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腳躍離地面,在半空中滯留的剎那之後,急速的下降好像無形的拳頭一樣把心臟緊緊捏成一團。全身的血液猛衝向頭部,風壓密實得像牆壁一樣讓口鼻完全無法攫取到任何空氣。心跳擂鼓一樣越來越快時,伴隨着“撲通”一聲重響,還有腳踝處彷彿瞬間粉碎的劇痛,冰涼的感覺瞬間從腳底包裹到頭頂。因爲風壓後被迫的窒息感一去,本能反應就開始張大嘴呼吸的時候,冰冷苦鹹的海水卻瘋狂涌進口、鼻、耳每個孔竅。全身的血液彷彿在野狼面前的兔子一樣,瘋狂地朝頭部涌去,即使李鳳寧早已做好準備,她的意識也模糊了一瞬。
她拼命踢動雙腿,划動雙臂,冰冷的海水卻像夢靨一樣死死包裹住她的全身,彷彿不把她的生命吞噬殆盡就不肯罷休一樣。不知過了多久,彷彿只經過一瞬,又彷彿已經過去了幾十年,她才“譁”的一下從水裡鑽出來。水面上的空氣冷到她面部僵木,但是能夠再度呼吸的喜悅仍然佔據上風。她在冰水裡划動雙手,好一會過去之後纔想起另一個人來。
十四……
許是因爲這裡礁石遍佈,所以海流還算平穩,李鳳寧只轉了一回脖子就看見離她不遠處有人正在海水裡掙扎。她擡頭看了看崖上,十丈高的崖頂上似乎有人影晃動,她一咬牙就朝那人遊了過去。
拿着石頭砸人腦袋都可以一臉無動於衷的少年原來竟然不會水。李鳳寧遊近他之後,幾次三番都被他的手打中,好容易一番掙扎之後,她才用手臂從後面緊緊壓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口鼻託到水面以上。
但事實上,她堅持不了多久。
十四停止了掙扎,也不知道是因爲被她制住了,還是恢復了神智。李鳳寧爲了壓制十四,大約是仰面朝天躺在水裡,十四壓在她身上。雖然藉着浮力讓她不至於立刻就被壓進水裡,但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僅僅靠一隻受過傷的左手划水,三番四次地把她自己壓進水裡,連灌好幾口冰水之後,李鳳寧知道她必須得做點什麼了。
但是,去礁石上嗎?
李鳳寧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礁石上。以她現在的體力,在帶着一個人的情況下游到那裡應該是可以的。而事實上在那種光禿禿的礁石上,即使她能得到暫時的喘息,寒冷也會要了她的命。就算她運氣過人沒有被凍死,過一會等隱島的賊寇來查探的時候,她也一定會被抓住。所以不到萬一的地步,她不想去那塊礁石。
如果有……
她目光四下搜尋着,然後看到礁石山的根部,接近水面的地方有一條很寬的石縫。
石縫的裡面幽深暗沉,看着好像很深。
李鳳寧一咬牙。
與其坐在礁石上等死,不如拼一次。
她打定主意,託着十四就艱難地朝那裡遊了過去。
到了山邊,李鳳寧朝石縫裡一看,那後面居然是一個山洞。雖然非常小,好歹鑽兩個人進去是夠的,她心裡一喜,僵冷麻木的胳膊已經用不上力,她用自己的身體把把已經沒了動靜的十四託到石頭上後,又連蹭帶爬地把自己弄進石縫,最後再手腳並用把十四拖進洞裡。
雖然身體徹底被抽空的倦怠空乏,讓她直想閉上眼睛睡過去。可她卻強忍着,還是先朝十四看去。
解十四是個殺手,照理說死就死了,可李鳳寧現在卻全然沒想到那些該不該應不應。她看到少年仍然保持着她推他上來的姿勢俯臥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好像已經死了一樣的時候,心裡不由得一窒。
她伸出冷到麻木的手指探到少年的口鼻處,卻怎麼都感覺不到他的呼吸時,李鳳寧當機立斷,先把少年身體扶正,然後就低下頭去。
她一手捏住十四的鼻子,然後低頭將脣覆在他冰冷的脣上,猛吸一口氣後用力渡過去。連續幾次之後,十四突然嗆咳一聲,隨即“嘶”的一聲倒吸一口氣,然後才咳嗽幾聲,開始自己呼吸起來。
李鳳寧心裡一鬆,坐倒在地。
十四雖然自己能夠呼吸了,但是人卻依舊沒有完完全全清醒過來。他無力地掙扎着,皺眉嗚咽着□□着,聲音卻柔細得好像瀕死的小貓,隨時會斷氣一樣。
只是他的動作雖然輕微,他身上的棉衣卻依舊隨着他的動作被壓出好多水來。
李鳳寧不諳醫術,卻也知道他不能再包在這一身浸透海水的棉衣裡。即使夏天淋雨也要立刻脫了溼衣服,不要說嚴冬臘月掉進海里了。如今且不是顧什麼禮教大防的時候,李鳳寧想到了就立刻動手把十四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脫了個精光。
從洞口折射進來的日光愈發幽暗,卻堪堪能讓李鳳寧看清眼前的一切。從少年衣服裡藏的東西,火石、鐵絲,還有幾把沒有刀柄的鋒利刃片,此刻都與吸飽海水的棉衣團成一堆扔在角落裡。而少年則渾身上下不着寸縷,在李鳳寧的目光下蜷縮成一團。
少年身上,到處都是傷痕。新的舊的,深的淺的,各式各樣的傷痕遍佈在他鮮軟柔嫩的肌膚上,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下,看着也觸目驚心。而骨折的左臂雖然看着骨頭似乎沒有錯位,折斷的地方卻腫脹起來發紫發黑,有一旁肋骨根根分明的胸腹間白嫩皮膚做對比,異常地觸目驚心。
如果現在有一牀被子、一桶熱水,甚至只是一堆篝火也好,李鳳寧會毫不猶豫地先讓給他用。但是,在這個荒島的石洞裡,顯然什麼東西都沒有。
李鳳寧看着十四眼睛緊閉的樣子,心裡一軟。
到底他是爲了救她。
更何況,她把他帶出來,就該把他帶回去。
於是下一刻,在她褪去同樣溼透的外衣後,她側躺在了少年的身邊,然後將少年冰一樣的身體摟進懷裡,一邊上下摩擦着他的後背臀腿,試圖讓他稍微溫暖一點。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疲憊感漸漸涌上來,就連李鳳寧也忍不住想閉上眼睛的時候,十四慢慢睜開了眼睛。
那雙豔麗無匹的眸子在最初的剎那是完全的懵懂迷濛,隨後慢慢地清明起來。然後李鳳寧明顯地感覺到懷裡的少年身體一僵。
李鳳寧已是精疲力盡,只有下意識的一絲清明還讓她保持着摩擦少年後背取暖的動作,於是少年睜開眼睛的時候她不止沒有立刻退開,反而繼續着因爲睏乏而越來越輕柔的動作。
待到感覺到少年身體僵硬,李鳳寧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動作更像是在輕薄他。剎那一個激靈意識再度回籠,但是她要是現在就把人推走,就搞得好像真是她起了色心一樣。於是一時間,就連李鳳寧也尷尬起來。
“王子說,”反倒是少年先開了口,“靠你太近,我會死。”
輕輕的彷彿耳語一樣的聲音,令李鳳寧一愕。
王子……
多西琿嗎?
草原烈日一樣的人,在回想起他的同時,胸臆間就彷彿有一股熱氣涌動。總覺得他如果在的話,大概就狠狠嘲笑她的有勇無謀,嘲笑她把自己弄成自己這副德性。
只是,他爲什麼對這個解十四說這樣的話?
“我現在終於知道爲什麼了。”
在她懷裡的少年擡起頭,對着她微乎其微地彎起了脣。
那幾乎淺淡到不能稱之爲微笑的表情,卻實在只是一個“微笑”。沒有狼一樣的冰冷睨視,沒有故意裝出來的柔軟怯懦,少年只是真實地,發自內心地朝她淺淺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