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前政後宮”,其實不止是天下至尊之地的皇宮,一般略講些規矩的人家也要分個前廳後院。也就是說,宅邸前半是供主人做正經事的地方,這家裡的男人再有身份臉面,也不能隨隨便便踩進外書房的地界,否則就是輕浮不懂規矩。
而現下,卻有個少年住進了外書房。
書房一明兩暗的三間大屋裡,靠南那間本來放了茶具與琴架,如今那張只供坐臥小憩的榻上卻睡了一個人。
冬日裡,一合上窗子屋內就昏暗不明。整間屋子裡唯有坐榻上纔有一團盈盈幽光。那隻鑲嵌了拇指大夜明珠的赤金薰球,雖照不亮整間屋子,倒是能讓人看見緞子被面上栩栩如生的荷花與蓮葉。一柄白玉如意雖被放在榻上那人的枕邊,可真要說到定驚安神的作用,只怕遠遠及不上李鳳寧被榻上人握住的手。
李鳳寧坐在榻邊,看着榻上這個瘦到幾乎脫了形的少年。
自範家接了隨兒之後,回府的馬車上他雖然睏倦得張不開眼睛,卻一直強打精神想要說話。李鳳寧看他滿眼的期盼,一時心軟就打算陪他到睡着。誰想原本從來都是沾枕既睡的隨兒,居然閉上眼睛沒多久就突然渾身一抽,然後猛地睜開眼睛。他滿眼驚悸地四下搜尋,直到看見她才平緩幾分下來。如此一晚上三四回,雖然下半夜隨兒終於沉沉睡去,李鳳寧卻不敢再離開他的屋子,在他牀邊坐到了天亮。
好容易聽他呼吸平緩,睡得也香甜起來,李鳳寧才覷着機會出來洗漱並用些早飯。本想他累了多睡會也沒什麼,誰知臨近午膳他居然還不醒。李鳳寧哪裡還按捺得住,忙不迭地叫人請了御醫過來,診脈之後居然得了個“憂思過甚”的結果。
隨兒與他相伴十年,不要說他姐姐範聿,就是他親爹都沒有李鳳寧瞭解他。這孩子說好聽了叫豁達爛漫,難聽一點就叫萬事不過心。以前在魏王府算人家當面譏刺背後作弄,從來就沒見他難過。他並非不懂,只是根本沒放在心上而已。
但是現在,他居然憂思過甚。
李鳳寧心裡一陣陣地後悔與難過。她的一個決定,居然把這個孩子逼成這樣。想起太醫那怎麼看怎麼不像誇大邀功的言辭,只要一想到她再遲迴來一兩個月,或許世上就再沒這個人,在範府只是震驚的情緒頓時轉變成了深深的後怕。
李鳳寧俯身,以手肘支撐着自己的身體,然後用手指像撫摸最嬌嫩的花朵那樣輕輕碰觸着隨兒的臉。
或許五十年後她能漸漸看淡,但是現在的她絕對接受不了與隨兒死別。
“平時那麼沒心沒肺地到處跑,怎麼遇到事情就這麼死心眼。”李鳳寧低下頭,將額頭貼在他的額頭上與他鼻尖對鼻尖,“不願意說就是了,我還能逼着你去嫁麼……”
許是因爲額頭上的分量,也或許只是因爲睡夠了,即便太醫來來去去也沒醒的隨兒終於眉頭一皺,“唔……”了一聲後才慢吞吞地睜開眼睛。
彷彿需要花上一會功夫才能清醒似的,隨兒對着李鳳寧眨了好幾下眼,才軟綿綿地叫了聲:“……小姐?”
看着那雙明亮的眼睛,還有那張因爲沉睡而染上幾分粉色的臉頰,一陣巨大的安心感首先噴涌了出來。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與徹底,以至於李鳳寧在她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就先把手伸到還躺着的隨兒身下,然後連着被子把他拉進懷裡抱緊。
“終於醒了。”
即便有太醫再三保證隨兒能睡是好事,睡夠了自然會醒,也及不上他能睜開眼睛與再度同她說話的安心感。
隨兒雖然不會抗拒她的擁抱,卻也顯然沒弄明白她爲什麼那麼激動。在李鳳寧抱着他好一會之後,隨兒才遲疑着在她耳邊叫了聲,“小姐?”
李鳳寧這才發現自己的忘情,連忙放開手,“餓不餓?吃點東西?”
隨兒一雙眸子停在李鳳寧臉上好一會,才輕輕點了點頭。
“來人,”李鳳寧隨即揚聲,“把熱粥端進來。”
應聲而入的是兩個小廝,看着都與隨兒一般年紀。一人拿的托盤裡是隻砂鍋,另一人手裡端着碗筷等物。這兩人進屋後便一彎膝。“小奴桃壎”,“小奴慄笙”然後兩人齊聲道,“見過主人,見過公子。”
“公子?”隨兒疑惑不解地看向李鳳寧。
李鳳寧示意兩人先把榻桌拿上來,然後才說:“以前是不得已,現在既然我能做主了,當然要給你正名。”桃壎把東西全放好後才掀開砂鍋的蓋子,卻被李鳳寧一個手勢揮退。她從鍋裡盛了一碗牛乳粥後,先舀了一勺試試冷熱,然後才送到隨兒的脣邊,“你是我的表弟。”
隨兒嘴脣一顫,擡起的眼睛裡滿是惶然,“小姐,你要趕我走?”他聲音都開始發抖了。
這是哪跟哪。
李鳳寧連叫隨兒幹些輕省的活計都不捨得,更何況把他劃拉到奴籍裡。包括宮裡都知道,隨兒頂個“小廝”的名頭不過是爲了防止李端不允許他進魏王府罷了。就算這樣養着李鳳寧還一直覺得虧欠了他,如今她自立開府,理所當然要替他正名。
李鳳寧瞟了眼雖然努力剋制,卻依舊難掩一臉驚訝的兩個小廝。一句“你們先下去”之後,她放下粥碗,湊近隨兒,捧起他的臉,刻意加重語氣,“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趕你走?”
李鳳寧語氣不過微微加重,隨兒立刻就沒了底氣,“你剛纔說我是表弟的……”
“表弟跟趕你走有什麼……”李鳳寧皺起眉頭,話說到一半,她恍然明白過來。
不同姓就不是一家人。
如今赤月風俗,不到萬一不會離開原籍。就算到了非投親不可的地步,也是投到外祖、姑母之類長輩的家裡。一個是已經分出去單過的同輩表姐,一個是還沒成親的表弟,就算上門探望都很能招人話柄,不要說人還住過去的了。
李鳳寧雖不至於爲了名聲束手縮腳,也沒有放蕩不羈到這個份上。隨兒顯然是因爲太知道李鳳寧這一點,所以才立刻覺得她是想讓他走。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李鳳寧很是遲疑了下。
她一直覺得虧待了隨兒,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提出這件事。可現下想想,她固然對自己的名聲好壞是無所謂,但要是隨兒的名聲跟着一起壞了,只怕今後說親就難了。
但是……
李鳳寧看着這個滿眼驚惶的少年。
幾乎立刻放棄了猶豫的念頭。
一句出嫁已經把他逼成這樣了,若在這個時候趕他走,李鳳寧還真覺得會發生一些讓她後悔一輩子的事。
罷了。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這裡是你的家。”李鳳寧一字一頓,幾乎有點咬牙切齒,“範府是你母親和父親的家,是你姐姐的家,但是這裡纔是你家。”
隨兒眉頭微微一壓,彷彿不相信似的看着她。
“而且我說過,你不想嫁就不嫁。”李鳳寧看着他,“不只是孟溪,天下任何女人都好,我不聽到你心甘情願說嫁之前,絕對不會逼你嫁給任何人。”
隨兒雖然臉被捧住,目光卻上上下下打量李鳳寧好一會,半晌才遲疑地來了句,“……真的?”
隨兒本就長得清秀標緻,如今雖瘦得不成樣子,卻益發楚楚可憐起來。再加上雖然半信半疑卻依舊乖巧地任她捧着臉,軟嫩得簡直能撩起任何人的心火來。
“小子,你膽肥了。”李鳳寧故意猙獰一笑,“居然連我的話都敢不信了?”
雖知李鳳寧是故意逗他,隨兒仍然忍不住淺淺笑了。
李鳳寧這才放過他的臉,轉身又去拿了剛纔的粥碗,再度舀起一勺遞到他脣邊,“太醫說你要多養養,先不急着挪動。”
隨兒這回總算張開嘴,一口吞下。他嚥下之後才伸長脖子朝外間瞄了下,“這裡是書房?”
“嗯。”李鳳寧又舀了一勺遞過去。
隨兒也不知想起什麼,嘴裡含着粥不好說話,就回了她個笑臉。
“外頭那幾間鋪子,”李鳳寧雖然想清楚了,面對着隨兒卻覺得不太好開口,“我想還給姐夫。”
因李鳳寧之前是魏王府嫡女,按照如今不分家不得置私產的規矩,手上最多隻能存點現銀。當時已成了鳳後的連氏心疼李鳳寧,便藉着“鳳兒該學點世情”的由頭,從他的嫁妝裡撥出幾間叫李鳳寧“代管”。雖然殷府承他的情,至少還了兩三倍的東西給他,但李鳳寧總覺得一樁歸一樁。如今她自立門戶了,便想着把這幾間鋪子還給鳳後。只是其他的倒也罷了,隨兒一直是把打理這幾間鋪子當成頭等大事來看。不止每年收入頗豐,還開了幾間分鋪出來。
“好。”誰知隨兒卻答得極爽快,半點沒心疼的樣子。
“你倒心寬。”李鳳寧這回真是有點詫異了,“不心疼?”
隨兒嚥下嘴裡的粥,“本來就不是我們的東西嘛。”
“阿爹的嫁……”李鳳寧話到嘴邊卻變了個樣子,“其他東西,等你養好些再慢慢看,不用急在一時。”最後一勺喂完,李鳳寧回身放下碗,又拿起帕子。
“小姐,”隨兒他家貼着殷府,所以也知道李鳳寧父親嫁妝的事,“六姐那邊送來的東西,要不要點一點?”隨兒在殷府那裡卻沒有忌諱,直接便按着排行稱呼。
“點清楚又怎麼樣,我要是敢跟小六提什麼多給的退回去,她能跟我吵上幾個月。”李鳳寧說起這個就頭疼,“我都不敢跟她說這個。對了,你剛纔叫我什麼?”
隨兒莫名。“小……”只是第一個字出了口之後,他突然反應過來,隨即不情不願地改了口,“表姐。”
“我倒還真是你最小的表姐。”李鳳寧一挑眉,“對了,剛纔進來那兩個小廝覺得如何?我從滿府的人裡挑出來,你要不先用着,不好再換。”
“啊?給我?”
“太醫昨天來看你,留下一副食補的方子,你乖乖按時辰喝了。”
“誒,苦的……”
“魏王府把我們那些舊東西都送過來了,你的那些我叫人收在你屋子裡,你看看有什麼用慣的就留下。至於衣服我都叫扔了,全部做新的吧。”
“全……全扔了?”
“隨兒。”
“啊?”
“對不起,讓你一個人難過了這麼久。還有,以後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