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現在,”李鳳寧用一種極不雅觀的姿勢盤腿坐在應該是讓她跪着的拜墊上,“還是沒有後悔。”
她完全沒有試圖僞裝得更緊張些,於是聲音裡的平靜放鬆就像漣漪一樣在這間寬廣高大到陰森的大殿裡迴盪開來,然後落在一間小屋子那麼大的棺槨上。
“大姐姐,您知道李鯤做的那些混賬事有多氣人,”李鳳寧只能看見棺槨表面比一個人還大的鎏金鳳紋,但是她的神情和語調就彷彿有人與她對面而坐,“所以等我也駕崩之後,在陛下面前您得多替我說說好話,畢竟只有這件事我想她是不會原諒我的。”
她彎起脣角,露出一個與她現在的身份,也與她現在年齡並不合適的狡黠笑容。
“我知道啊。”她說,“其實芮邵峰說的沒錯,李鯤的確是被‘慫恿’的。因爲最初擄走染露和行刺清容,應該也不是出自她的授意。”李鳳寧長長地吸了口氣,然後再呼出來,“而且我還知道,解百憂和謝雲流之前並不想與朝廷爲敵,她突然投效李鯤大約也是因爲我在燕州抄了謝家的老巢。”李鳳寧坐累了,拿手肘支撐在自己的膝蓋上,然後託着下巴,“她不知道我會不會趕盡殺絕,所以就扒上了看上去最野心勃勃的皇妹。”
李鳳寧停了一會,彷彿她能聽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回話一樣,又接着往下說了下去。
“我是沒有給過李鯤任何機會。”李鳳寧仰起脖子,就好像小時候站在那人的椅子邊聽她教導一樣,“甚至我用食封來□□李鵠,讓她變得更符合一點誠郡王的身份,至少有一半是爲了孤立李鯤。”她勾起脣角,露出一個冷笑,“但是那能怪我嗎?我身邊的人,先是染露和清容,然後是父後,最後即便關在府邸裡養病,她都還企圖串通多西琿和綁架璋兒,現在居然連隨兒都敢動。我不弄死她,難道是嫌我身邊人一個個都過得□□生了?”
李鳳寧極其不屑地嗤笑了一聲,隨即在她背後響起一陣輕而急促的腳步聲,然後輕輕“噗通”一聲,彷彿有人在她身後跪坐了下來。
“糟心的事不說了,”李鳳寧沒有回頭,只是頓了下然後換了話題,“父後雖然沒說,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依然很想念您。我再孝順,這個卻是沒法勸了。所以我就把染露送到父後身邊。那孩子現在腿腳不好,性子倒是比小時候安靜很多,沒那麼鬧人了。”她頓了下,“清容現在看着還好,胎坐得穩,精神氣色也都不錯。就是他雖然嘴上不說,其實挺想要個女兒的。我倒是隻要大小都平安就好。”李鳳寧眉頭微皺,掩飾不了她的擔憂似的擡眼正視着面前的棺槨,“不過若是將來有點什麼,大姐姐,您可得先護着我夫君。”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一陣衣袂響動。
李鳳寧繼續說道:“多西琿現在慢慢調養着身子,總是放不下再生個兒子的念頭。小五整天不是吃就是睡,比小四那時候好養很多。就是小四不知道爲什麼特別不待見妹妹,成天一見她就要鬧。”她似乎打定主意把自己的家人全部說一遍,“隨兒從小到大都是那樣,真該他做的事肯定能擔起責任來,但是旁的事情,簡直有點缺心眼。珪兒倒是活潑,只怕長大了比起鸞儀來也不會遜色,就是璋兒……”她略頓,脣角微微勾起來,“璋兒總有點傻乎乎的。”
“璋兒不傻——”身後立時便響起一道軟嫩的抗議聲。
“不傻?”李鳳寧回頭,然後在身後看到她的女兒規規矩矩地跪在她身後,然後皺着眉頭看她。“如果是你哥,他只要膝蓋一着地就能立刻叫母皇;如果是小四,她根本連跪都不會跪,直接就撲到母皇身上。只有你會一聲不出跪那麼久,還不是傻乎乎?”李鳳寧轉身,把女兒撈起來然後抱進自己懷裡,然後按揉着她的膝蓋小腿,“腿麻不麻?”
“誒——”陡然騰空而起叫李璋瞪圓了眼睛,待到坐在李鳳寧被她揉腿的時候,她又不好意思起來,動作很小地搖了搖頭。
李鳳寧見她搖頭,自然停了手。
李璋看了看她的手,嘴一扁,突然小聲說:“但是地上好涼……”
李鳳寧挑眉,低頭看見女兒正仰着頭看她,小臉上混合着期待與有點心虛的表情,突然就笑了起來,“我家璋兒變聰明瞭。”然後她就雙手一環,把女兒摟在懷裡,“還冷不冷?”
李璋笑了起來,她在李鳳寧懷裡拱來拱去,找到個更舒服的姿勢,然後把下巴擱在李鳳寧摟住她的胳膊,睜大眼睛好奇地朝周圍看,“母皇,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李鳳寧難得地卡了一下,顯然她很難跟一個才四歲的孩子解釋什麼叫“太廟”,“一個對我們家的人來說,很重要的地方。”然後她示意懷裡的孩子朝前看,“那裡睡着養大母皇的人,母皇小時候,她也像母皇現在抱着你這樣抱着母皇的。”
“母皇的母皇?”小孩子擡頭看她,她看向因爲沉浸在一片黑暗裡於是顯得異常陰冷的棺槨,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她……死了?”
“嗯,她死了。”李鳳寧不由自主地跟着擡眼看向棺槨,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絲哀傷,“不論母皇多想念她,她也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李璋因爲她的語調而不安地抓緊她的袖子。
李鳳寧卻到底因爲這個小小的動作醒悟過來,連忙收攝語氣,然後低頭對李璋柔聲道:“你怎麼過來的?父後叫你來的?”
李璋搖搖頭,“父君叫我來的。”她擡頭,十分認真地對李鳳寧說:“父君叫我跟母皇說,四姨死了,所以母皇可以回家了。”
……死了?
倒是挺能拖的。
賞菊宴那天被她切破喉嚨,整個人跟血裡撈出來似的,居然還硬挺了三天才死。
“來人。”李鳳寧微微沉聲,“傳朕旨意。”
“是。”黑暗裡立時就有人應聲。李璋顯然被嚇了一跳,但是即便她眯着眼睛看過去,也只是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
“安郡王李鯤勾結寇匪,陷害皇女,更領兵入宮圖謀篡位,其罪當斬。今首惡既亡,朕從輕發落從者。安郡王褫奪封號、收回食封、府邸等積年賞賜。李鯤女、子之李姓宗室全體羈押宗正寺。李鯤之夫芮氏奪封號發還本家,夫妹芮邵峰奪官,着即日啓程不得滯留安陽。凡芮氏九族之人百年內不得入仕。”
等候在黑暗裡的人重複了一遍,“遵旨。”
“着楚王加緊緝捕解百憂衆匪。”
“遵旨。”
黑暗裡的人再等了會,見李鳳寧不再說話,這才低低稟過一聲後離開了。
“母皇……”懷裡的孩子拉了拉她的衣襟,李鳳寧低頭看見一張疑惑的小臉,“四姨是壞人?”
“對母皇來說,”李鳳寧看着她,“她是。”
這句話顯然有些深刻的意義,但卻不是一個四歲的孩子能夠理解的。於是李鳳寧看着她女兒皺起個眉一副有聽沒有懂的樣子,不由得彎起脣角。她突然伸手到李璋腋下,把她託舉起來後換個姿勢抱着她,“璋兒只要記得,母皇很喜歡璋兒就好。”然後她站了起來。
李璋眼睛睜圓了一下,小臉泛起一點紅色,隨後甜笑起來,“嗯……”
“所以璋兒要快點長大,”李鳳寧抱着孩子朝外走去,“長大了以後做母皇的幫手,幫母皇治理天下。”
“妹妹呢?”
“小四可以去打仗啊,把你叔君的家鄉變成我們赤月的領土。”
“那小妹妹呢?”
“你管小五叫小妹妹,那父後如果再給你生個妹妹你要叫什麼,小小妹妹嗎?”
“現在又不知道……也許父後生個弟弟?”
“璋兒想要個弟弟?”
“已經有……兩個妹妹了。父君說哥哥和我是家裡最大的,哥哥要照顧所有男孩子,璋兒要照顧所有女孩子……”
“那咱們回去跟父君說,璋兒想要弟弟,叫他再生兩個好不好?”
“好……”
李鳳寧一步跨出了門檻。
外面是一片豔陽晴天,陡然亮起來的天空叫李鳳寧眯了下眼。李璋看李鳳寧的表情,擡起那雙小肉手朝李鳳寧眼睛上一遮。
李鳳寧拉下那雙手,輕輕咬了一口,招來女兒咯咯輕笑,然後才放開。
臺階底下,跪了一片烏壓壓的人影。
領頭一個人疾步上前,單膝跪在地上,“啓稟陛下,禮部、工部尚書聯名上奏,朱河來年或有春汛。”
李鳳寧眉頭微蹙,“擺駕、回宮。”
領頭那人低頭應聲“是”之後起身,揚聲大喝。
“陛——下——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