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章生於永隆十三年,她於永隆卅四年及第的時候,剛剛滿二十一歲。
通過科考也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踩進考場之前先要查五代六親清白,之後禮樂射御書數輪番着來,於是能及第,還是在剛剛二十出頭的年紀上及第,真真是能稱一聲年輕出衆的了。也所以當年宋章心存大志,一邊看不起那些蒙着母姐廕庇的紈絝們,一邊咬着牙埋頭苦幹也並非什麼太出奇的事。
只是,官場自有官場的規矩,也不是誰都有那個嶄露頭角的機會。
虧得宋章不算蠢,才險險避過幾次無妄之災。只是人雖然好好地沒事,雄心壯志也消磨得所剩無幾。於是她看準了機會,在長寧六年的時候想辦法去了魏王府。
魏王此人在一班大臣的嘴裡,明面上說她“恭謹守禮”,暗地裡都笑她“窩囊呆木”。宋章本來就是避事求安穩,魏王府自然就是個最好的去處。
一晃,七年過去了。
李端在公務上漸漸倚重她,私底下也是朋友論交。自來士爲知己者死,入府七年後的現在,宋章倒真是實心實意地在爲李端着想。
也所以在李鳳寧在一住十來日後,宋章只能帶着魏王府的禮單求見太女。在感謝她的照之後,順便要求見見“我家大小姐”了。
“宋長史請小心腳下。”兩個東宮宮侍在卵石鋪成的花園小道上走着。
宋章再想守禮也不敢離得太遠。
小道本就蜿蜒,四下裡又是花木茂密,在東宮裡跟丟了引路人,她大概也只能原地呆站到有人來尋她爲止了。
“宋長史今天是有急事跟小姐說?”看着年輕,也略活潑些的宮侍腳下走得輕快,偶爾回頭看她一眼,帶着滿滿的好奇。
宋章一怔,只是她還沒答話,年長些的歪過頭看了年輕的那個一眼,意似警告。
“問問怎麼了,”年輕的那個卻並不怕他,聲音還響了起來,“這麼多年來,哪回見過魏王府還來人的?”
“綠漪,你越來越沒規矩了!”年長的那個語聲嚴厲。
“你知不知道,小姐那天的一身衣裳居然是去年春天做的。”名叫綠漪的年輕宮侍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地瞟了宋章一眼,“我是不敢跟君上回報,不然又要惹君上生氣了。”
……去年春天?
人家這是故意說給她聽的,這點宋章還分得出來,只是這其中到底有什麼不妥卻花費了她好一番功夫才明白過來。
真是……
不可思議。
衣服當然是小事。宋章忍不住看了眼之前還說綠漪沒規矩的那個,見他也沉默下來,不由得在心裡一嘆。
宋章第一次聽說有關“李鳳寧”的事,是在六年前。剛入府沒多久的宋章聽說李端接到聖旨,便急急忙忙去往她的書房求見。她以爲發生了什麼大事,卻看見正在看信的李端眼神柔軟,表情裡似乎含着一絲笑。
李端竟然也會笑!
那是宋章踏進門口之後的第一反應。而之後,她才知道,所謂的聖旨不過是來自於李端姐姐的一封家書,而信裡寫的是十二歲的李鳳寧磨着李昱要去科舉的縣考。李昱抵不過她的苦求,令調了京師的卷子讓她在宮裡單考,而後她居然順順利利考過了的事。
宋章自己就是通過科考做的官,自然明白十二歲能過縣試,着實算是用功刻苦的了。從那時起,她便覺得自己明白李端爲什麼敢於長年待在遠離京師的地方,爲什麼她本人沉肅刻板卻又對次女如此縱溺寵愛。
都是因爲有李鳳寧在。
身份長上一輩,年紀卻與諸皇女相當的李端在京師中位置尷尬。但是十來歲的李鳳寧卻還小,有她在陛下面前撒嬌爭寵,聖人一樣忘不了李端。而身爲長姐的她頗爲上進,不出大岔子的話顯然是有出息的。橫豎次女李鸞儀又不繼承爵位家業,將來還有姐姐照顧,小時候便鬆快些又如何。
所以,李端當是對李鳳寧寄予厚望的。而李鳳寧,在宋章的印象裡就是那種或端厚沉穩,或年輕張揚,但總脫歸是聰敏懂事的樣子。
但是這回來到京師王府之後,卻渾不是那回事。
倒不是說她不聰敏,宋章再昧着良心也說不出李鳳寧蠢笨這樣的話。只是……
她還真是有本事到讓誰都喜歡她?
“宋長史。”前頭引路的腳下一頓,“到了。”
宋章一怔,擡頭才發現自己已經停在了一個小院的門前。引路的宮侍敲了敲門後,徑自推了進去。
一樹的紫藤下,有一張深色的木榻。
木榻顯是有些年頭的東西的了,形制古樸,扶手處都磨得有了油光。墊在身下的藺草蓆細密光滑,搭在腿上的荷色絹被輕薄柔軟。同色的高几上攤放着一隻看來頗有年頭的香爐正冒着嫋嫋輕煙。坐在踏腳上的小廝正剝着桔子,略遠些有個略年長的宮侍喂着鸚鵡。牆角下站着兩個佩劍的侍衛,其中一個警覺地擡頭朝宋章三人看了眼後立刻垂下眼。
李鳳寧就這麼懶洋洋地躺在榻上,釵環脂粉半點沒有,滿頭烏髮鬆鬆綰起,一雙星眸半睜半閉。
看這愜意的樣子,看來太女婦夫二人都疼她的傳聞倒有九成真了。
“見過大小姐。”
“見過大小姐。”
分毫不差同時出聲,規矩到內侍省監也挑不出錯的躬身行禮,到底是東宮的人。
“我道是什麼事要勞動你們兩位。”李鳳寧嘴角掛上一點不經心的笑,“綠漪,你又拉着綠臘陪你偷懶麼?”
先頭都敢說話給宋章聽的宮侍人還沒站直,先抿嘴一笑,“我和綠臘整日都關在院子裡,不尋些聽上去正經些的理由,哪能出來隨便逛呢。”
“你這是拿我做由頭?”李鳳寧說,“隨兒去逮住綠漪,看着他,不把屋裡的活幹完就不許放他走。”
正剝好一瓣桔子,已經遞到李鳳寧嘴邊的小廝笑彎了眼睛,“哎。我這就去。”
“扣他下來幹活原是他活該。”之前在外頭喝斥綠漪沒規矩的綠臘也跟着笑道,“只可憐他的那份就要壓在我頭上了。大小姐就當可憐可憐綠臘,還是饒過綠漪這一遭吧。”
“那便罷了。不過別的事可以免,有件事卻是非要你們做不可的。”
“大小姐請吩咐。”聽着李鳳寧這麼說,綠漪和綠臘對視一眼,語聲正經了許多。
“回去勸姐夫,少給我塞些東西吧。”李鳳寧露出滿臉的苦惱,“見天地拿補湯補藥來灌我,還不許我多動,都快要胖得走不動路了。”
“這個,可不是奴婢們能勸得了的。”兩綠飛快地一福身,告辭出去了。
“大小姐。”宋章這才尋着機會說話。她擡手一拱,又放了下去。
“文馳,”兩綠後腳纔剛踏出門口,李鳳寧也不過是眼眸一轉,略斂了幾分笑意,適才那副輕鬆調笑的樣子便不翼而飛。她挪動身體,好歹上半身是坐直了起來,“坐。”
明明不過是換了個姿勢,明明只是表情有些不同,此時的李鳳寧居然讓宋章想到了“天家貴胄”這個詞。
是了,這個可不是尋常的名門貴女。
據說爲她啓蒙的正那位殷大人,兩任帝師的她在休致之後,整日將外孫女抱在懷裡細細講解。據說聖人允她聽政,據說太女常常爲她講解政事。
這樣的人……
“看着我發呆幹什麼?”李鳳寧笑道,“坐。”
宋章愣愣地低頭,才發現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多了把椅子和矮几。她才一坐下,之前在喂鸚鵡的宮侍就送上來一杯茶,然後又退了下去。
“你想讓我回去?”
宋章才一坐穩,又是一愕。
最好的大夫,最齊的藥材,這天下間就沒有比皇宮更好的療毒養傷之地。但問題卻在於,李鳳寧是家的。即便她親父不在,她親孃卻還好端端地在京師王府裡。這世上哪裡有人不住自己家,卻反倒要跑去堂姐家一住十幾日的道理?這不僅顯得李鳳寧沒規矩,也是在明晃晃地在打李端的臉。
但李鳳寧剛纔說的,是“她”而不是魏王想讓她回去。
即便回京之後時日不長,魏王母女之間有芥蒂宋章還是看得明白的。這李鳳寧又不是個蠢貨,再加上李端的確沒有親口說過任何一句讓她回去的話,一時間讓自詡聰敏的宋章也說不出話來,“大小姐總要回去的。”不得已,她只能含混了這麼一句過去。
“你就不怕,”李鳳寧眼睛微微一眯,剛纔還初春暖陽一般的笑容一瞬間翻轉過來,有了絲陰惻惻的味道,“我回去之後會鬧事?”
宋章心裡一跳。
她知道了?
其實李鳳寧受傷之後當日因不好挪動就留在東宮,而次日當李端帶着道謝的禮物去往東宮想要接回李鳳寧的時候,卻招來了太女的訓斥。在外間的宋章只聽到一句話“你教出來的好女兒”便能推出個大概來。
李端女兒不止一個,但她教的卻只有李鸞儀。在李端眼裡不過是頑劣了些的李鸞儀,在宋章與大多數燕州人那裡只能得到“跋扈恣睢”的評語。若說李鸞儀因爲看李鳳寧不順眼而背地裡做了點什麼,宋章是絕對相信的。不過宋章也的確記得,太女在臨走時鐵青着臉說過“放心,這些事我不會告訴鳳兒”。
“原來……真是鸞儀做的。”
纔剛陰惻惻的聲音瞬間便蕭索了下去。宋章這才明白,李鳳寧剛纔竟然在拿話詐她。一個不留心竟然着了道。只是宋章心裡剛泛起一點惱意,在看見她黯然的神色後又淡了下去。
她居然跟個只有她一半年歲的人計較。
“大小姐可知道,”宋章抿脣,“馹落王子上書,說赤月京師治安不至於如此敗壞,必是有人想暗中破壞兩國盟約,求聖人徹查嚴辦以慰馹落之心呢。”
李鳳寧不是李鸞儀。
李鸞儀會因爲姐姐比她出風頭就下黑手,而李鳳寧卻會苦苦思索馹落王子爲什麼會比預期早到安陽。
想要達成目的就必須要用對方法。
“你說,”而李鳳寧果然皺起眉頭,她擡起頭,今天之內第一次正視着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