋,以示與其他部隊的區別。這支部隊一直追隨着黃忠參加了入蜀與漢中爭奪戰的一連串作戰,擔任中堅突擊力量。他們最輝煌的戰績是在在定軍山擊斃了曹軍大將夏侯淵,並因此贏得了廣泛的讚譽……以及猜忌——推鋒營的強烈個性以及過於團結的精神都不招人喜歡。

建安二十五年黃忠將軍去世,軍方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藉口。於是作爲一個建制的推鋒營不復存在,所有成員都被強行拆散分配到了諸軍之中,鍾澤就在那個時候以伍長身份調來了高翔將軍麾下至今。這名騎士居然能從他的紋身推測出他的身份,相當不簡單。

“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看到前推鋒營的勇士,真是沒想到啊。”騎士笑道。

鍾澤沒想到還有人記得推鋒營,心裡不禁有些感動。他當時只是推鋒營的一名普通士兵,但始終以此爲榮,推鋒營的人都有着強烈的自豪感。他現在右側肩頭還留有一條傷疤,是作爲推鋒營戰士在定軍山上留下來的。

“現在推鋒營的人還有多少?”

“就我所知,應該只有五十人不到。”

“唔,你身後那些傢伙呢?”

“他們不是,但是他們和推鋒營一樣棒。”鍾澤對騎士的這種盤問有些不耐煩,這實在不像是一名緊急信使的風格。騎士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笑了笑,把身體挺直,雙腿再度夾緊了馬肚子。

“你的名字,什長。”

“鍾澤,我現在是都伯,大人。”

“很好,鍾都伯,那麼我告辭了。”

說完這句話,騎士一抖繮繩,馬匹嘶鳴一聲,從鍾澤旁邊一尺遠的地方與他擦身而過,朝北方奔去。馬蹄掀起來的煙塵有一半都落在了鍾澤灰棕色的皮甲上面。等到馬匹遠去,莫名其妙的鐘澤拍了拍甲冑上的土,重新把頭盔戴起來。

他轉過身去,示意整個隊伍繼續出發,遠處二十里有蜀軍的運糧隊,他們必須趕過去加入到護衛行列。鍾澤並不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這個奇怪的騎士只在他的腦海裡停留了一小會兒,隨後就被其他事務淹沒了。鍾澤完全沒有意識到在後來的某一個特定日子裡,他指揮的這支小隊會成爲旋渦中的關鍵棋子。

鍾澤知道的太少,而靖安司知道的則太多,所以後者比前者要痛苦的多。

狐忠的突然離開讓荀詡有些手忙腳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纔好,他第一時間找來了杜弼和裴緒。目前在整個司聞曹中,除了姚柚,知情者只有他們三個。

荀詡將最新的情況簡要地彙報了一下,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張公文的抄件,拿給杜弼和裴緒傳閱,並加以說明:“這是我今天從糧田曹那裡弄來的調令抄件。命令狐忠提前一天押送糧草出發的人確實是李平。”

“這意味着什麼?”杜弼問。

荀詡回答得很坦率:“我不知道。”

“這是否意味着狐忠就是燭龍?”裴緒聽完荀詡的講述,不太自信地發表自己的看法,“他的匆忙離去也許是李平即將叛逃的一個信號。“

荀詡斷然否定了這個推測。

“這個理論說不通。策反敵國高官是一件難度極高的事情。一般來說,被策反者只信任與他長期接觸過的策反者,並建立起一種無可取代的緊密關係,任何更換或者變動都會導致前者心理上的失衡,以致策反工作前功盡棄。在李平叛逃前夕把‘燭龍’派出到外地去,這不可想象。策反者始終要在被策反者側近,給予其安全感,這是策反的一條基本原則。”

“那麼只剩下另外一種解釋。李平想把狐忠調開,是認爲他妨害到整個叛逃計劃的展開……呃……難道說,燭龍其實是成蕃?”裴緒搔搔腦袋。

荀詡搖了搖頭,嘴脣抿得很緊,右手緩慢地搓着下巴。

“在缺乏確鑿證據的時候,還是不要亂下結論的好,免的讓我們先入爲主。”杜弼提醒了一下裴緒,然後把視線投向荀詡,“那麼成蕃和李平的動靜如何?”

“兩個人目前都還在南鄭城中,沒有特別顯著的動靜。”

杜弼忽然想到了些什麼,他對裴緒說:“聽說你對地圖頗有研究是嗎?”裴緒謙遜地點了點頭,對自己的這一專長毫不隱瞞。

“這麼說漢中地區的地圖你全部都很熟悉嘍?”

“不錯。”

“那麼以你的看法,李都護如果要叛逃,他會選擇哪一條路線前往魏國?”

裴緒用手指按住太陽穴思考了一下,起身說:“請少等一下。”隨後他從鄰屋書架上取來一張畫在絹紙上的地圖,三尺見方。裴緒把地圖平攤在一個銅盤上,拿兩尊燭臺壓住兩個角,用毛筆的筆桿在上面一邊筆劃一邊說:

“唔……基本上一共有三條路徑可以選擇:一是從褒秦道北上走綏陽小谷,但這條路比較險峻,而且靠近戰區,實在危險。再者說,兩年之前糜衝逃亡選擇的就是這一條路,魏國不大可能再冒一次風險。”

杜弼看了一眼荀詡,那是他的傑作。

“第二條路是從斜谷、大散關入陳倉。這條路的優點是路途短,陳倉的魏國守軍可以隨時進行接應。不過這兩處地方屬於軍事要地,我軍佈防十分嚴密,不大容易通過。現在接近雨季,斜谷也可能會變得難以通行;我想你們都知道一年前曹真在子午谷的窘境。”

“那豈不是說,整個北部都……”杜弼曾經從天水逃亡回來過,對於秦嶺兩側的地理環境很熟悉。

“不錯,以我的估計,李都護的逃亡——我是說如果——很可能會選擇西南方向。”

“西南?”荀詡趴到地圖上一看,指着紙上的一塊說道:“難道是這裡?”

“沿漢水向西南方向走,繞過防衛嚴密的城固,循西鄉一線進入位於魏國邊境的石泉。這從目前來看是最有可能的逃亡路線了。路途短,比較好走;更重要的是,我軍在漢中的佈防北密南疏,利於鑽空子。等到他們抵達石泉,可選擇的路線就很多了,可以繼續東進去上庸,也可以北上循子午谷直接去長安,無論哪條路線都在魏軍控制之下。”

他們三個都不知道,當年糜衝就是沿着這一條路線潛入蜀國的。

“看來我們對南鄭南門與東門的監視要格外重視才行,外圍的西鄉等關隘也要提高警衛級別。”荀詡很快得出結論。

杜弼表示贊同:“目前雖然仍舊無法確認燭龍的身份,也不知道李都護是否真的打算叛逃,但預防萬一吶。”

“最頭疼的是,這些行動不能搞的動靜太大。既得讓底層執行者切實執行,又不能被李都護髮覺我們的真實意圖——他現在可是南鄭的最高行政長官——訓令和公文該怎麼起草,就有勞軍謀司的人了。”

荀詡一邊說着一邊拍了拍杜弼的肩膀,文辭修飾上的花樣他一向不在行。他很樂意在這方面暴露自己的無能,然後把工作甩給適當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謹慎的敲門聲。荀詡站起身,示意其他兩個人將所有相關文書倒扣在桌面上,然後繞過一扇石制的隔音屏,把門打開。

站在門外的是靖安司的一名近侍,他的手裡捏着一張銅製的腰牌。

“發生什麼事了?我不是說過開會期間不允許任何人來打攪麼?”

“是的,大人。但是有人找你。我無法拒絕他的命令。”近侍說。

“哦?”

荀詡接過銅牌看了一眼,把它隨手別到了腰帶上面。他揮手讓近侍退下,轉回屋子裡來對杜弼與裴緒說:“會議不得不中斷了,緊急召見,我非去不可。”

“是誰?”

“就是剛纔咱們說的話題人物,李平李都護。”荀詡似笑非笑地回答。

房間裡的其他兩個人都帶着不同的表情沉默下來。

這究竟是第幾次進入丞相府接受南鄭最高行政長官的接見,荀詡自己也說不清楚。以往拜訪丞相府,他有一種回到家裡的歸屬感和安心——如果蜀漢是家的話,那麼南鄭丞相府就是一位嚴厲而可靠的家長;但這一次當荀詡邁入丞相府大門的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身處敵境。

“也許燭龍就在附近某個角落裡看着我。”

這樣的想法在荀詡腦海裡揮之不去,他不時不由自主地轉動脖子,朝兩邊綠色桑樹掩映下的窗戶縫隙望去,這幾乎成了強迫症。大軍出征後的丞相府格外靜謐,一半人員都與諸葛丞相隨行,所以一路上荀詡幾乎沒有碰到什麼人,只偶爾可見到身穿黑服的僕役擡着雜物低頭匆匆走過。

李平的政室距離諸葛丞相的房間並不遠,這是一間青磚灰瓦式的建築,絕對面積甚至要比諸葛丞相的還要大。門口掛着一把束着黃色綢帶的魚紋銅劍,劍未開刃,但紋理與造型透着無比的尊貴,提醒路過的每一個人:房子的主人雖然目前只負責丞相府的後勤事務,但仍舊是一名皇帝親自委任並掌管中軍大權的“中都護”——這是李嚴在能力範圍之內對諸葛亮做出的無聲抗議。

荀詡一進政室的門,就看到李平端坐在房間正中。他身前的几案一塵不染,只擺着一副精緻的茶具。各類文書與卷宗都拾掇的整整齊齊,與諸葛丞相雜亂的房間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的身旁還擱着一個煮水的小袖爐。

“荀從事,別來無恙?”

李平站起身來,客氣地打了個招呼。荀詡從江東返回漢中的時候,就是與李平的軍隊隨行,兩人也算相熟。荀詡恭敬地還了禮,在李平的下首坐定。

李平本人的相貌就和他的字“正方”一樣,一張國字臉敦實厚重,初次見面的人能油然生出一股好感;他的語調和動作也都相當持重謹慎,給人一種強烈的內斂印象。荀詡兩年前在江州初次見到李平的時候,對其第一眼印象也頗有好感。不過現在荀詡能夠從這些刻意修飾過的表面形象覺察到一些值得玩味的東西。

“不知都護大人找我來,所爲何事?”

荀詡開門見山地問道。李平呵呵一笑,舉起身前的茶杯緩緩地啜了一口,這才悠然說道:“這次叫荀從事您過來,不爲別的,是想知道一下關於那個內間鄧先的事。”

他在撒謊。

荀詡看的出來,李平今天找他來肯定不會是爲了這種事情——至少不完全是——關於鄧先叛國的詳細報告早在五天前就被送交了李平,就算是荀詡本人也不可能知道的比那份報告更多。

“大人是對那份報告的某些細節不太明白嗎?”荀詡謹慎地做了一個防守性的回答,他還摸不清李平到底想要做什麼。

李平露出一副痛惜的表情,攤開雙手。

“在我的管轄範圍之下居然出了這樣的事情,真是令人遺憾。我自己也難辭其咎。所以我希望能多瞭解一下,好防止這樣的悲劇再度發生。”

於是荀詡將報告複述了一遍,沒有省略任何重要細節,也沒有增添任何內容。

李平眯着眼睛聚精會神地聽着荀詡的敘說,儘管他早已經知道內容,可絲毫沒露出不耐煩的神色。等到荀詡講完,他親手將荀詡茶杯裡的水續滿。

“就是這樣了,大人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您的報告很清晰,不愧是靖安司從事。”李平先是恭維了他幾句,然後語氣一轉,“不過我對其中的一段還想了解得多一些。”

“是哪一部分呢?”

“就是關於靖安司發覺鄧先叛國的方式。”李平看似漫不經心地說,用右手大拇指輕輕地摩挲着陶茶碗的邊緣

聽到這句話,荀詡心裡突地一跳,暗想:“果然問到這方面來了。”鄧先的被捕是因爲魏國流亡者徐永的舉發,但徐永的存在屬於高度機密,知情者只限於幾個人。所以在遞交給李平的報告中,荀詡進行了有意識地掩飾,將懷疑鄧先的理由模糊籠統地解釋爲“靖安司相關人員的不懈調查”。

荀詡迅速調整一下思緒,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憑空杜撰的話就等於是欺騙上級,這個罪名是相當嚴重的;而如果說實話的話,將不可避免地刺激到李平和隱藏在暗處的“燭龍”,其後果不堪設想。

“都護大人,靖安司懷疑鄧先並非源於一個渠道,而是對數個獨立情報來源綜合考察後得出的結論,所以很難用兩三句話解釋清楚。”

李平見荀詡表情猶豫了一下,很理解地說道:“我知道,靖安司的情報制度很嚴格,這對你們來說很爲難。畢竟有些渠道是不能對非高層人士公開的。”

荀詡從李平和藹的語調裡品嚐出了不滿,情報渠道當然是不能向非高層人士公開的,而李平是目前南鄭的最高長官。這無疑是在暗示:荀詡如果拒絕回答,就會得罪一名位高權重的上司。

雖然屋子兩面的雕花窗戶都敞開着,空氣還是開始變得有些粘滯。荀詡慢慢地舉起茶杯,優雅地品了口茶,好爭取時間思考。當他把茶杯重新放在案面的時候,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

“是這樣,都護大人。靖安司在調查鄧先的最主要的一個情報來源,是來自於一名魏國情報部門的流亡者。”

“哦?流亡者?”李平聽到這三個字後,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一直撫摩着茶碗的手停止了動作。來自魏國情報部門的流亡者,他知道這其中蘊涵的價值。

“這可真是個大收穫,現在他就在你們靖安司的手裡?”

“原本是的,不過現在這個人已經移交給了朝廷。”

荀詡的這句回答可以說是煞費苦心。從技術上來說,他回答了李平的問題,沒有撒謊,但是實際上什麼也沒說;更重要的是,這句話還暗示流亡者已經歸成都中央所有,身爲丞相府代理的李平已經沒有介入的權限;他不能繼續追問流亡者的姓名、所在地以及靖安司到底從他嘴裡撬出多少情報——那已經屬於中央事務了。

宦海沉浮多年的李平準確地捕捉到了這句話背後隱藏的寓意,他白皙的臉上平靜如水,緩慢地將兩隻手掌在合攏在一起,淡淡地說道:“原來是這樣,貴司的效率確實值得欽佩。”

“都護,請您放心。鄧先只是魏國發展的一條單線,靖安司相信您和您其他幕僚在這件事上都是清白的。”

“哦。呵呵,我也得負起失察之責。”

“請都護大人不必如此自責,鄧先能泄露的機密很有限,我軍損失沒想象那麼大。”

“這全是貴司不懈努力的結果,諸葛丞相手下果然盡是蜀中的精英。”

荀詡擡起眼直視着李平,在對方眼睛裡他看不出什麼波動。他想試探一下,但最後還是和着口水嚥了下去。現在還不是試探的時候,不能讓李平覺察到一絲靖安司對他的懷疑。事實上,靖安司處於一個很弱勢的地位,他們面對的敵人是目前漢中的統治者,而手裡的武器就只有一則未經證實的證詞。

接下來的話題輕鬆了不少,基本可以歸爲閒聊一類。李平向荀詡介紹了他對飲茶的心得,還推薦他去品嚐一下屏山與蒙頂茶葉的區別。荀詡謙遜地聆聽了這位上司的講解,還欣然接受了一封茶葉作爲禮物。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荀詡帶着茶葉起身告辭,李平熱情地把他送到了丞相府的門口。

荀詡回到“道觀”以後,杜弼和裴緒都急忙趕過來問他究竟與李平談了些什麼。荀詡將茶葉丟在書架上,洗乾淨手,這才悠然轉身回答道:

“喝茶,還聊了其他一些事情。”

四月二十日,荀詡照例前往靖安司在南鄭城外圍的暗哨巡視。

會見完李平以後,他和杜弼都認爲這從一定程度上暴露出了李平的焦慮:鄧先已經暴露的消息源也會把他自己暴露——如果這位都護大人真的有什麼不可告人秘密的話。結論是,靖安司必須進一步加強對李平、成蕃以及狐忠三人的監視,一直維持到諸葛丞相返回漢中。

不過目前來看,這個目標還是遙遙無期。祁山戰線目前陷入了膠着狀態。司馬懿自從四月十一日遭遇到慘敗後,一直龜縮在上邽城內;諸葛丞相雖然佔據了優勢,但一時也無法撼動上邽堅硬的牆壁。郭淮在前一年的戰備工作現在顯出了效果。(諷刺的是,這些戰備成果部分要歸功於主記“陳恭”。)

靖安司在南鄭城外圍的暗哨一共有二十六處,全部設置在南鄭城周圍十里以內的各處交通要衝與隱秘小路,日夜監視。這是一件艱苦且乏味的工作,而且靖安司沒有那麼多人手,不得不延長換班間隔,所以監視者的士氣十分成問題。荀詡不得不經常親自出去巡視,以保證南鄭附近不出現盲區。

現在荀詡前往的這一個哨所位於南鄭西北部的一個山丘之上。山丘南側的坡勢平緩,被一些暗黃暗綠色的苔蘚和灌木覆蓋,坡下就是通往祁山前線的一條要道,土黃色的路面一直延伸到遠方的秦嶺。哨所就設在坡頂一處石凹坑裡,視野非常開闊,天氣好的時候能監視到大路前後三裡多的動靜;但是坑地凹凸不平,滿布堅硬石塊,讓藏身於此的監視者很難受。

現在在此地執勤的是一個年近五十的老人,是從前線退役下來的傷殘老兵。根據裴緒的判斷,最有可能的逃亡路線是在東南一側,所以在北方靖安司並沒有安排太多人力資源。

荀詡繞到了山丘的另外一側,將坐騎繫到了一處樹樁上,然後拿着兩塊臘好的豬肉與一皮囊米酒朝哨所走去。對於這些監視者來說,這些犒賞比領導的鼓勵更加親切。

“大人。”

監視者聽到荀詡上來的聲音,從凹坑裡費力地扭動身體要轉過來。荀詡做了個手勢讓他別動,貓着腰也跳進坑裡,把酒肉擱到一副破舊的淺藍包袱皮上。那包袱皮上灑着幾片乾糧殘渣,顯然這是監視者賴以生存的口糧。根據監視條例,監視期間禁止使用爐竈,於是他們只能吃冷食。

“監視情況如何?”荀詡問道。

“一切正常,沒發現任何可疑的人。”

這回答早在荀詡預料之中,這條線是重點糧道,一路上巡邏隊極多,並不受秘密行動者的青睞。他又問了幾個例行問題,撫慰了監視者一番,然後起身離開。今天他還有六個哨所要巡視。

就在這時,監視者的眉頭一皺,頭猛然甩向左側。荀詡連忙循着他的視線朝着路的南邊望去,看到一隊車隊正從遠方緩緩蠕動而來,車隊前方懸掛着一面黃色鑲黑的三角軍旗,顯然是運補車隊。

現在漢魏兩軍在前線處於對峙狀態,後方補給的壓力陡然增大。每天都有大批裝載着糧草的糧車從南鄭開往祁山前線,這沒什麼好值得注意的。真正讓荀詡吃驚的是,那糧草車隊前除了糧旗以外,還懸掛着一面長方標旗。

標旗是用來標出隊伍指揮官的旗幟,旗上通常會寫有該指揮官的姓氏;蜀漢通例,一般只有裨將軍以上的軍官纔有資格使用標旗。這支運糧隊既然懸掛着標旗,顯然隊伍中有一名身份不低的軍官。

“你能看得見那旗上的字嗎?”荀詡指着那迎風飄揚的標旗對監視者說。他自己因爲常年趴在光線很差的房間裡看報告、查檔案,視力已經不行了。

監視者眯起眼睛凝神注視了片刻,回答說:“是成字,大人。”

“成字……”

荀詡想了一下,想不起來除了成蕃以外,南鄭城還有哪名高級軍官姓成。他滿腹狐疑地趴在巖坑裡,注視着車隊逐漸開近。

這是一支由三十輛木牛與三十輛普通木車組成的運糧車隊。木牛流馬雖然運輸效率很高,但限於漢中的生產能力,產量並不高,所以更多時候是採取與普通車輛混編的形式。在車隊兩側是十名騎兵與二十名步卒。在隊伍的最前方是一位身穿熟皮鎧的軍官,這位軍官身材魁梧,相貌粗獷,荀詡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時就認出他是成蕃!這可真是個巧遇。

成蕃絲毫沒覺察到他的朋友在附近的丘陵上注視着自己,他一手握着繮繩,一手捏着烏梢馬鞭,一臉輕鬆地在馬背上隨着顛簸的路面晃悠。兩名親兵緊隨其後。

整個隊伍的行進速度不快,大約過了四分之一個時辰才通過哨所小丘。荀詡幾次都想跳出來去問問成蕃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他不能。貿然出現會將這個哨所完全暴露出去——如果成蕃是燭龍,那麼更糟,暴露出去的將會是靖安司的全部計劃。

所以荀詡只能憑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去猜測。毫無疑問,成蕃的這次出行是李平的命令,只有他纔有權調動身爲都護督軍的成蕃。荀詡心中最大的疑竇是,先是狐忠,後是成蕃,這兩個人一前一後都被李平派出去向前線押運糧草。這個任命頗爲奇怪,押運糧草雖重要終究也不是什麼大事,李平爲什麼要派自己手下堂堂參軍與督軍去做這些無關緊要的工作?

“難道說李平打算調開身邊礙事之人,以方便其逃亡?”荀詡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想,燭龍一定要跟李平在一起,否則後者不可能逃亡。而現在兩名燭龍的嫌疑人都被外派,不在南鄭城內了。

一直到隊伍徹底消失在遠方的路上,荀詡還是沒有想明白李平的用意何在。他沮喪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從坑裡爬了出來,渾然沒有注意身上的短袍被磨出了幾個洞。荀詡決定其他六個哨所暫時先不去了,他必須立刻趕回城去,將成蕃的事情彙報給司聞曹以及杜弼、裴緒。

他又找到了拼圖中的一角碎片,只是事情的全貌非但沒有因此而清晰,反而更加紛亂起來。

“如果徐永說謊就好了。”在返回去的路上,荀詡忍不住在心裡像小孩子一樣地抱怨:“如果他說的全是謊言,我們就不必如此辛苦了。”

距離南鄭幾百里路以外的徐永沒有聽到這番任性的話。他此時正身處岷江河畔青城山麓的一處草廬中,可以依稀看到都江堰寶瓶口,看岷江江水洶涌地從這個前朝李冰的遺蹟兩側洶涌流過,發出轟然的聲音。

自從他被司聞曹秘密地送到成都以後,司聞曹正司把他安置在了都江堰附近的一處安全房子內。這處房子是司聞曹的產業,專門用來安置身份特殊的人員。附近的農民和漁民只知道這棟草廬與官府頗有關係,於是也都很少接近,更不要說對裡面的人產生興趣了。

陪同徐永一起的有兩個人,他們負責這位流亡者的安全;另外一方面,他們也負責監視徐永。一旦徐永有逃走的行爲——這種事經常發生在流亡者身上——他們可以不經請示直接格殺。

成都司聞曹的負責人郭攸之曾經非公開地接見了徐永。郭攸之首先對徐永棄暗投明的行爲表示讚賞,然後說目前朝廷還不能公開對他予以褒獎;等到這一次的戰事結束以後,諸葛丞相會向朝廷進一份獎懲升遷表,到那時候徐永會和那些戰爭中立下功勞的人一併進行封賞。

於是在現階段,徐永只能蟄伏於江邊的草廬中,每日無所事事地翻閱着經書,要麼就在院子裡打打拳。原則上司聞曹並不禁止他外出,但每次出去總會有兩個人緊跟着,所以徐永每天只在快接近傍晚的時候去江邊散散步。

這一天傍晚,徐永如平常一樣,在兩位“跟班”的陪同下沿着山間小路前往江邊散步。這一條小路依山勢而行,原本只是樵夫和放羊的農民踩出來的一條痕跡,後來被官府整修拓寬過。路面尚算平整,只是有些地方蜿蜒曲折,走起來十分驚險。小路兩側均是鬱鬱蔥蔥的密林,植被茂盛。松樹、柏樹伸展出的樹枝往往交錯過小路上空,將路面掩映成一條綠色甬道。行人與江水之間相隔只有幾丈,甚至能呼吸到那種江水的潮溼氣息。

徐永穿的是一身短袖束口的絲布衫,袖口和褲管都用繩子縛緊,腳上是一雙藤草平底鞋,這樣方便在山中穿行。他身後的兩個人也都是同樣的裝束,只是比徐永在腰間多懸了一把短刀。

三個人輕車熟路地行走於小路上,不時扶一下兩邊的樹杈,以免被地面的苔蘚滑倒。昨天剛剛下過一陣雨,地面相當潮溼。徐永走在最前面,兩位陪同者則在他身後三尺緊緊地跟隨。

徐永一邊走一邊做着深呼吸,雨後的氣息聞起來十分愜意。小路在前面突然急速轉向右側,徐永放慢了腳步。一是防止速度太快衝出懸崖去,二是爲了讓後面的人放心:那兩個陪同者一旦視野裡看不到徐永,就會變得十分緊張。

當那兩個陪同者也轉過彎來的時候,他們驚訝地發現徐永沒有往前走,而是蹲在地上。陪同者之一問道:“徐先生,怎麼了?”

徐永皺起眉頭,用手指了指他身前的地面。陪同者們循着他的指尖望去,看到混雜着泥巴與樹葉的路面上有一個腳印,在溼土上顯示的十分清晰。

“這是什麼?”陪同者問道。

“一個腳印。”

“那又怎麼樣?”

“一個不同尋常的腳印。”徐永說,他畢竟是一名專業的情報官員,對於危險有着天然的嗅覺。

陪同者想問問這個腳印究竟爲什麼如此不尋常,但是這個問題沒有機會問出口。在突然間,五個黑影從兩側的灌木叢裡跳出來,兩名陪同者甚至連呻吟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就倒在了地上。

徐永僥倖躲過了第一次襲擊,他立刻貓起腰抱住其中一個黑影的腿,拼命向前推去。在狹窄的小路上這個攻擊策略很有效,黑影無法攻擊到位置比較低的徐永,又施展不開手腳,結果被狼狽地推倒在地。徐永一見得手,立刻跳起來朝前跑去。這條路他已經走過了十幾遍,前方有一處通往山頂的岔路,那裡有一處守林人的屋子。

徐永拼命地跑,兩條腿交替在泥地上快速移動。他跑得十分狼狽,連滾帶爬,但畢竟已經與身後的黑影拉開了一段距離。他沒有餘暇思考那些黑影到底是誰派來的,他現在只是感覺到了死亡的威脅。

越過一片隆起的山包,徐永看到岔路就在眼前十幾丈以外。就在這時,他陡然看到另外兩名黑影出現在前方,擋住了去路。徐永喘着粗氣,感覺大腿的酸勁兒愈發強烈。

他認爲自己還有一線生機,如果運氣夠好的話。前方的兩名黑影逐漸逼近,徐永注意到他們雖然矇住面部,但雙眼仍舊裸露在外面。他裝做摔倒在地,雙手各自抓了一把泥攥在拳心。等到黑影靠近以後,徐永猛然把手裡的泥土灑出去。

猝不及防的黑影被泥土擊中了眼睛,慌張地用手去抹。徐永趁這個空檔從兩個人間隙衝了過去。這個詭計幾乎就要實現了,但下一個瞬間他的後腦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彷彿烈火一般燃遍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