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城外十里,幽靜的小山坳裡有一座墳墓。整個墳墓看上去平淡無奇,除了墓碑上只有一個龍飛鳳舞的“殷”字外,看來與尋常富戶所用的石料與形制都無甚差異。不知底細的只怕要把這裡當成尋常村野農婦的墳墓,卻哪裡能想到這裡居然會是那位殷大人的埋骨之地。
時近黃昏,天際一抹殘陽似血。
陰冷的風裡更添一絲蕭瑟的味道,只讓最膽大的人也不敢在久留。可偏偏供桌前卻盤腿坐着一個人。
李鳳寧。
“外祖母,聖旨裡說……”她幽幽地開口,滿腔的茫然與傷心卻是連秋夜寒風也遮不過去,“我不是她的孩子。”
無措從她的聲音裡清清楚楚地流瀉出來,她停頓了好一會才能繼續說下去。
“八歲那年您跟我說,燕州王府的門房人輕位低,或許就是信口胡說。後來您又說,陛下是天下之君、我的姨母,無論是臣子還是甥女,我都一定要做個招人疼的好孩子。”李鳳寧說,“外祖母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李鳳寧的聲音顫抖起來,
“但是她們呢……”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她們是怎麼對我的?”輕到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裡,是一種濃稠到化不開的情緒。
情緒轉爲濃烈的恨意,她咬着牙,聲音幾乎在喉嚨裡滾動,“外祖母你沒有看到,李端她接旨的時候表情是多麼平靜自然。她到底有多討厭我?把我一個人扔在安陽那麼多年,過繼這麼大的事,她居然連句場面話都不肯跟我說!”
略一頓,恨意稍稍平復之後,李鳳寧的聲音裡帶上了一點心涼,“陛下從小疼我,我知足的,真的。我求的也只是在陛下得閒的時候與我說上幾句話。這很過分嗎?但是陛下一聲不吭地下了這麼一道聖旨……她這麼做,不就是把我推到人前當靶子?”李鳳寧的聲音再度顫抖起來,“她疼我那麼多年,就是爲了把我用在這個地方?”
李鳳寧深吸一口氣,顫抖轉變成了無法遏止的憤恨,“誰稀罕做什麼皇女,誰稀罕做什麼親王世女!但我是爹爹的孩子,我是您的外孫女,而她們,只是那麼幾句話而已居然就要把您和殷家都從我這裡搶走——”
過於激烈的情緒讓她甚至無法繼續說完話,也於是墓地裡就這麼安靜了下來。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周圍的一切都沒入黑暗裡,就連近處的墓碑都只剩下一道黑魆魆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響起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李鳳寧沒有回頭。
腳步聲伴着燈籠昏暗的光離她越來越近,到最後停在了她的身側。
“小姐,你果然在這裡。”一道脆嫩中帶着釋然的嗓音在她身邊響起。然後說話那人很乾脆地學着她的樣子蹲坐下來,一邊隨手把燈籠放在一邊。
李鳳寧只是看着墓碑,沒有回答,也沒有轉頭看他。
“小姐你在這裡坐了多久?”只是說話那人顯然看不懂她無聲的拒絕,緊接着整個身子都倚了過來,“冷不冷?”他一邊說一邊摸了摸李鳳寧的手。
李鳳寧在這沒遮沒攔的野地裡坐那麼久,一雙手自然冰涼一片。
那人摸過手之後又摸了摸李鳳寧的脖子,然後也不待李鳳寧反應,在地上蹭挪了幾步整個人都撲進李鳳寧的懷裡。他坐到她腿上,然後在儘可能地貼住她的身體之後,他又伸出雙手摟住她的肩膀,一邊幫她取暖似的摩着她的後背,“暖和一點沒有?”
李鳳寧雖然沒有推拒,卻也仍然沒有應他。
於是那人眉頭一皺。他略略朝後仰了一點,然後捧起李鳳寧的臉,“小姐你再不理我,我就親你了哦?”他一邊說,一邊撅起嘴作勢要親下去。
“隨兒!”這一回李鳳寧終於不能再無動於衷,她眉頭一皺,側臉避開了他。
能對着李鳳寧這麼胡鬧卻還能讓她後退避開的,這天下也不做第二人想。而無論李鳳寧的聲音聽上去有多不悅,只是聽她開了口,少年便喜笑顏開。
“小姐我們回去吧?”隨兒復又將手鬆鬆地搭在她肩上,“我餓了,而且這裡好冷。”
李鳳寧這才擡眼去看他。
燈籠幽暗搖曳的燈火下,十四歲少年的眼睛清澈得彷彿一泓秋水。那通透澄澈的明淨彷彿天真純然得,不會沾染上任何的憂懼怨憤。
她沒告訴過任何人她會來這裡,但是這個孩子卻輕易找到了她。
只想着這個,她的聲音也不由得不軟和下來,“餓了就先回去,我還想再坐一會。”
“不要。”隨兒乾脆地否決。
“隨兒……”李鳳寧輕嘆一聲。
“小姐爲什麼要傷心?”隨兒脆嫩的聲音在黑夜裡響起。
李鳳寧卻是一怔。
“她待你不好,你還捨不得她?”隨兒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有着明顯的不解。
隨兒顯然是知道發生了什麼,甚至也明白她是怎麼想的。
李鳳寧又是一怔,有一瞬間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不明白……”
“她從來沒有盡到做孃的責任,卻總是喜歡對着你擺架子。她護着李鸞儀那樣的人,但是從來都對你不好。”隨兒卻說得極認真,“現在不用做她的女兒,不是更好?”
隨兒這是還在介意李鸞儀買通外人導致她受傷的事?
李鳳寧的心裡,不由得就是一鬆。
“殷家的兩位大人,還有幾位小姐公子,都不是會聽旁人胡說八道的人。”隨兒說得極其篤定,“就算她是皇帝,難道她說你不是君上的女兒就真不是了?”
先是在背後對着李端她來她去,後頭又把李昱的聖旨稱爲“旁人的胡說八道”。這孩子真被她養成一副無法無天的性子了。
只是……
這些胡說八道也蠻不講理的話,聽着卻實在是溫暖熨帖。在這寒涼的秋夜裡,彷彿一口暖酒下肚似的,令李鳳寧整個人都輕鬆了幾分。
“小姐這麼厲害,自己單過不是更好?”隨兒說,“在魏王府還要顧忌這個要顧忌那個,小姐搬出來之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這句且不是全爲了她。
隨兒在王府裡也過得束手縛腳,只怕不喜那裡的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李鳳寧忍不住勾了下嘴角,“換個地方好讓你繼續瘋玩嗎?”
隨兒嘿嘿一笑,接着開始在她腿上扭來扭去,只爲與她貼得更近。
少年的體溫在這寒冷的秋夜裡自然愈發明顯。於是李鳳寧眉頭一皺,伸手箍住他的身體,“別亂動。”
而她不過微一分神,就正好被他伸長脖子一口親在臉上。她才怔愣於隨兒的舉動,耳邊卻傳來他柔軟溫甜的聲音,“小姐別再難過了好不好?”
李鳳寧再次一怔,愣愣地擡起眼,卻對上一雙滿是在意的眸子。
這孩子……
隨兒見李鳳寧一雙眸子就看着他,甚至眨也不眨,他再度抿脣一笑然後作勢又要去親她。
李鳳寧及時回神過來,一把擰住他的臉,“幹什麼。”
“痛痛痛,小姐放手……”
隨兒被她掐得淚光漣漣,卻只敢嘴上討饒,不會用手去拉她。
“隨兒,讓我起來。”
李鳳寧起身後在墓邊的枯樹上折了一杆枯枝。隨後她再度回到供桌前,而這一回她雙膝着地,鄭重地跪在墓前。
隨兒不明所以,卻老老實實地跟着跪好。
“外祖母,我現在的確很難過。您過世沒多久,李端視我如敝履,迫不及待地把我趕出門。陛下全沒半點疼惜我的心情,搶走我最珍貴的東西。但是如果我自怨自艾下去,您會不高興。”李鳳寧說,“您教出來的孩子,不可以一直愁雲慘霧地躲着哭。就算您留給我的字條破了,鳳寧依然不應該哭。”
她說完,就動手解開發帶,然後粗手笨腳地把自己的頭髮再度束起成一個髮髻。
“鳳寧只願今生恣意,再不會被人強奪去任何東西。”
李鳳寧把樹枝朝髮髻裡一插。
“鳳寧自冠!”
作者有話要說:
順便說一下冠禮。
不流行的朝代就算了,古代如果流行舉行冠禮(即成年儀式)的話,一般比較隆重。父親如果不是宗子(即繼承家業的人,通常是嫡長子)還要請宗子來主持,請一大堆客人,延續兩天,然後加冠的那個在當天要換三次衣服,請德高望重的人(不是親戚的人)來講一堆祝福的話。
行過冠禮之後,就是小孩變大人了,像什麼有發言權啊,有資格出去幹正經事了。雖然在現代的成人儀式就是個形式,但是古代成不成人還是區別挺大的。
本文設定背景偏唐代,基本民間不太流行冠禮。但是皇家是天下表率,神馬都要做到樣子足,所以李鳳寧在墓地裡自己插個小棍就當行過冠禮這回事,不僅僅是有點出格。
基本上屬於可以把李端氣到心臟病發的行爲。
卷三:初鳴於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