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鳳棲宮之後,皇帝把自己關在御書房裡。門窗緊鎖,一室昏沉幽暗,寂靜得連空氣都近乎凝滯。
他坐在紫檀木的桌案後,仿若入定冥想,一動不動,只有狹長瞳眸中泛着晦澀隱痛的波光。
靜坐良久,他才自御椅中起身,半蹲於桌案旁,雙手輕輕摸索着桌下的地磚。
只聽機關啓動的細微異響,磚面凸起,顯出一小方地底空格,其中放置的赫然是和氏璧國璽。
國璽和印璽不同,只有在頒發重大詔書時才用,比如封號,傳位。而此時在珍貴國璽旁邊,靜靜地躺着一支不起眼的木簪。
他將木簪取出,然後關閉機關。
這支簪子,纔是他少年時親手所刻。
思及此,他不由露出苦笑。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皇子,而“她”亦已不是舊時純真俏麗的可愛少女。
一切都回不去,連緬懷都似乎變得多餘。
他還記得那一年,登基前數月的某日,他笑着對她說:“即便將來後宮佳麗成羣,卻也只有我的皇后才配戴上這支髮簪。”
她歪着頭笑吟吟,粉嫩臉頰染上一抹赧然的胭脂色,嬌美可人。
他說過的話,最終沒能夠實現。而她清甜的笑容,後來再也看不到。
一幕幕回憶畫面浮上腦海,皇帝的俊容越發深沉,右手稍稍用力,便聽木質髮簪發出“咔”的脆響!
斷了。其實,早該斷了。
裂成兩截的簪子,一段的簪身上寫着“贈吾結髮妻”,另一段上是個單字,“凌”。
這支簪子與送給路映夕的那支,幾乎一模一樣,差別只在於沒有特殊刻名。他自嘲地揚脣,眸光驟暗。五指猛地收縮,掌中運勁,木屑碎粉漸漸滑落指縫。毀得很徹底。
不可否認,他送路映夕木簪,居心不良。但卻也是他爲自己舉行的一個告別式。
已經七年了,“她”始終無法原諒他曾經的傷害。而他,也忘不了她當初的狠辣決絕。
既然如此,就讓往事隨風,誰也不要再回頭
鳳棲宮裡的路映夕自然不會知道皇帝的複雜心情。
傍晚時分,她去看望小帝姬。她總是選在帝姬睡覺時去,也許是因爲潛意識裡的愧疚,不想看見小女孩天真無辜的眼神。
去往帝姬的寢殿,恰巧經過齋宮的側門。她示意鳳攆停下,掀開簾幕,定睛細看了片刻。
“娘娘?”隨行的宮女小南走近攆簾,輕聲詢問,“娘娘可是有事?”
路映夕淡淡抽回視線,微笑道:“本宮嫁入皇朝這麼久,倒從未見過那位姚賢妃。”
小南低眉垂眼,恭敬回道:“姚賢妃誠心禮佛,不理世事,皇上便就允了賢妃娘娘無需同各宮問安。”
路映夕點了點頭,隨口問道:“姚賢妃搬入齋宮多久了?”
小南略遲疑了下,才答道:“如果奴婢沒有記錯,大概有六年多了。”
路映夕心中隱隱一跳,再問道:“四妃之中,可是她最早入宮?”
“回娘娘,姚賢妃和林德妃是一個時間入宮的。”小南謙順回答,但似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抿緊了脣。
路映夕自攆車中走下,邊道:“本宮想去齋宮拜會姚賢妃。”
小南的臉色一僵,爲難道:“娘娘,聽說姚賢妃不喜見人……”
路映夕揚眉,笑道:“本宮只是想向她請教佛禪,並無它意。”說完,她也不理小南的欲言又止,徑自走向齋宮側門。
門外侍立兩名宮婢,見她走來,忙屈身行禮,可待禮畢,卻道:“皇后娘娘,賢妃娘娘正在做晚課,恐怕不便見客。”
路映夕吃了顆軟釘子,但也不惱,淺笑着道:“那麼本宮進去等姚賢妃。”
靜默須臾,其中一名較年長的宮婢做了個手勢,爲她帶路:“皇后娘娘請。”
這座宮殿出奇的幽靜,沒有太監,只有宮女。那些宮女大多有些年歲,竟無一人是豆蔻年華,且都神情嚴謹,面色冷淡。
入得廳堂茶室,便聞嫋嫋檀香,香味不濃,甚是清雅,令人有一種凝神靜氣的感覺。
宮女奉上熱茶,輕巧地退了出去,只餘小南和原先的那名宮婢伺候在側。
路映夕環顧這間茶室,心中頗感詫異。沒想到皇宮裡竟然有這樣的地方,簡直像風雅隱士的居所。左壁掛着的山水畫,筆墨淺淡,清逸橫生,疏簡構圖中可見一絲孤高。看這幅畫的紙質,應是舊圖。而右壁則是一首題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以詩爲畫,禪意澄明。
路映夕微微一笑。詩畫應是新作,想來那下筆之人的心境已有了改變。
她端起茶盞輕啜一口,看向身旁侍立的宮婢,開口問道:“壁上的字畫,可是姚賢妃大作?”
“回皇后,奴婢不知。”那宮婢欠了欠身,恭聲回道。
路映夕清淺笑着,不再追問。其實每幅字畫的右下角,都有一個小小的署名。只不過刻意用“契文”所寫,甚少人能識得。
姚賢妃的閨名,可是“凌”字?
路映夕暗自搖頭,是她疏忽了,竟一直沒有關注這位避世的神秘妃子。
等了一盞茶的時間,門口響起一道低柔的嗓音,稍顯暗啞:“皇后娘娘。”
路映夕輕輕眯眼,轉眸看去,心中微震。
這位就是姚賢妃?灰袍裹身,長髮如瀑,五官俏麗,可是,一道疤痕從眉心蜿蜒至下顎,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