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牽着鐵鏈,慢悠悠地朝大理寺牢房的出口走去。
一路上自然要經過許多牢房。牢房裡那些原本哀哀□□,又或者怒吼獰笑的囚徒們,在遙遙聽到她叮噹的鏈條聲後就立刻鴉雀無聲。王二雖然早就習以爲常,卻仍然忍不住停下腳步,朝後頭看了眼。
關進來時一身鮮亮的華服,此刻跟乞丐身上的破爛衣衫也無甚區別。她眼神中仍然帶着再明顯不過的畏縮和恐懼,卻還是在王二回頭的時候擡高了脖子,做出一副倨傲的樣子。
即使不看她的臉,瞧她挺不直的背還有發抖的膝蓋就知道她現在是個什麼感受,偏偏還要擡高脖子,以至於那模樣看着實在是惹人發笑。
王二從來沒想過掩飾自己的情緒,尤其在囚犯面前。因此她毫不客氣地咧開嘴,向大約這輩子就沒見過粗人的她露出一口黃牙。
或許王二的嘲笑太過明顯,那人雖閉緊了嘴不敢胡亂說話,眼中卻閃過一道陰狠之色。
這真是……
王二一臉稀奇。
她又上下打量了這人一眼,確信不是自己眼花,心裡一時更驚奇了。
她王二看守牢房多年,見過有骨氣的,見過死不悔改的,可牢房裡關了十來天還這麼不明白的,這位魏王庶女卻是頭一份。
如今那位赫赫有名的秦王殿下,當年跟着牢裡提出去的死囚學過保命功夫。能有這份心性的,哪裡能是什麼脾氣都沒有的麪人?所以幾年前聽說那位擄走馬奴汗王二不會覺得奇怪,如今見到這李鸞儀被扔進大理寺牢房,她就更加不奇怪了。
單算王府裡仰着她鼻息的人都得有幾百,這麼個小侍生的丫頭還妄想蹬鼻子上臉,叫那位逮住了可不就是要好好收拾一頓嗎?
不過話說回來,這位投胎的本事的確叫人佩服。
都惹上秦王了,她娘硬是把她從大理寺撈了出去。雖然先前韓少卿也算是硬頂過魏王一回,那也只是面子上好看,不顯得她太軟骨頭而已。不僅關她十幾天裡沒叫她吃什麼苦頭,就連放人,也趕在了臘月二十五的今天。
既沒過堂也沒結案的犯人,可以趕在過年之前放回去,至少王二做牢頭的三十年裡是頭一回見。
“王二。”門口有人喊了一聲,“快着點,磨蹭什麼呢。”然後擠眉弄眼地使了個眼色,又隱晦地朝她身後一掃。
那人是站堂的衙役,因平日經常來牢裡提人去過堂,所以與王二熟悉。王二見她表情就知道說的是外頭有熱鬧可看,且這熱鬧還與她身後那人有關,當時便一扯手上的鎖鏈,催着身後的李鸞儀快走。
到了門廳那裡,取下扣住手的鎖鏈,然後便朝門口一指,連循例那聲“別再回來了”也不肯說。
李鸞儀揉着手腕,陰測測地環視了一圈周圍,彷彿要記下所有人的長相似的。
她這副打算有後着的模樣着實惹惱了好幾個牢頭,纔有人喝道“李鸞儀,你那是什麼眼神——”就被王二按住。
李鸞儀頓時得意起來,她挑釁又輕蔑地笑着,然後就掛着那副張狂樣朝大門口走去。
“王二你——”自打當了衙役就沒受過這種氣的人朝王二怒目一瞪,卻被王二拽住胳膊朝外拉,“人家好歹是魏王的女兒。”
那人一怔,雖然滿臉氣悶,到底不說話了。
只是王二這頭才耽擱了一會,外頭突然響起一聲尖利的慘嚎。她與身邊的牢頭對視一眼,連忙就朝外走去。
大理寺佔的地面大,官大人也不能與囚犯走同一個道,因此大門小門好幾處。李鸞儀是從牢裡出去,自然走的不是正門。門外是一條短巷,雖然走個幾十步就是人來人往的大街,可巷子裡尋常卻沒人願意來。
王二甚至還沒走到門口,就瞧見門外不遠處停了一輛巨大的馬車。再一眼,就看見剛纔趾高氣昂的李鸞儀慌慌張張地朝王二這裡逃竄回來。
在她身後,是四個氣勢洶洶的侍衛。
再後面……
是一輛有兩匹五花馬拉的車。
王二眼睛一眯。
黑色。
也就是說……
秦王座駕!
王二看向跌跌撞撞逃過來的李鸞儀,冷笑了一下。
她娘再本事,也只能壓一壓她們韓少卿。真碰到秦王……
不對。
車頭上站的是個男人。
王二一呆。
不是秦王嗎?
那人戴着幕籬,只能看見個雪白的下巴尖,大約是年紀不大的。王二看一眼那花紋複雜,在日光下光澤流轉的衣衫,再看看他手腕上的金鐲子,腰帶上的大珍珠,便知肯定是位貴人了。王二還在心裡猜這是□□的哪位郎君,卻聽那人抽出之前攏在毛皮捂子的纖纖玉手,朝李鸞儀一指,然後恨恨一句,“給我繼續打!”
聽這嗓音軟軟嫩嫩的,講出來的話卻一點都不軟嫩。先前侍衛見李鸞儀朝大理寺衙門跑已經慢下來了,聽那郎君這麼一聲,又掄起棍子追了上來。只見剛纔還以爲自己安全了,正想說幾句狠話的李鸞儀嚇得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到王二身後,“救,救,救我!你不救我……我娘不會放過你的!”
王二心裡才泛起一陣膈應,她收回視線的當口,面前“呼”的一聲疾風撲面,一根棍子停在她鼻尖前兩寸的地方。
王二一驚,還沒擡眼就聽見一聲冰冷到彷彿沒有人類感情的聲音,“讓開。”
王二牙疼似的臉一抽。
她也想讓開的,可是身後那個再不招人待見,卻總還是魏王的女兒。
“這位郎君,這裡到底是大理寺的衙門,叫這位在這裡出事。咱們也不好向魏王交代……”王二當然知道誰的話纔算數,當即揚聲求情。
那小郎君沒有出聲,一旁就有小廝打扮的人大聲回話:“大理寺只管向魏王交代就可以了嗎?那天下的公理,赤月的王法呢?當街襲擊監國親王的犯人,大理寺不過堂也不問罪,居然就這麼放走了。”那小廝看了眼覆面的主人,放大嗓門,“大理寺到底是赤月的衙門,還是魏王的屬下?”
一陣嗡嗡的聲響傳過來,王二看過去,卻不知什麼時候巷口居然站滿人。那些人看上去像是附近的百姓,朝這裡指指點點的,一邊低聲交頭接耳。
放在旁的時候還好,這時王二臉只覺臉上一陣火辣辣。
這話還真是沒有說錯。王二這時深悔自己出來看什麼熱鬧,只怕她一時說錯話,就要連累整個大理寺都要遭人指摘。
“我是魏王親女,哪裡輪得到大理寺來審我。”想是見到那侍衛不再動手,躲在王二身後的李鸞儀逞起口舌之快來,“你個不知哪裡來的野小子居然盜用親王車駕,”她轉向王二等人喝道,“你們都看見了,還不把他抓起來!”
先前事情已經難以收場了,眼下這李鸞儀又出來添亂。只是她說的也不無道理。這李鸞儀再混賬也總是皇家人,犯了錯應該由皇帝親審或者交給宗正寺發落,的確是“輪不到”大理寺來管的。
“郎,郎君想也知道,這位也在‘八議’之類……”王二雖然不甘,也只有硬着頭皮辯解下去。
“八議?”小郎君終於開了口,他的聲音雖然不高,卻十分舒緩,“這個李鸞儀出身卑賤、心思歹毒。她襲擊姐姐在前,傷我妻主在後,結果在大理寺待了十幾天卻沒人敢審她。而現在,居然因爲快要過年了就開開心心放她回家?”他聲音拔高,“天底下還有這麼荒唐可笑的事?”
圍在巷口的百姓“哇”的一聲譁然。
襲擊“姐姐”,傷他“妻主”……
王二恍然大悟。
原來居然是這位。
時家那位小公子,可不就是在認了秦王做姐姐之後,嫁進了蕭家嗎?
一頭是姐姐,一頭是妻主,兩個當事人都與他至親,也怪不得這位小郎君氣成這樣呢。
只是……
“時郎君……”王二試圖勸說。
“她上一回買通地痞去刺殺姐姐,是因爲御醫醫術高明,才把姐姐救回來。這回傷的是我妻主,是因爲我妻主命大會功夫,纔沒被她殺死。那下回呢?誰知道下回她們是躲得過去還是躲不過去?”
巷子口的議論聲越來越大。
這個蕭時氏把話說到這份上,至少不是王二能接口的了。
“她能八議,我就不能了嗎?”小郎君氣得聲音發抖,“來人,給我繼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