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鳳後一個李鳳寧還能耍點無賴,連皇帝也一同虎着臉說“不許胡鬧”的時候,她只能接受了護衛的跟從。雖然好不容易把護衛人數壓到了五十,卻也逼得李鳳寧非棄馬換舟不可。原定的輕裝簡從徹底沒了可能。現下的計劃是先從渭江下水,轉洛川一路向西進涼州。從瓜州上岸後再走官道,等到了涼州首府江夏再作下一步打算。
仁郡王出巡的理由對外公開是爲了巡視軍器監。雖也有人說沒有必要,可倒也沒人敢在李鳳寧炙手可熱的時候跳出來潑冷水。京中與李鳳寧親近的幾家恰也都夠格知道真實原因,因此又是好一陣擾攘。
總之,李鳳寧的官船好歹是趕在中秋節之前出了京。
一連幾日船行無事。李鳳寧在把時家送來的官員名冊,以及殷二送來的邊境地理冊翻看了好幾遍之後,百無聊賴之下翻弄起了她的行李。
隨兒也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條古怪的腰帶,從外頭看不覺得,內側卻有好多夾縫。李鳳寧從夾縫裡搜出十來張大小面額不同的銀票時不由一陣好笑。
她要真去了馹落,拿着赤月銀號的銀票能有什麼用?
不過,好歹是他的一番心意……
李鳳寧的目光定在一隻細長的木盒上,然後表情慢慢冷下來。
這是從魏王府送來的禮物。因只是一隻小盒子,程顓特意捧來給她看過。李鳳寧連打開看的興趣都沒有,直接就叫拿走,卻沒想到居然混進她的行李了。
看看……
可以吧?
李鳳寧猶豫了一瞬,還是打開了盒子。
盒子裡躺着一柄短劍。
坐在桌前的李鳳寧用左手拿起短劍。
入手的剎那就能感覺到短劍做得十分用心。不僅輕重合宜,柄長也與她的左手正好相合,十分稱手。李鳳寧翻轉手腕朝木盒劈下去,只低到耳朵幾乎聽不見的一聲悶響,木盒就像被切的豆腐一樣分成了兩爿。
在快被各種兵器活埋的半年裡,李鳳寧自忖眼力還是不會差的。
所以這是一柄極好的劍。
但這只是加重了李鳳寧的困惑。
送劍給她已經很奇怪了,畢竟這種可以理解爲“你要小心自己安全”的禮物,實在不太像是李端會送的。
而送了她合用的短劍就更奇怪了。滿京師裡大約只要長了嘴的,就能打聽到她幼年習過劍術。可知道她刻意練過左手劍法,還是短劍非長劍的,就少之又少了。
或許可以說,除了那個教授她左手劍法的江洋大盜之外,不應該有人知道。而那個江洋大盜也早就受了斬刑,埋到地裡好多年了。
所以,到底是……
“好劍。”
身後突然冒出一個輕軟的聲音讓李鳳寧一驚,雖然她立刻就辨別出這是誰的聲音。她也沒有試圖掩飾手裡的短劍,只是回頭看了眼,也沒說話。
容姿豔麗到讓船婦看呆的少年,如今卻是一身藕色衣裙的素淡打扮。他頭髮綰起,衣襟上雖只有幾條細細的藺草紋樣,左手腕上卻套着一隻挺厚的金鐲子,十足的一副“受寵的通房小廝”模樣。
李鳳寧不說話,卻顯然對少年毫無影響。他站到桌邊,從木盒下層翻出兩條纏着細小機括和磁石的皮帶,拉起李鳳寧的袖子就綁到她的右手臂上。然後他抓着李鳳寧的左手朝她手臂上一拍,“啪”一聲輕響,在磁石吸引下短劍輕易就進了機括,完全不會割傷她的手臂。
“好劍。”隨後他捧着李鳳寧的手臂,左看右看了半晌之後,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替她把袖子再拉下來。
少年豔羨的口吻只是更加重了李鳳寧的鬱悶。
而顯然沒能明白李鳳寧爲什麼會有這種情緒的少年並沒有掩飾他的莫名其妙,只頓了會才說:“船婦說下面有塊木板鬆了,要靠岸修一下。”
“好。”
船婦都這麼說了,李鳳寧當然也只有點頭答應了。
十四得了她的回答又出了艙去,不大功夫就能感覺到船慢慢停了下來。然後幾個船婦竄上跳下,再然後船身上就傳來乒乒乓乓的敲打聲,連艙內也聽得清楚。李鳳寧嫌吵鬧便說要下船走走的時候,船婦還吆喝了一句“可別太往裡走,山裡有狼”。
這裡看着像是個廢棄的舊碼頭,木頭都爛得差不多了。不過臨時停下來修個船也沒法挑剔太多,總比溼滑的礁石好些。
李鳳寧蹦跳幾步纔到了岸上。
岸邊還是黑色的礁石,沿着緩坡向上走不幾步便開始有稀疏的野草矮樹。如今八月將將過了一半,安陽城裡還是一片青碧,山裡卻因寒冷而有些枯敗了。
李鳳寧一路沿着緩坡慢慢向上。四下裡一片罕無人際,如果在夏天一片綠意蔥蔥的還能說是野趣,秋末就只剩下一片蕭索了。李鳳寧正覺一片索然無味,想要轉回岸邊的時候眼角突然掃見什麼,她快步走上緩坡最高處後,只一眼就屏住呼吸。
緩坡從她腳下又開始往下,然後……
滿谷的楓樹。
密密的紅葉似乎將整個天地都染成了豔麗的紅色。谷外枯敗的綠色在楓樹的面前是多麼無趣,如火如荼的顏色簡直美麗得讓人不忍呼吸。
李鳳寧不由得漫步朝楓林走去。
立在樹下時,整個世界彷彿就剩下三種顏色。
天空的湛藍,樹幹的棕黑,而恣意伸展的紅色中……
有一抹雪白?
李鳳寧眨了眨眼,撥開樹葉朝那邊走了幾步。
那是……
一個人?
那是一個十分年輕的男人。或許是因爲楓葉太冶豔的原因,李鳳寧總覺得這人的膚色蒼白到了灰敗的地步。
李鳳寧又走了一步。她踩在落葉上沙沙的聲響,終於引起那個人的注意,回頭朝她看來。
果然不是她的錯覺。
凹陷的臉頰,淡到幾乎是白色的脣,這真不是一個能用健康來形容的人。
可……
他卻有着一雙清澈的眼睛。
不是像十四那樣明豔,不是像梓言那樣慾望深重,甚至也沒有隨兒的天真單純,這個人有着一雙彷彿泉水般清澈的眼睛。與他對視着的時候,總覺得天地間的喧囂會慢慢退走,總會想起春天、陽光,或者新芽一類的字眼。
單看着這人,或讓人感嘆和惋惜,單看這滿谷的楓樹,又會覺得過於恣意熱情。他的清冷中和了楓谷的熱烈,而楓谷的濃豔又溫暖了他的頹敗。這世上再不會有比他更適合站在這裡的人。而此刻李鳳寧只恨自己沒有一支丹青妙筆,可以畫下這一幕值得永遠留藏在心中的畫面。
“公子,公子——”不知過了多久,有個丫頭打扮的女孩子大呼小叫地朝那年輕男人身邊跑。
她脆嫩裡還帶着點尖利的童音瞬間打破整谷的安靜。那與她對視了不知多久的男人回過神來,他轉開眼然後低下頭。
然後看見了他手裡拿的帷帽。
他下意識擡起手,似乎想要戴起帷帽的,可手舉到半空中又停了下來。他猶豫了好一會,像是不知道該不該戴上帷帽似的,然後朝李鳳寧看了一眼。
這是……
反正已經被她看到臉了,戴不戴帷帽也無所謂了嗎?
李鳳寧忍不住笑了聲。
年輕男人聽到李鳳寧的笑聲,面上一紅。他似乎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還一直把帷帽舉在半空中,頓時臉更紅了。
“公,公子!船沒,船沒了!”那丫頭終於跑到男人附近,聲音急得發抖。李鳳寧甚至可以看到她滿頭大汗。
船?
上岸的時候至少前後一里地之內,李鳳寧都沒看到過別的船。
男人顯然也着急起來,跟着丫頭朝河岸邊小跑而去。雖然是李鳳寧來的方向,卻刻意走了個弧線離她遠遠的。
李鳳寧一挑眉。
初見時驚豔,可這人一走,整座楓谷又彷彿覺得少了些什麼似的。李鳳寧估摸着那船也該修好了,便又原路折返,踱着步子向岸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