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來是想從窗子那裡跳進去的。可轉念一想,對“枕月”來說顯然走房門更合適些。
既然,他都已經不是“十四”了。
枕月敲了敲門,然後不待裡面答應就推門而入。
再有個一旬便是霜降節氣了,白天日頭底下還好些,太陽一旦落山便立刻就冷了。書房裡不止沒點燈,還有着一具嬰兒的屍體,所以即便是枕月這樣的人,也依舊在踏進門裡的第一個瞬間,就覺得有股陰森森的寒氣撲面而來。
而他想要勸說的那個人,還站在書案的前面。她雖然背對着門口,但是枕月依舊能看清楚她那個彷彿懷抱着什麼的姿勢。
從她把所有人趕出去到現在,都已經有半個多時辰了吧?
她就一直站在那裡……
抱着那個已經死去的孩子嗎?
枕月覺得他無法理解。
雖然無法理解,但她這樣繼續下去是不行的。
所以枕月悄無聲息地靠近她,從背後抱住她。他把下巴擱在她的肩上,身體儘量與她貼在一起,希望能稍稍溫暖一點她的身體。
“新生的孩子很脆弱。有些生下來的時候看上去很健康,也沒有冷着餓着,也會突然之間就死了。”枕月想了想,試圖用事實來開解她,“窮苦的村子裡,特別是那種沒有大夫,去鎮上還要翻山越嶺的地方,每個人都經歷過孩子的死亡。”
枕月摩擦着她的手臂。
“就算在安陽,外城裡也是每天都會有孩子夭折。”枕月說,“就連皇家,也不是每個孩子都能保住的。”
在一個剛剛得知女兒死訊的母親面前,說一些諸如誰家都會遇見這種事的話,就連枕月自己都覺得已經不是冷靜,而是冷酷了。只是他實在說不來那些“一切都會好的”,“鳳寧你還會再有孩子”之類的話。
就算知道聽着實在刺耳,枕月也更希望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然後聽到她耳裡的話,全部都是真實的,而不是那些聽上去溫暖、鼓舞人心,其實細想下來卻未必能實現的空話。
只是枕月也知道,李鳳寧現在需要的完全不是這個。因爲雖然他難得說了那麼長一段話,李鳳寧卻依然毫無反應。
雖然她也沒有趕他出去就是了。
“多西琿……”這個名字顯然威力巨大,只是說出口的瞬間,枕月就感覺到李鳳寧全身一僵,“他就算有再多的缺點,也絕不是個會傷害自己血親的人。”
李鳳寧掙動了一下,她轉過身來看着他。
沒有點燈的屋子裡,即使枕月與她站得極近,卻依舊覺得她表情被黑暗模糊成一片。唯獨那雙眸子卻已經清楚,雖然平時的清爽溫暖已經變成了幽深和陰沉。
不過至少,她對他的話有反應了。
“他和我一樣,我們……”枕月眉頭微微一蹙,他並不喜歡說自己的事,遲疑了陣還是換了個說法,“我們就好像生活在腐壞的吊橋上。吊橋的繩索一直在不停地斷裂着,而我們可以做的唯一一件事,就只有不停地朝前跑。因爲我們知道,只要我們停下來,就一定會死,又或者發生一些比死更可怕的事。”
儘管不願意回想過去,儘管只是用了類比的說法,但是過去的一幕幕又開始在枕月腦海中閃現。
黑夜裡突然伸過來,在他身上摸索的手。
前一刻還在對他笑,下一瞬被人切開喉嚨,濃稠的血液淋了他一身。
第一次將刀子扎進人的身體,卻因爲過度驚慌偏了兩分,那人死死扼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昏厥過去。
十歲的他,拖着一條骨折的腿,帶着滿身的青紫,把那個試圖□□他卻反而被他咬爛喉嚨致死的女人扔在他房門外之後,解百憂再也沒有人敢用“看漂亮男孩”的眼神看他。
從那時候起,他就知道自己連停下來休息的資格都沒有。
只需要一瞬間的鬆懈,永遠都不會退散的黑暗就會把他拖進無底的深淵裡去。
而多西琿,能有多不同?
作爲一個並非馹落大汗親生卻有莫大影響力的皇子,有多少人會期望通過把他佔爲己有這種方式一步登天?
看不慣他只是一個男人卻得到監國王子稱號的人,會輕聲細語好聲好氣地跟他商量,叫他把權利讓出來?
而馹落大汗孛臘,就真的只是單純把他當兒子看,所以特別疼愛他,疼愛到了她所有的親生女兒和兒子都要靠後站,就只有多西琿的“美名”傳遍馹落,就連赤月都聽到了?
李鳳寧目光一動,彷彿是有些歉意的樣子。
枕月對着她淺淺一笑,笑容很快就隱去。“沒十分特殊的情況,我們這樣的人不會相信任何人。”他擡眸,“你揹着我游回岸上,而他……”枕月在踏進屋子之後,第一次低下頭看向李鳳寧懷裡抱的那個孩子。
對多西琿來說,曾經最看重的是他妹妹。與他血脈相連的阿約夏,纔是能讓他傾盡心力來保護的人。
但是,那隻到他發現自己懷有身孕之前。
“你是在說,”李鳳寧終於開口,聲音澀啞,“我在他眼裡,連阿約夏都不如?”
她話裡的譏諷實在太過明顯,以至於枕月都猶豫了一陣,但是最後他還是肯定地吐出一個字,“是。”
跟着一個敵國的皇室宗親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過一輩子,靠什麼?
“愛情”麼?
或許對習慣將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裡的男人可以接受如此虛無縹緲的東西,但多西琿從來就不是個寄希望於不確定的人。
退一步就是無敵深淵的話,他只會不斷地去爭,去搶,去把所有的一切抓在自己的手心裡。
李鳳寧自嘲地一笑,“原來今天這樣的局面,還是我自己造成的。”
枕月默然。
他不通醫術,所以也看不出這孩子倒是是生了什麼病。
就算李鳳寧明媒正娶了多西琿,她倒是能看着女兒出生,但是哪裡也沒有她的女兒如果出生在安陽就必然能平安長大的保證。
枕月無法說出毫無把握的假設,但是還有一件他能爲她做的,或者說只有他能做的事,“我去做個冰棺。”然後他把手放在李鳳寧抱着的孩子身上,試圖接過來。
無論這種說法有多離經叛道,有多驚世駭俗,對枕月來說,如果李鳳寧不希望安葬了這個孩子,如果她希望能一直看到這個孩子,那麼他就要爲她做到。
李鳳寧似乎有點戀戀不捨地看了孩子一眼,最終還是鬆開了手。
枕月終於能把那具小小的,也冰涼的屍體抱進懷裡。
“小姐,小姐,”書房外傳來範隨的聲音,“我把染露帶回來了。我進來了哦?”
枕月從打開的窗子跳了出去。
他落地的時候,書房裡就人聲嘈雜起來。後來又是孩子的哭聲,有人點亮了燈,再後來是李鳳寧與範隨的說話聲和哄孩子的聲音。
聽上去,像是沒事了。
枕月略聽了會,才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