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寧實在是怵了官場上那些陋習,因此出了江夏便令所有人換上便服,一路裝作商隊朝錦葉草原而去。本來她還在猶豫到底是在敦葉城停留一陣子查探些消息,還是直接出關去馹落的好,偏巧這時十四又病了。於是乾脆就決定先停個一兩日略事休整,也好叫那羣滿身官兵氣息的護衛好好看一眼真正的商隊該怎樣行事,免得一出關就露馬腳。
投了客棧,讓蕭令儀安排護衛補給的補給,探問的探問,李鳳寧帶着兩個護衛溜達去了都護府。
邊疆不同於中原,因有駐兵防衛等事,所以另設了都護府來統管一地的兵事。像踞於錦葉中心的敦葉城,雖一樣立了縣,也有縣衙,卻不大管事。無論軍民治理鹹集於都護府之下。所以想探問消息,錦葉都護府當然是最好的地方。可李鳳寧又不想興師動衆,一來拉起那些排場太耗時間,二來敦葉城才真正是人多眼雜,一個不小心走漏風聲,李鳳寧就直接從刺探消息變成人家的階下囚了。
現下的問題,就是怎生把那位大都護叫出來了。
李鳳寧坐在都護府附近的茶寮裡,好整以暇地據着一張方桌一邊抿着粗茶,一邊看着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不一會街角就轉過來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她面容平常,肌肉骨架卻十分粗壯,看着一副十分能打的樣子。她雖穿着一身藍色布袍,腰帶卻只用一根細繩,肩肘處更是磨損得厲害,一看就知道這袍子肯定是鎧甲一類的襯裡,平常並不外穿的。
她本就滿面疑惑,轉過街角後一雙眼睛就在茶寮裡掃來掃去。如今日光正盛,根本沒幾個人在茶寮裡偷懶,那人目光幾度掃過李鳳寧,最後雖然定定地上下打量了她好多遍,卻依舊不敢隨便出聲的樣子。倒是李鳳寧先揚手喊了聲,“馬姨,這邊這邊。”
那人終於遲疑着走過來,她只一拱手,然後問道:“請問您是……”
李鳳寧笑眯眯地說:“十年前,馬姨在勤誨齋見過我一回的,不記得了?”
被李鳳寧稱作“馬姨”的人還是遲疑着。
不說誰人能清楚記得十年前見過一回的人,當時九歲的李鳳寧還是個孩子,如今卻是大人樣貌,要認得出來也難。
李鳳寧從懷裡掏出一枚印章遞了過去。那人接過去,拿在手裡一看,“軍器……”她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鳳寧,“五,五殿……”
她一聲沒說完,便被李鳳寧制止,“出來外頭,哪還有那麼多講究。馬姨,坐。”
李鳳寧雖這麼說了,這人卻仍不敢大意,她環顧一下四周,只用極地的聲音道:“下官錦葉都護府都護馬民見過仁郡王。”然後才斜簽着身子坐在李鳳寧對面。
街頭茶攤哪有什麼好凳子,馬民這種坐姿其實極不舒服。但李鳳寧看她穩穩當當地坐在那裡,至少腿腳十分有力是可以肯定的,心下暗暗點了點頭。
因第一印象甚好,所以李鳳寧便和顏悅色起來。她生就一副清爽大氣的好相貌,又在街頭廝混慣了,如今坐在這車來車往就要揚起一片塵土的地方,居然比久居敦葉的馬民還要自在。她甚至沒有刻意壓低音量,只用閒談般的語調問道:“馹落現下如何,聽說她們當家的就快不行了?她死了倒不可惜,就怕下頭不安分,鬧到咱們這裡來就不好了,所以大姐姐叫我來看看。”
馬民一聽她說這個,沉吟了一陣,先問道:“五……小姐?”
“我路引上寫的是鳳寧,馬姨叫我鳳七吧。”
馬民點頭,“鳳七對那裡知道多少?”
“不過是誰都知道的那些。”李鳳寧道,“那位有九個女兒,打頭的兩個挺不安分而已。”
馬民點頭道:“大體是這樣,還請鳳七聽我詳細說來。”她等李鳳寧點頭後又說:“馹落那裡與我們大不相同。咱們是天無二日,她們卻是各自爲政。現下這個號稱馹落史上少見的霸主,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公推的頭目,只統合了草原上十之六七的部落。”
“只是她若死了,由她征戰統合而來的部族只怕就會再度分離崩析,到時候幾個大的若聯合起來進攻我赤月就麻煩了。”
“正是這樣。”馬民說,“她們的承嗣也不像我們,根本不論什麼嫡長。凡是女兒都不分高低,母親死了之後就均分家產,而部落頭領之位則由屬下公推,小部落甚至會落到前任首領女兒之外的人身上,而大部族的族長一般從能騎馬的年紀就開始培養女兒,再不濟還有兒媳,卻沒聽過有旁落的。”
“聽說馹落汗原本的部下似乎是掌握在大王女手中?”李鳳寧點了點頭,“二王女的父親原是哈山部族的王子,因沒有姐妹帶了整個部族來投,所以二王女就該領着原先是哈山的人?”
“是。”馬民應得有點沉重,“其他幾位不是依附這兩位王女,就是年紀還小。所以待馹落汗老了之後,下一任大汗應該就在這兩位之間產生了。只是……”越說,馬民的表情就越凝重,“現下這位也是個城府極深的,雖然將幾個大部族歸併合攏,到底還是先緊着自己人。這就容易招來怨言了,何況她還屬意大王女。”
“聽說馹落大王女脾氣極壞,一言不合就會拿鞭子抽人。這麼說起來,是不是二王女更得人心一點?”
“如果真是這樣倒好了。”馬民嘆了口氣,“大王女雖然暴戾,可一身功夫卻也無人能比,再加上她在財貨上很是大方,所以追隨她的人也有很多。二王女雖然脾氣好很多,可聽內附的牧民說她滿腹算計爲人陰沉,不是很招人喜歡。”
“是嗎。”李鳳寧聽着也皺起眉來。
“何況,還有一點,下官……我只怕無論是大王女還是二王女繼位,都要對赤月不利。”
李鳳寧擡眼看着馬民,“怎麼說?”
“大王女素有馹落先民之風,想要什麼東西就搶了再說。她時常說等她做了馹落汗,第一件事就是要集齊兵馬劫掠錦葉草原。”馬民滿面愁煩之色,“我平日一直在想,若是二王女若僥倖得勝,爲了立威,只怕也會選擇襲擊我赤月邊境。”
這一番話,聽得李鳳寧也愁眉深鎖起來。
如今這位馹落汗,憑着自己的本事縱橫馹落草原,收攏了十之六七的部族,一直繁衍生息到如今馹落兵強馬壯的局面。坦白說,贊她一句大才是不過分的。
但是這種大才,對於繼任者來說卻是一種很大的壓力。
草原還不興嫡長宗法,說好聽點叫崇拜先民之風,難聽點就是看誰拳頭大,換了李鳳寧是馹落王女之一,她也會選擇攻打赤月。成敗再說,好歹先劫掠一點戰利品回來,至少能證明自己的“武勇”。
只是這種發展,對赤月來說卻是最惡劣的。
一旦燃起戰火,首先誠郡王必然會跳出來,再接下來管着兵部的安郡王只怕也不會像現在這麼安分。武將本來就與文臣分庭抗禮,李賢現在連文臣都沒能如臂使指,武將那裡更加無從說起。更何況,就憑李鳳寧在御前打轉十幾年的經驗,搜遍所有記憶,她也想不出現下朝中哪個有大將之才。
所以,關鍵就在於馹落王帳中將會發生些什麼嗎……
李鳳寧聽馬民說了半晌,卻只堅定了她去馹落打探消息的決心。只要一想到馹落汗一死就等於吹響進攻赤月的號角,李鳳寧一時間甚至有點坐不住的感覺。
“果然還是要去馹落。”李鳳寧道,“馬姨可有良方,能讓我直往馹落王帳?”
馬民聽李鳳寧這麼一說,大爲吃驚。可在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李鳳寧好一會後,見她神色堅定,才遲疑地說道:“若是這樣,不如去尋那位監國王子。”
李鳳寧一愣。
馬民卻只道她不知這個人,“就是去年春天往安陽求嫁,後來叫先帝賞了錦葉鹽礦三成產出後打發回去的那位。現下他正在錦葉那裡,您若是想去王帳,還是與他同路的好。”
馬民顯然是要尋個拒絕的藉口了。
她與李鳳寧並不熟悉,又礙於官職低不好隨便勸說,萬一這是皇帝都點頭答應的呢?還不如直接推到旁人頭上。李鳳寧辦不成差事了不起對她發個脾氣,但李鳳寧要馹落的地頭上有了損傷,只怕不是她一定官帽就夠填補的。
只是李鳳寧一聽她那句話,眼神就有點飄遠,竟是半點沒發現馬民的心思。好半晌她也只輕輕說了一句話。
“原來,他在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