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陽署衙裡,蕭端宜坐在貼近門邊的末座上看着眼前一羣女人,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朝中間那個身上溜。
其實那羣人裡,最該他關心的是蕭令儀。而另外兩個,一個姓齊的拾長,一個姓丁的伍長,俱是跟了謝雲亭十幾年的老部署。一年總要打個十七八回的照面,也算不得陌生人。
只是無論蕭端宜如何明白自己該剋制,該垂眸斂容擺出一副端莊宜人的模樣來,他的一雙眼睛卻怎麼都忍不住瞟那個與他最陌生的人那裡。那個……
笑起來一派清爽自在的李鳳寧。
“您想要去隱島?”
該是姓齊的拾長驚呼一聲,好歹拉回了蕭端宜的注意。
隱島?
蕭端宜一擡。
她們之前不是在說巡河官嗎?
“既然說要去,我就是最好的人選。你們不必說,就連令儀也來過渭陽好幾回,只怕一去就要被認出來。”李鳳寧說話時語態很是平靜,彷彿這就是理所當然,“我昨日在酒樓吃飯時,小二就上來兜攬生意。當時爲了多聽些消息就誆騙她說我家做的是布料生意,如今尋過去說要看看地方也應該算是合情合理。”
除卻蕭令儀有點不甘,嘴巴張了幾回卻沒說出句話來,另外兩個人都是贊同地點了點頭。
如此似曾相識的場景,令蕭端宜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好。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朝那人看去,恰好那人也正轉眸看過來。相比起蕭端宜有一種窺探之後被抓住的窘迫,那人卻眸清如水神色如常,倒彷彿與她視線相交的是個小廝傭僕一樣,平平常常地就掠了過去,絲毫不入心的樣子。
雖然明知對方這樣子才最正常不過,蕭端宜心裡還是一陣彆扭。偏他面上還得做出一副沉靜文雅的樣子,心裡卻怎麼都是不舒服。
蕭家,乃是安陽世家。有好事者曾細數過,自赤月開國以來朝議時就沒哪一天缺過姓蕭的臣子,後宮之中姓蕭的鳳後有過三位,貴君更是幾乎代代都有。蕭端宜是正室嫡出,他又不像他姐姐那樣需要讀書上進,無論怎麼想,他都該過着無憂無慮的舒心日子。
事實上卻並不。
蕭端宜想起自己的事,只覺胸口一股鬱氣翻騰,連帶着臉色也不好看了。
起因,在於他週歲抓鬮時發生的事。一個不知哪裡來的相士陡然出現在蕭宅前,留下一句“親緣淺淡棲青梧”的批語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蕭端宜緩緩地吸氣,再慢慢地呼出去。冬日潮溼陰冷的空氣,總算撫平了些許他心裡的焦躁。
每每想起這句話,外人眼裡俊雅守禮的蕭公子就忍不住泛起最深的惡感。
神話傳說鳳棲梧桐,所以在以鳳作爲帝室象徵的赤月朝裡,棲梧是個不是誰都能用的字眼。何況如今皇宮裡鳳後雖居寢殿便名爲“青梧”,這句話更加有了不容錯辨的解釋。
原本是還好,誰想太女正君所出的那個孩子竟然夭折了。皇帝在那個時候還沒有其他孫女,那麼所以如果一語成讖,蕭端宜嫁的不是太女就是某個皇女。可等他能嫁人的時候,無論太女還是皇女都必然有了正君。所以蕭端宜只能是先嫁爲側室,在他的妻主登基並且正室亡故或者被廢后,他才能真正地“棲青梧”。
如此解釋,何止是膈應人?
先不說蕭家有沒有必要如此糟踐兒子。只抓鬮那日的確來了不少客人,那相士來得又奇異,保不住便有人會往外傳。一旦落進有心人的耳裡……
這蕭家是在指望太女正君早點死呢,還是在表達對太女的不滿?
所以在楚郡王似玩笑又似正經地說起這件事後,蕭明堂就把兒子送到燕州堂妹那裡去“養病”了。
“但是,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蕭令儀目光坦蕩,毫不掩飾她的憂慮和擔心“如果她們看出你的身份,絕對不會放過你。”
母親厭惡他,父親討厭他,否則他不會被寄養在堂姨身邊,遠離自己的真正的家足足有千里。這些認知在蕭端宜能夠理解母親的苦衷之前,令他的整個童年都暗淡無光。所幸姨母和姨父疼他,還有個性格直爽待人熱忱的蕭令儀,纔不至把他養成陰暗扭曲的性子。就在他終於接受了自己的處境,終於開始把燕州當成自己的家時,他遇見了那個人。
蕭端宜垂眸。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謝雲流的情景。那般的風姿儀態,那般的和光同塵,就彷彿皎潔的月光照進永夜的黑暗裡,讓他止不住地目醉神迷。而後的幾年時間過得飛快。待到他笄禮之後,姨父對他說,他不能嫁去謝家。
蕭端宜轉眸看向離他最遠的那個女人。
他要嫁的,是魏王的女兒。
或許從來就沒有任性的資格,或許他心底早已有了預感,蕭端宜記得那個時候他心裡沒有什麼天崩地裂的感覺。他只是平靜地答應下來,然後恭敬地把姨父送出了他的屋子。隨後時光平平靜靜地像水流一樣從指縫間滑走,年頭謝雲流娶了夫郎之後,越來越覺得整個生活都窒悶無比的他突然想去安陽看看。
城門口被人意外撞下護城河,那人既說要賠罪,正好合了蕭端宜不想回蕭家的心思。
只是沒想到他雖然不曾刻意打探,卻聽了滿耳朵的“李鳳寧”。青樓久宿不歸,頂撞母親,大鬧科考試場,樁樁件件的如果發生在無關人等身上,也都要讓人皺眉了,特別是在那人名叫“李鳳寧”的時候,蕭端宜更加不喜。
卻不想,京師安陽這麼大,他竟然還能偶遇她。
如果不是她自報家門,蕭端宜絕不會想到她是個天家貴胄。相較於蕭令儀那種夏陽般的爽朗,她身上卻是一種彷彿水面春風的清爽宜人。
居然不像他想象地那麼差。
不知不覺中,蕭端宜總覺得鬆了口氣。如果李鳳寧跟李鸞儀一個模樣,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
再說,她也過了科考,總算肚子裡也有點墨水。既然聖人和太女都疼她,想必今後日子也不會難過。至於小侍和伎子幾個,誰家沒這些侍候人呢?橫豎他不嫁也得嫁,橫豎他嫁了之後再受委屈也不會有人替他出頭,倒不如想着怎麼把日子過下去。
而總算覺得自己做好了準備,總算覺得自己撫平了心緒的時候,晴天突然再起霹靂。聖人下旨說讓李鳳寧還宗,如今她是五皇女了。
蕭端宜只覺一陣茫然。
那他呢?
先帝透過賜婚的意思,不過是因爲魏王府在寧城,而她姨母也在寧城而已。如今李鳳寧脫出魏王府去,再把他許過去便沒了當初的作用。再加上先帝已崩,如今太女比先帝還疼寵李鳳寧,這樁沒來得及落在紙上的婚事……
“既然如此,就這麼說定了。”那邊四人似是計議已定,其他三人都看着李鳳寧,“明日我再去酒樓看看。”
蕭端宜也跟着看向她。
剎那間只覺身若飄萍,半天無法自主。只是無論他再怎麼討厭這種感覺,卻仍然知道,接下來只怕是全在李鳳寧的心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呃,無業遊民了好幾個月,週一終於開始上班了。因爲習慣8點醒結果被迫6點三刻起牀,導致我天天處於遊魂狀態……
等我習慣下,我會恢復更新頻率的。這文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所以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填完的。
就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