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什麼時候去太學?”
隨兒一邊好像很好奇似的問,一邊卻悄悄地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坐姿。
李鳳寧瞟他一眼,眉毛一挑。
隨兒訕笑一下,卻反而更明目張膽地倚進她的懷裡。
這一笑,看得李鳳寧一怔。
十四歲本就是長個的時候,隨兒連着一個月忙進忙出,再加上最近幾天吃不好睡不好,整個人看着就瘦了一圈。臉小了,眼睛就大了,鼻子似乎更挺了。而雙下巴消失之後,脖子自然也跟着纖細粉嫩起來。這哪裡還是那個憨吃憨玩的孩子,根本早就是個清秀水嫩的少年了。
因爲他坐在她腿上,因爲他倚在她懷裡,所以她整個胸腹之間都能感覺到他比她略高的體溫,她的手臂能摸到他春衫下纖細的腰,她的腿緊緊貼着他肌膚緊緻柔滑的腿。
“……小姐?”隨兒見李鳳寧看着他不說話,壓着眉疑惑地叫了她一聲。
隨兒……
是她的弟弟。
與她一起長大的親人。
李鳳寧閉上眼睛,長長地吸了口氣,然後再緩緩地呼出去。
“你啊,知不知道自己現在什麼樣?”李鳳寧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至少她自己覺得情緒已經平復了下來,“滿臉的鼻涕眼淚,還朝我身上蹭。”
“誒……”隨兒一呆,然後拉起袖子朝自己臉上一陣亂抹。
哭紅的臉好不容易白回來一點,又被他自己蹭紅了。“行了,行了。”李鳳寧拉住他的袖子,“回去打水洗個臉。”李鳳寧一頓,鬼使神差地來了句,“把衣裳也換一換。”
“啊?衣服沒髒啊?”隨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爲什麼要換?”
李鳳寧不喜華服,連帶着隨兒也從不打扮自己,成日穿着或棉或麻的褲子跑來跑去。
“不爲什麼。”毫無半點男兒自覺的回答,讓李鳳寧鬆了口氣的同時又微妙地不悅起來,一時也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的她只能拉長臉,“去換條裙子來。”
“裙子那麼麻煩……”
“你再說一遍?”李鳳寧眉毛一挑。
“換,我現在就去換……”隨兒垮下臉,答得不甘不願。
李鳳寧嘴角一勾。“剛纔宋章從哪裡把你,”李鳳寧只覺眼角人影一閃,似乎有人從外面走進來,下意識擡眼看過去,“撈回來的……”待她看清楚的時候,剛剛的輕鬆和笑意瞬間被清空,只餘下一個僵硬的表情留在那裡。
梓言。
僅僅是因爲他的出現,冰冷的窒息感就再度襲來。即使最能讓她輕鬆的人依舊在她懷裡,李鳳寧的心情卻仍然在瞬間跌到了最低。
“關知格那裡。”
隨兒的聲音裡仍然有着太過明顯的不忿,但是這一回李鳳寧卻要花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她的問題,“去叫她過來。”李鳳寧刻意收回視線,然後垂下眼。
“哦。”或許是因爲李鳳寧表現得太明顯,隨兒也意識到門口有人,他努力扭過頭,“梓言哥哥?你幹嘛站在門口不說話?”
“大小姐的頭髮如果幹了,是不是叫人過來替大小姐梳頭?”
李鳳寧可以轉開眼睛,卻無法阻止自己的耳朵繼續聽見。
以往一直覺得清爽透亮的聲音,在添上幾分不疾不徐的從容之後,化成了一種平淡的柔順。就好像她只是王府的小姐,而他也只是王府的一個僕人一樣。
隨兒極自然伸手,指尖插進她的頭髮根部摸了摸,“嗯,小姐頭髮幹了。梓言哥哥你來替小姐梳——”
李鳳寧手臂突然收緊,把隨兒勒得氣息一窒,生生掐斷了他的話尾。“當着我的面替我指揮起人來了。”隨後她鬆開手,扶着他的腰輕輕一推一提,讓隨兒站了起來。
隨兒嘿嘿一聲乾笑,“那我去洗臉了。”然後在李鳳寧“嗯”了一聲,小步跑着出去了。
李鳳寧沒有看着仍然站在門邊的那個人,但是當她的耳朵完全無法聽到隨兒的腳步聲時,卻仍然覺得整間屋子的空氣陡然間沉重粘滯起來。
她不想看見他。
但她是李鳳寧,這世上不可以存在她逃避的東西,所以她強迫自己轉過眼,去看那個人。
與其他僕人毫無二致的松花色比甲,只是勾勒出他纖細的身形。他半低着頭,微垂着眼睛的樣子,看起來柔軟又順從。
也看得李鳳寧心裡一股邪火噌噌地冒出來。
在她身邊的每個人都精心修飾着那一張張堂而皇之的麪皮。李鸞儀都已經在背後捅刀子了,當面卻還是會叫她一聲姐姐。再疼她的太女正君,在事實真相前面也只會說一句她還是“不知道的好”。
梓言出身市井不假,卻是個明白人。他見多了達官貴人,所以明白如何曲意奉承,他見多了風風雨雨,所以明白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正是因爲他明白,所以在他說她不孝,在他會慫恿她先弄到世女名銜再說的時候,李鳳寧無法不覺得他特別。
而,也是他的明白,生生斬斷了所有存在於他們之間的一切。李鳳寧死死壓在喉嚨裡的那聲“出去”的低吼,融化成一股苦澀的液體倒灌進她的身體裡。
他明白他無法違逆東宮,所以他離開了她。他明白他無法不順着魏王的意,所以他又入了魏王府成爲東苑的小廝。
這裡李鳳寧都知道。但是知道,永遠不代表能夠原諒。
李鳳寧深深地呼吸一次,努力平靜了自己的聲音才問道:“院子和書房都是你收拾的?”
梓言明顯地一怔,他下意識地擡起頭來,卻在接觸到李鳳寧目光的時候又低下頭去,“是。”
李鳳寧這才發現,這似乎是他入府之後,她第一次跟他說話。
“收拾得不錯。”李鳳寧輕飄飄地來了句。
梓言顯然聽出來李鳳寧毫無誇讚之意,只低低應了聲,“是。”
“我這回差點死了,鸞儀‘居功至偉’。”李鳳寧冷笑一聲,“所以殿下把你弄進來,不是開恩特許,而是要封我的嘴。”
梓言一震。李鳳寧的話令他再也維持不了恭順的姿態。他猛地擡起頭,瞪圓了眼睛看着李鳳寧。
恰在這個時候,有人從苑門進來後,一路穿行到了正堂門口。李鳳寧轉眸看了眼,正是王府總管關知格。她雖然臉上帶着疑惑,但是跨進門口之後只是舉起手做出一個彷彿要作揖的姿勢,然後只是低了下頭,腰還是挺得筆直,“見過大小姐。不知喚我來有何吩咐?”
李鳳寧又轉眸看向梓言。
在最初的驚訝不信之後,他像是明白了什麼,表情裡浮現出一絲急切。只是在關知格在場的前提下,即便都已經張開了嘴,他也什麼都不能說。
他這是想解釋什麼?
他不知道嗎?
李鳳寧的表情裡露出嘲弄。
她爲了他,違逆陛下的意思,違逆太女的意思,甚至連一直疼她的太女正君的話也不聽。外祖母嚴令殷家女兒絕不許沾手青樓,她爲了他,逼小六認了挹翠樓。她爲了他,去結交巡城兵馬司的老嚴,每個月茶水銀子不知打賞下去多少。
她不說,是因爲那些都是應該的。
爲了他,她甘之如飴。
但是,他是怎麼對她的?
他是個明白人,對着東宮順從,對着魏王順服,那麼在他眼裡,她是什麼?
他是覺得她無權無勢什麼都做不出來,還是覺得她一定會對他念念不忘,所以就能像沒事人一樣堂而皇之地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陛下說了,這裡‘畢竟’是我家。所以秋闈結束之前,我都會長待在這裡。”李鳳寧將視線緩緩挪到關知格臉上,“我知道整間魏王府沒人把我放在眼裡。”
關知格眉頭一皺,似乎有點不耐煩,“大小姐說哪裡話,您是……”
李鳳寧冷笑一聲,打斷了她。
魏王府的人又何嘗不是?
她懶得沾手一堆麻煩而已,這些人就一個個蹬鼻子上臉,當她軟柿子好捏。
“安分守己少在我眼前晃盪,我就當你們不存在。”李鳳寧明明是跟關知格在說話,眼睛卻看着梓言,“要是倚仗着什麼‘身份’和‘情分’,別怪我翻舊賬一起算。”
“大小姐這是說的什麼話——”關知格勃然變色。
李鳳寧看着血色一點一點從梓言臉上退去,看着他黯然低下去頭的樣子,看着他微微搖晃的身體,心裡浮現出一股淡淡的快意。
他明白她在說什麼,李鳳寧才轉向關知格。
魏王長期在外於是把持魏王府十來年的女人,一副被挑釁和冒犯的憤怒。
而李鳳寧卻是連冷笑都欠奉,轉身進了裡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