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芳館。
沁芳上一回住人得追溯到約莫三十來年前。睿成皇帝的成瑞君文秀,地方自然也收拾得雅緻。換了範隨入居之後,只略微改動幾處,便透出十分舒適懶散的氣息來。
到殷六說出那句“隨兒要了一頭羊”的時候,李鳳寧總算是品出她帶着女兒進宮的真意來,再叫來曹璉,三言兩語就把事情前後問了個一清二楚,之後轉頭就朝沁芳館而來。
庭院裡原有一雙老桂,初夏不是開花的時候,但是滿天濃碧瞧着倒也涼爽。範隨入宮時就叫人掛了鐵索到枝條上,正可以吊着搖籃。如今小二和小三用不上了,就換成跟個大竹籃似的吊椅。
“見過陛下。”正在吊椅邊高几上默默收拾着的宮侍聽見聲音,回頭見李鳳寧獨個兒過來也見怪不怪,只放下手裡的活計低聲屈膝行禮。
“嗯。”李鳳寧擺了擺手,示意他走,然後目光才落在整個人窩在竹籃裡酣睡的人身上。
彷彿上等玉石一樣的肌膚,引誘着人將手放上去撫觸的瑩白,從來都是他肌膚本來的顏色。李鳳寧俯身,將手放在他似乎做了父親之後就再也沒有圓潤起來的下巴上。再金貴的胭脂,因爲會沾到食物上所以一向被他棄之如敝履。平常脣色淡淡總覺得過素,現下這個時候倒更像是一種天然美味,無言地邀請着她的品嚐。
李鳳寧從來不覺得她有壓抑自己的必要,因爲這麼想了,所以下一瞬她就那麼做了。低頭的剎那,先聞到一股與她自己身上相同的香味,然後就是熟悉到令人全身都能放鬆下來的溫軟。
“唔……”酣睡的美人到底是被她弄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眨了好幾回,在明白過來眼前人是誰的同時嫣然淺笑,“小姐。”
李鳳寧旋身也坐進竹籃裡,隨兒立刻扭轉身體,雙手環住她的脖子,整個人半伏半趴到她身上,最後臉也枕到她肩上。
本來還保持着一個坐姿的李鳳寧被他生生壓了下去。她伸手環住他的身體,手在他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午前小六來了。”
隨兒回給她一個鼻音長長的“嗯……”,一副又要睡過去的樣子。
李鳳寧眉頭一跳,轉脖子一口重重咬在他的耳朵上。
隨兒低聲呼痛,擡起一雙幾乎可以稱爲幽怨的眼睛看她,倒把李鳳寧看得忍不住好笑起來,目光十分威脅地盯到他的臉頰上。
隨兒委委屈屈地一縮肩,到底是不敢再睡了,“六姐說了什麼?”
“多西琿請安郡王君用的那頭羊,是你給他尋過來的?”不得不說,李鳳寧真是有點意外。
“正經事嘛。”隨兒戀戀不捨地看着他剛纔枕過的地方,卻到底不敢再睡,一邊小小地打了個哈欠。
“我以爲你討厭他。”李鳳寧伸手擡起他的下巴。
隨兒下意識拿下巴反過來蹭蹭她的手指,然後才眉頭微蹙一下,“他以前讓你傷心,所以我不喜歡他。”他略一頓,似乎覺得很難正確表達似的,“但是……我沒有討厭他。”
不喜歡,但是“沒有”討厭啊……
李鳳寧閉上眼睛,不自覺地長舒了口氣。她收緊手臂,讓那具溫暖的身體與自己更緊密地貼合在一起。
“小姐,”隨兒說,“郎君那裡要怎麼辦?”
李鳳寧睜開眼,看向隨兒。
隨兒的表情依舊與剛纔沒有多大差別,彷彿他只是提了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而已。
只是,這真的是一件小事嗎?
鳳家的家底不厚,雖然邵邊那裡日常服侍的人是夠的,但要專門尋出幾房人一家老小全部帶上京做陪嫁就強人所難了。所以當初鳳未竟成親時的陪嫁小廝是現買的,充個人數應個景而已,進府之後都沒叫近身侍候的。這回歸省因是提前就頒旨下去,又能跟着聖駕一道回京,所以鳳父準備了十個人送過來。
前幾日,跑去御廚那裡耀武揚威一通的就是其中之一。
李鳳寧想起曹璉學舌的那幾句話就一陣頭疼。
尚食局裡那些雖然是跟普通人家的廚子乾的是同一種活計,她們是有品階的官吏。也就是說,她們跟朝廷上日日與李鳳寧稟報政務處理大小事體的人一樣,都拿着戶部發給的俸祿。
她們幹活有規矩有定例,她們與賣身給主家的奴僕有着天差地別的不同。也於是,到御廚裡吵嚷什麼“嫡庶”就顯得特別可笑。
但當做出這種事的人是自己正君的人,或許隱隱還暗示着就連鳳未竟內心其實也是這麼想的時候,至少李鳳寧是笑不出來的。
“我哪裡知道。”或許只有面對着隨兒,李鳳寧才能把這種話說出口,“這麼下去當然不妥,但是真要由我開口,只怕他又會多想。”她頗有點無奈地看着隨兒,“御醫說他身體素來病弱,本來就不能情緒大起大落,孕育孩子又是一重負擔……”
“那,”隨兒眼珠一轉,“請太主出面說說?”
“爲什麼不是你去?”李鳳寧橫他一眼。
“誒……”隨兒一呆,對着她乾笑,“小姐你也知道,好麻煩的……”
李鳳寧雖從一開始就沒指望他去,此時聽他推脫到底惱起來,一挑眉,“嗯?”
“對了!”隨兒脖子一縮,討好地對着李鳳寧笑,“還有梓言哥哥嘛。他之前就有跟我說過,怕郎君應付不來的。”
李鳳寧眼睛微眯,“梓言之前就跟你說過?”
隨兒點了點頭,顯然對他而言,從來就不存在任何事是可以隱瞞李鳳寧的。“就是那天早上,在銀闕宮……”隨兒聲音輕了一下,面上露出一絲赧然,“梓言哥哥說的。”他瞄着李鳳寧臉色好了些,微鬆口氣在她身上磨來蹭去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梓言,他……
李鳳寧不由皺起眉。
開始不安分了嗎?
“小姐……”
他若有心要做些什麼,至少鳳未竟是絕對敵不過的。也只有隨兒這等心思全不在上頭的,才能不沾半點麻煩。
但是,他這麼做到底有什麼……
李鳳寧的臉突然被人雙手捧住,然後隨兒對着她的嘴親了一口。李鳳寧微怔之間還沒反應過來,隨兒已經退了開去。
“梓言哥哥他只是難過,”他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對着她甜甜地笑,“小姐你不要生氣。”
李鳳寧眨了眨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清透笑容,“他難過些什麼?”雖然瞧着這樣的笑容的確是氣不起來,李鳳寧說話時語調卻還是有些發硬。
“郎君都有身孕了嘛。”隨兒對着她軟軟地笑着,話裡卻是一片通透。
隨兒不僅是真明白,而且還是真不介意。
李鳳寧不期然地想起那一回他抱着她的腰,說她是“他的”。
李鳳寧伸手輕撫着隨兒的後頸。隨兒垂了下眼,睫毛一顫視線掃過她的脣,隨即擡起眼來與她對視。表情裡或許有着那麼一兩分的羞澀,其他的卻是一片再清甜不過的期待。
她的隨兒,果然可口。
“傳朕口諭,着御前侍筆燕梓言即刻前往棲梧宮,教導所有屬從侍官朝廷官銜品階。”李鳳寧突然揚聲,自有人應聲而去。
“小姐,你不是不生……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