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入了臘月。
這一日,漫天鵝毛似的雪片在烏沉沉的灰雲下飛舞,配着門板在寒風裡哐咔哐咔亂響,只叫發愁的人心裡更愁。
韓揚坐在及第樓大堂邊角的椅子上,偶爾從成堆的賬簿裡擡起頭,卻只看見堂中幾人個個都是滿臉鬱色,也不由得輕嘆了口氣。
及第樓所在的這條街名叫學子街,因與國子監鄰得近,故此臨街所有店鋪都做了與讀書人有關的營生。而及第樓作爲附近四個坊市最大也是最便宜的客棧,至少在那些落榜之後企圖再試一回的學子之間是赫赫有名了。
“韓學姐。”有個看着比韓揚還滄桑些的女人揹着一隻不大的包袱從樓梯上走下來,她環視一週之後朝韓揚這裡走了過來。
“飛宇,你這是……”韓揚目光在她的包袱上停了一瞬,不由得站了起來,“要走?”
被稱爲程學妹的人慘然一笑,“不走又能如何?”
韓揚一時語塞,“可……”
她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科考是那麼好考的?
在自家州縣裡聞名赫赫的,碰上百中取一的科考也只有鎩羽而歸的份。多年讀書,誰又肯輕易言棄?爲着一點執念也好,爲着回家一趟路費不菲也罷,每回科考落榜的書生裡,十個倒有五六個是會選擇留在安陽的。
可安陽居,大不易。
再多的盤纏也禁不起流水似地花。何況大多數學子踏進安陽城門時,就是囊中不豐的。
“飛宇承蒙學姐看顧,”程姓學子朝韓揚鄭重一揖,“援手之情無法還報,請受飛宇一禮。”她又轉身朝聽見兩人對話聚攏過來的衆人一揖,“多謝各位了。”
“程學姐客氣。”
“不敢當學姐大禮。”
周圍人雖面色鬱郁,到底都是讀書人,要粗鄙也難,紛紛回了禮。
韓揚也避開,還了一禮才道,“飛宇客氣了。我等投了同一家客棧也是有緣,自當守望相助。”她說完之後一手摸向腰間癟癟的荷包,最後一咬牙,從荷包裡翻出僅有的一隻銀角子塞到程飛宇手裡,“飛宇既要回鄉,還是多帶着盤纏才安心些。”
“使不得,使不得。”程飛宇一邊擺手一邊連退兩步,好像韓揚遞過來的銀角子能咬人似的,“飛宇已經與富陽商隊的船主說好,幫她覈算整年的賬目抵作船資,回程當是無礙的了。學姐把這最後一兩銀子給了我,今後的日子要怎麼過?”
韓揚一聽,更加想要把銀子給她了。
安陽城裡可沒有通着可以走船的大河,最近的也得是廣寧渡口。就算這個程飛宇能找到船主帶她搭一段水路,可從安陽城她要怎麼去碼頭?
靠兩條腿起碼得走上三個時辰。
韓揚硬要給她,程飛宇卻也一直不肯收下,兩人正推讓間,突然及第樓的門被人打開。“呼”一聲北風猛灌進來,頓時叫那兩隻陰陽怪氣的炭盆壽終正寢。
走進來那個人穿得十分厚重,卻依舊能叫人看清楚她肩寬背挺,步伐之間又虎虎生風,瞧着倒像是練過武的。她一疊聲地叫着冷,四下亂掃的眼睛在看見炭盆的那一瞬陡然亮起,但是在看見盆裡只有稀稀拉拉的炭時,立時便揚聲,“掌櫃的哪去了,炭盆滅了也沒人理?這大冷的天,要凍死人麼——”
這是來僱人的嗎?
在這及第樓裡住了三年多的韓揚,覺得自己猜着了這兩人的身份。
這滿京的高門大戶裡有不少紈絝因自己學問不夠,偏又好個名聲面子,不想在辭賦上丟人,便偷偷摸摸過來想僱個學問好的幫着捉刀寫文章。
及第樓裡住的均是貧寒學子,還沒人清高到連文章都不願意賣,因此這門生意也是做老的了。原本衆人都圍着韓揚和程飛宇說話,此時見這人大大咧咧衝進來,瞧她的眼神就跟瞧一錠會走路的銀子也差不多了。衆人面面相覷,雖然也不乏有激動,最後還是看向韓揚。
韓揚一看衆人眼神,自然心裡明白,便越衆而出朝那人走去。
只是她才走了幾步,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門口又走進來一個人。大冷的天,外頭還颳着大風下着大雪,這人卻穿得一點都不臃腫。韓揚心裡一動,不由得又瞧仔細了些。
這人二十歲上下,生的一副清爽雋秀的好相貌。只是她顧盼之間十分自信從容,被滿大堂十來號人盯着看,臉上那彷彿是淺笑又彷彿只是下意識勾着脣角的表情居然紋絲不變。
原本已經開始仔細盤算,這樓裡誰的詩文好些,誰的字又漂亮些的韓揚一怔,表情也是微微一變。
說前頭這個是來買詩文的她信,後邊這個……
“兩位大人,”韓揚擡手一禮,對着後頭進來那人問道,“是來尋人的?”
“你是掌櫃的?”先前進來,更似個武婦的人湊過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之後,毫不掩飾她的懷疑。
這人雖然粗放了些,可一臉表情坦坦蕩蕩,倒也不叫人討厭。韓揚秉着禮多人不怪的想法,再施一禮,“後進韓揚見過兩位大人。我只是這裡的住客,掌櫃的有事不在,我因住得久些,上下都熟悉,所以越俎代庖。”
“你就是韓揚?”武婦面露好奇,看了後頭那人一眼,“你怎麼看出來我是做官的?”
後頭那人也是眉毛微挑,兩人一齊朝韓揚看來。
韓揚倒是一怔。
這難道是找她的?
她心下想出一個辦法,一時間不由得連聲音也激動起來,“兩,兩位難道是吏部……”
只是話未說完,她自己已經發覺不可能,先停了下來。
這個及第樓裡住滿的客人,大多是去年春闈落第後,打着或許今年會開恩科所以滯留安陽的學子。
但是韓揚不同。她是在長寧二十年秋闈及第的了,卻因爲沒有官位空缺,在安陽一住就是三年,最後盤纏用盡,只能搬到最便宜的及第樓裡來了。所以如果要說她最期盼看到的人,自然也就只有帶來她可以上任文書的吏部官員了。
只是韓揚再激動,也知道吏部官員送任命文書是公務,自然應該穿官袍。這兩個人不說都太過年輕,穿得也比尋常小官小吏要好,自然不可能是了。
“抱歉,失態了。”韓揚面上一紅。
“韓揚既然能代掌櫃招呼客人,可能再做主賣些熱茶熱湯給我們?”後進來那人掏出一隻銀錁子,“再添些炭過來。”
這銀錁子看着都有一兩多,全部用來買炭,絕對能夠燒上好幾天了。
韓揚老臉一紅。
原來人家只是進來避風雪的。她卻把人家當成金主,還要人家拿銀子出來替她們這些不相干的人買炭燒火。
“您要不嫌棄將就些粗茶,給我個十文錢就夠了。”韓揚道,“炭火燒起來也不是您一個人暖和,真用不了那麼多銀子。”她一邊說着,一邊把那人拿着銀錁子的手往回推。
那人淺淺一笑,眼睛愈發明亮起來,看着就如春風撲面,那點子因威儀帶來的隔閡也不知去了哪裡,“外頭風雪正大,看來一時半會地我也走不了。不如覥顏叨擾韓學姐一杯清茶?”
韓揚本就是愛照顧人的性子,聞言倒是無可無不可,雖然眼角瞥見先頭好似武婦那人翻了個白眼,只是道:“這有何妨?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