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家不愧爲揚州首富,偌大的宅子內一草一木、一石一瓦皆是精工雕琢而成,不見馬虎。奴僕成羣,身上所穿著的制式衣飾皆比尋常百姓華美上許多。
西苑一帶,雖是女客所居,但各種吃的、用的,可不曾怠慢過。才撤下一桌茶點,又上了四色糕點供人取用或欣賞。
但這些對姬向晚而言,都沒有義意。
四日前,當她奔到打鬥地點時,已不見蒙面人以及湛無拘的身影。受傷的武師告訴她,因有湛無拘的義助,他們才得以苟全性命,但不幸的是,他卻被下藥挾持離去。
紀家的貨旅經此大劫,自是中止了前去蘇州的行程,打算回到揚州養傷。同時間,早已有人往天空放火炮求救。不久後,紀平已息率羣雄前來救人。也因此,姬向晚別無選擇地又回到紀宅;並且,別無選擇地面對方首豪。
此刻,她與方首豪兩人坐在西苑的花亭裡品茗賞花,怒放嬌顏的春花跡近招搖地在春風裡擺動,與她慘淡的心境裡的死寂恰成對比。
四天了……沒有人能告訴她小湛是否安好。更多的是幸災樂禍的慶賀聲,都說他是凶多吉少,回不來了。
這些都不是她想聽的話,她會留在揚州,是爲了等小湛,不然她早雖開了。
“近來揚州城內外皆爲了一本秘籍攪弄得極是不安寧,我已招來山莊管事和你的貼身丫鬟玉兒來此,約莫再三日就抵達了,到時將會護送你回濟南。表妹覺得可好?”方首豪以一貫的溫柔語調問着。
姬向晚低聲道:
“我不離開。”
“表妹,你不明白情況的危險性,放你在此,恐有遭受驚嚇之虞,你莫再爲難表哥了。”方首豪走到她面前,輕輕握住她柔軟的心手,憐惜道:“爲兄的明白這些日子你吃了不少苦,瞧,向來水蔥白淨的小手部粗糙了。我明白你與湛公子的友誼,現下他生死未卜,你擔心是必然,但擔心也濟不了事,他若福大命大,老天自會保佑。咱們的婚禮本該在年節辦妥,因你出門散心,在雙方長上商量之後,決定在端午時節完婚,你是該先回濟南準備一下了。”
她抽回自己的手,看向他:
“我與湛公子之間,只是友誼?”她早被一些女眷的耳語傳得不堪了,虧得表兄仍抱持此看法。
方首豪爲出頗爲自得的笑:
“你的性子,我明白。你不會在有婚約的情況下,做出違禮的事。再者,湛公子並無條件讓你傾心。”他的外貌、身家、名聲,皆是上上之選,幾乎折盡天下芳心的他,從不須擔心感情上有敗仗得受。而那姓湛的,相貌平凡、衣衫老舊,是個無名小卒,無論以什麼來衡量,正常女子都不會舍翩翩公子而就平凡男子的。
“當初我離開濟南時,就不打算再回去的。”喜帳什物、鋪房用品,全絞碎成落花似的殘月,那是她破碎的心,與已然-擲的真情。再次面對着表哥,竟漸漸不再有感覺,淡淡的,不悲亦不喜。
“近兩個月的散心,我想你會明白的。”
“明白什麼?”
“從你出生,我就喜愛你。及長,更是真心守護,生怕你受了委屈、有什麼不愉悅。你不明白表哥我是真心對待你的嗎?”
姬向晚緩緩搖頭:
“我錯以爲你所謂的真心,即是一對一的交付,是我錯了。但你爲何從沒對我說明三妻四妾就是你真心的方式呢?”那她絕對不會在他身上浪費十八年的思念。
方首豪對錶妹冷厲的言辭感到錯愕,向來溫婉的可人兒,從不懂得以言辭攻擊人的,莫非受了那人的壞影響?!
“向晚,你不明白,有些事,不得不爲。我身負振興浮望山莊之責,行走江湖,若不廣結善緣,實不易生存。我要的只有你呀。”權力的結盟、利益的受授,有什麼比聯姻更來得可靠?當然,這些是單純的向晚不能理解的,日後他定要教會她。
爲什麼在她心這麼亂的時候,表哥還要來煩她?!就不能給她獨自安靜的空間嗎?她擔心小湛,腦中全是他流了一身血卻無人理會的可怕景象,心臆裡飛來轉去的都是他臨走前那一番可怕的話——
是不是要我流着血、嚥着氣、顫抖地交代遺言,你纔會相信那是真的……
真的?什麼真的?喔,是了,他總愛不正經地說他要當她未來夫婿,並且要她相信。
她在堅持什麼呢?爲了不讓雙親蒙羞,爲了堅守她自幼所受的婦德教育,她堅持要嫁給眼前這個要納三妻四妾的男人,並且過着可以預見乏味又悲涼的一生……然後,以後半生去追悼着與小湛共有過的美好時光……這就是她烈女不嫁二夫的結果嗎?這就是她心目中所認定的“正確”嗎?
方首豪仍然滔滔不絕地訴說着他的真心誠意,但她沒有感動、沒有心悸,只有滿腹的不耐煩。
老天爺,如果她連片刻也不能忍受,那她要如何過完日後當“方少夫人”的每一天?!
好吧!她是被帶壞了,她想念小湛的胡言亂語、欣賞他在人羣裡造亂的本事;他高興由揚州一路滾到蘇州、在路邊學狗叫,她都不再覺得無聊了,因爲他就是有本事把生活過得很容易又充滿笑聲,雖然大概一輩子也沒什麼成就,但那又如何?他很快樂呀!
快樂是不易得的,但世人並不明白。以前她也不明白,總以爲那是理所當然在一些成就裡必然會附加的東西,不值一提。
才分開四天,她就想他想得快要瘋掉了!她不要他有事、不要他受傷、不要……什麼也不要!
“不要再說了!”她搖頭大叫。什麼也不想要,她只要小湛回來,只要他。
正在勾勒未來美景的方首豪,被她的叫聲嚇住下文,百年難得一見的奇異表情再度光臨這名號稱武林第一美男子臉上,悽慘得緊,甚至發不了聲。
傳身欲走,因爲突然想到一件事,才又面對他。她從袖袋內找出一張當票,交到他手上。
“表哥,我不會嫁你,當初的定情信物,你還是送給另一名有機會當方家主母的人吧!我爹孃那邊,日後我會回鳳陽乞求他們的原諒。這場婚約,就此算了吧!”以爲啓口不易,然而真正做了之後,卻比想象中簡單。也許是,心早已不在他身上了吧!她的心哪……
不知何時,在她還無所覺時,一顆摔碎的芳心已教那姓湛的冤家拾走,片片拼組回原樣,便霸着不還了。
她決定要嫁給他,所以小湛絕對不可以死!
直到她走了許久許久,回過神的方首豪才記得要看手中紙張爲何物。這一看,再度愣到九重天,下巴垂到地上無力收回——
紙上寫的是:典當黃龍無瑕玉一隻,一百五十兩,揚州當光光當鋪。
※※※
趕了蒼蠅又來了蚊子——要是小湛在的話,一定會這麼說。
回到自己居住的房間,就見花廳裡裡站着一抹冰影,正是常常莫名其妙出現的秋冰原。
天哪!難道她還得再忍受一次嗎?爲什麼不能讓她安靜一下呢?這些人到底是怎麼了?
“姬姑娘。”秋冰原顯然知道她剛纔與誰見面。“看你的臉色,似乎令表兄又招惹你不悅了。”
“你有何指教?”她退出門檻外,不願與他太過接近。
“浮望山莊的勢力,我秋某還不看在眼底;而我對方首豪的行爲,也相當不以爲然。如果你需要一個庇護之所,秋某願意提供。”秋冰原半倚着門框,雙目如梟地盯着她蛟好的女兒態,焦是嬌嗔也惑人。他秋冰原不需要絕世美人,只要看對眼的溫婉閨秀,加上她是方首豪真心所愛之人,一切,便值得爭取了起來。
這人在說什麼鬼話?!什麼庇護?!
“我不需要。若無其它事情,我想歇息一會,不多陪了。”她越過他想步入屋內,但他竟逾禮地伸手擋住;她受驚欲退,一手已教他擒住。“放手!”
“與其忍受丈夫三妻四妾,你該考慮一夫一妻的好處。只看一張俊臉,保障不了幸福。”他不肯放,反倒放肆地搓撫她手臂,爲那柔嫩的觸感傾倒。
“你放手!”她以另一手拍打他。沒遇過這麼放肆的人,被他握住了手,只有滿心的抗拒排拆,與湛無拘帶給她的感受完全不同,好可怕、好惡心。
“跟我回寒冰山莊,你就會明白我比方首豪更值得託付一生——”
一隻纖手輕輕拍着秋冰原的左肩,妄止了他的聲音;萬般不置信於有人可以近他身,而他卻無所察覺。
“誰?”隨着一拳向後擊出,他也轉身以對來者,但他能做的就這麼多了。
他看到一張絕麗美顏,按着失去所有意識。就這麼僵着原有的動作,凸着雙眼,成了石人兒。
“哎呀!真是粗魯,抓得你手部瘀青了。”三人裡有一人化爲石像,一人發呆,僅剩那絕色佳人得以輕快活動。她先是拉回了姬向晚的小手,在紅腫的地方揉上清香的膏藥。
“小姑娘,你是姬向晚對吧?”拜焦蘭達的好畫藝之福,憑着畫像,輕易找着了正主兒。但這小姑娘一直沒回魂,教她怎麼問話呢?於是她又搖又晃地叫人:
“小姑娘,喲呼!小姑娘——”
“呀!別搖了,拜託。”姬向晚游完了十八層地獄,沒敢飛奔九重天,急忙回神:“你是誰?”被這個美麗得難以形容的女人炫花了眼,差點又要失神了。
“我是湛無拘的孃親。他囑我來帶你走,切莫給男人有近身的機會。咱們可以走了。”杜曉藍明快地說完。
姬向晚驚呼:
“不可能!你是小湛的……娘?”這美人看起來大她沒幾歲呀。
杜曉藍好自憐地點頭:
“我生的孩子不像我,我也很遺憾。不過,湛藍很像我哦,我這邊有畫像,你看。”說着,又開心了,趕忙由懷中抽出一張紙現寶。“這是我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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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看,姬向晚已十成肯定此人果真是心湛的母親。行爲像、又相同是畫癡,那麼即使外表與年紀不合,也沒什麼好懷疑的了。
“小湛他還好嗎?有沒有受傷?”她急切追問。
“受點小傷死不了,沒事的,你覺得我畫得怎樣?”
“嗯,這兩顆饅頭畫得很可口。他爲什麼會受傷?”聽到他受傷,她心都揪疼了。
“謝謝,可是我沒有畫饅頭呀。”杜曉藍找不到畫裡幾時出現了饅頭:“沒什麼,過兩天就沒事了。我看這邊的登徒子不小,我兒子說你是他未來妻子,自然不能放你在這邊涉險,咱們走吧。””收起畫,決定找個地方好好和她討論饅頭問題,順便問問未來媳婦要不要給她畫一幅留念。
“我們要去哪兒?”姬向晚問。
“去可以和我那笨兒子會合的地方。”
不再有異議,姬向晚任由杜曉藍拉住手,宛若驚鴻掠影,輕巧飛上屋脊後,再一瞬,便再也見不到兩抹芳蹤。
蕭蕭西苑,再度空寂,徒留一具被遺忘的身影獨立於芎蒼之間,蕭蕭兮、吁吁兮……
※※※
三名蒙面人無聲走入屋內,冷漠無情的眼一一掃視過炭火架上的烤乳鴿、滿桌的佳餚美食,以及牆角堆放的一些娃兒玩意;門外有一隻乳豬的骸骨,是昨日欽點的大餐,姓湛的小子唯一的要求是無時不刻地在他眼前擺滿美食,好讓他在“艱苦”的囚禁生涯中,有所慰藉……
他“艱苦”?那看守他的人不就是水深火熱得端差沒一刀劈了他。要陪他玩、要滿足他挑剔的嘴、要任他取笑,更不可以揍他!
總算,他們再也不必忍受他了。思及此,三名蒙面人皆露出殘忍的笑。
那位姓湛的小子昨夜喝了一罈汾酒,便醉死到現在;滿桌未動的食物和滿屋的酒氣,證明他仍處在爛醉的情況中。真可惜,無法在他恐懼欲死的求饒聲裡得到快意。但,比起一統天下,這個無名小卒的死狀,還不放在他眼內,他要以大局爲重。
“主人,我們身上的“夢裡斷魂”已剩不多,要解決這小子,無須用這麼珍貴的藥粉。”一名手下建議道。
中年男子冷冷一笑,望着手中赤色的瓶子:
“藥量雖已不多,但足夠對付那些自以爲是的江湖人了,“夢裡斯魂”、“赤蠍散”是元教舉世聞名的獨門秘藥,待江湖人一舉滅了元教,還怕更多的毒藥拿不到手?”
他將藥瓶子放至湛無拘鼻下,隨着他幾次深深呼吸之後,倏地一噎,原本起伏平緩的胸腹,不再有所動靜,面色由紅潤轉爲青白,再出青白轉成煞黑,最後煞黑裡浮現蛇皮似的斑-紅紋,並往全身擴散,駭人至極!
不曾見過“夢裡斷魂”威力的兩名手下不自禁往後一退,低呼不已。
中年男子滿意不已地點頭。
“將他丟到揚州官道上,在江湖人查出這是元教的毒之後,少林的掌門、武當的道長,將會一一這麼死去,到時,元教將會被中原羣雄踩成平地,而我們,將是漁翁得利的那一個。”
得意的笑聲無法抑制地狂瀉而出,迴響在四周的亂葬崗上,像是淒厲的悲鳴。
※※※
在揚州近郊的一處園林,看似是普通富商的別苑,高高的圍牆阻擋了外來窺探的視線;佔地不頗大,風格樸實不惹眼,是元教在揚州的落腳處。若讓江湖人知道了,只怕要說是元教有心入主中原,不立即來挑了此地定不干休。所以這屋子建了六十來年,也不曾公開屋主的真正身分。
姬向晚就是在這裡等候湛無拘的歸來。
離開了紀宅,至今又過了三日,除了託人送封家書回家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她向來不是容易和人打成一片的性子,雖然駐居在此地的元教子弟對她和善有禮,但潛藏的探索目光總令她不自在;嘴裡問的,全都是她們那位從未謀面的“少主”事蹟。
覺得心煩,一個功成名就的方首豪就教她受夠了,她不要再來一個披上黃袍的少主!
獨自坐在迴廊的欄杆邊,吹着春風,低頭繡着一隻荷包。紅色的布底,像在編織另一個小心翼翼的美夢。
但願這錦囊,不會有被絞碎的一天……
低着頭做女紅的她,沒有察覺圍牆上正有一個人在輕快地慢跑着;賊眉賊眼地四處探視,似乎在找人,也找了好一會了。
然後,他找到了,拔身飛起,一個起落便已悄立在姬向晚身後,彎着身子看她在做什麼。
人家說小有靈犀一點通,怎麼他都站得腳痠了,佳人仍不回頭睞他一眼?他不開心了,對着她的左耳吹吹氣。
他的傷應該沒事了吧?杜姨說傷口只有一個銅板那麼小……討厭,耳朵好癢,是他在想她嗎?
她身後的人瞪凸了眼,不相信這女人竟然無動於衷!要是哪天被其它狂蜂浪蝶輕薄去了還得了?!不行,再來一次,他這次不只吹了口氣,還把鼻子埋入她馨香的秀髮中,深深嗅聞。
“哎呀!”姬向晚驀地跳起身。
她終於有反應了,很好很好!可見她沒有揹着他讓別人輕薄。他微笑讚許,張開雙臂等着佳人發現他後,驚喜而泣地向他飛奔投懷。來吧!寶貝。
姬向晚筆直向前快步走去。即使會被杜姨抓去畫人像她也認了,她想知道有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已經這麼多天了,小湛總該捎回一些訊息纔是,再這麼呆等下去,她受不住的!她要去問杜姨。
直到她的身影由大至小,由近轉遠,他才自驚愕中回神地認知了一項事實——他和向晚兒既不是兩集笨綵鳳、也沒長出一根叫靈犀的東西,所以不會雙飛,更不會一點通。
想要享受“重逢”的美感,還是得勞駕嘴巴的提醒,否則下場就如現在——佳人愈跑愈遠。
他,湛無拘跺腳兼氣急敗壞地邊跑邊叫:
“小姬姬!你給我站住。”
姬向晚身形一震,倏地轉身,只想確定他的聲音不是出自於想象,但一睹堅實的胸膛阻擋了她的眼光,緊實地摟住她,熟悉的溫暖、習慣了的氣息……
是他!不必看臉也知道是他!
“小……小湛?”她顫抖不已,似問又似呢喃地喚他。
“我來接你了。”抹去剛纔的灰頭土臉,重新揚起久別重逢的纏綿意境。
“你沒事吧?杜姨說你受傷了。”她掙開他抱摟,上下打量着他。
“沒事了,只是小傷。你知道,他們有刀我沒有,難免會捱上幾道皮肉傷。”他拉開袖子展示那幾道只剩淺紅疤的小傷口。
她淚盈於睫,再度投入他懷中,緊緊地不肯放。才分開了七、八天,卻像分開了一輩子。要離開他,將是多麼艱難的事啊?!但……倘若他想三妻四妾,她就得走……
“怎麼了?”湛無拘一把抱起她,往正廳的方向走去。她的臉色好灰敗,不會是又想到她那個風流表哥了吧?
“你……你是元教的少主,以後的教主……”她硬嚥地開口。
湛無拘哈哈大笑。
“你以爲我耐煩成日跟一大羣女人攪和?少主只是叫着好玩的,歷代以來,元教還沒給男人當教主的機會。”
“但她們說——”
“隨她們說去,你以爲我會乖乖聽命?”知道她的心思是繞着他轉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忍不住低頭偷香。
她被他數日未刮的胡發刺癢得直躲:
“別亂來。你……你真的可以視名利如糞土嗎?”
“我要那些不中用的虛名俗對象啥?”他狂妄地挑眉問。
“那你要什麼?”她擡頭面對他輕問。
“你!”他琢吻她櫻脣:“只要你!”
再一次的低下頭,烙下不容抗拒的情意,直到天長地久——
※※※
“什麼?!你沒將那些人就地正法?!”美豔無雙的杜曉藍飛身過來,就要教訓她不成材的兒子。
“殺人太不符合我優雅的風格了。”湛無拘在偌大的廳堂裡飛來跳去。
“我們元教的教規第一條就是以牙還牙,你給人下了“赤蠍散”、“夢裡斷魂”,自然要回報以禮,幾時你以德報怨起來了?”
“阿孃,你就是這一點不好。你曉得蒙面人的頭頭是誰嗎?”湛無拘又閃過孃親的一記五爪功。
杜曉藍因爲好奇而頓住攻勢。
“誰?”
“費志明。”湛無拘得意地公佈解答。
“誰?”杜曉藍臉皮開始抽搐,極力忍下手癢。
姬向晚低呼:
“是鴻泰鏢局的主事?”
“對,同時也是當年滅了表姨娘一家子的費東城的弟弟。你當年和老爹千里追殺費東城,仇是報了,但沒有斬草除根的下場是一代又一代的報仇來報仇去。”
杜曉藍恍然有所悟:
“是了,我記得費東城是還有一個兄弟。沒料到呀!這也可以解釋了他手中爲何有我研製的毒藥了。”原來當年不是遺失了,而是被偷了。
“小湛,你怎麼能肯定呢?”姬向晚實在拼湊不出這種結果。
湛無拘飛坐到她身邊,說明道:
“首先,得從兩名護送秘籍的老乞丐遇襲一事說起。當時他們秘密運往鏢局,爲何在不可能有人知曉的情況下,卻被蒙面人追殺個正着?這消息除了丐幫與鴻泰鏢局,不會有第三人知道了——”
“你就知道。”姬向晚不以爲然。
“那是因爲我看到老乞丐放出的信鴿呀。”湛無拘得意洋洋。改口道:“好吧,不會有第四方人馬知道。”
杜曉藍點頭:
“是了,天下人都知道秘籍將由鴻泰鏢局護送。倘若真讓老乞丐送達了,不僅費志明不敢私吞,還得因此遭受天下高手的掠奪,所以半途蒙面搶劫是上好良策。”
“是呀,阿孃。再加上這些天陪着那頭兒玩耍,他可能決定對我痛下殺手,所以也不太防我識破他的真面目,雖自稱是元教之人,但言談間像是與元教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想了又想,咱們元教近百年來,真說和中原人有什麼過節,也只有費東城那一件了。我記得你說過費東城的原籍就是在揚州,他有一個弟弟,加上與秘籍的事情串連起來,所有謎團也就解停開了。”
“那你不就地解決他們的原因呢?”杜曉藍只想知道兒子打算怎麼解決。她還有丈夫女兒要找,不想被這種渾事耽擱太久。
“今天除非我打算殺光所有費家人,否則只殺一個人是沒用的,因爲殺與被殺的仇恨永遠報不完。所以啦,與其讓仇家知道我們存在,進而尋仇,還不如借刀殺人來得乾淨俐落。所謂借刀殺人呢,就是利用他想稱霸武林的野心,讓他成爲過街耗子。”
“怎麼做呢?”杜曉藍雙眼晶亮,覺得這真是個絕妙好法子。
“對呀,不必殺人真好,是什麼法子?”姬向晚也歡喜地問。
“呵、呵呵、呵呵呵……”湛無拘再度發出沒頭沒腦的傻笑,兀自想得好樂。
未來將有婆媳關係的兩名女子,有志一同地左右開弓,往他後腦勺招呼過去。“啪”、“啪”兩聲,立即讓他神清氣爽。
“是這樣的,今兒個我回來時,一路上在空中攔劫各門各派的信鴿,在上頭添上幾個字,細數下來,各門各派、各山莊、各世家大致都沒有遺漏了。我在上頭公佈“赤蠍散”以及“夢裡斷魂”的解藥。如果他們還會中毒,就不能怪我們了。”方法一:讓壞人無法栽贓得逞。
“是什麼解藥呢?藥草易不易尋?”姬向晚問。
杜曉藍搖頭:
“兩味毒藥雖兇狠,但解法輕易得緊,當初的遊戲之物哪會費心太多,吃顆石榴就可以解開了。”如果那些江湖人願意相信,自然可以救小命。
“第二步,趁費志明還在練我給的那本秘籍,無暇四處害人時,我們去“借”各大門派的鎮幫之寶集中在費家,並且昭告天下,那麼,你們想那人還會有活路嗎?”方法二: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栽贓得他百口莫辯。
杜曉藍撫掌大笑,拉着兒子道:
“這個好!這個好!讓他們天下大亂,又找不出元兇。討回一口冤氣,日後不必擔心費家人找上門。這法子太好了,快去“借”那些東西吧!”
湛無拘微微笑:
“阿孃,孩兒身上有傷,不宜遠行。加上神州之大,各門派分佈之廣,實不是年幼無和的我所能走得完的。這種小事,還是有勞阿孃吩咐旗下元教衆子弟兵去做吧!就我所知,你率了不少幫衆分佈在大江南北找人,現下正好用得着,有勞您了。”
“喝!不孝子,那你就閒在一邊了?”杜曉藍斥道。
“哪有閒在一邊?我得拐着未來妻子四處遊玩,然後一路玩到鳳陽拜見岳父母呀!”多理直氣壯的藉口呀。
於是,翻天漫涌的波濤,震盪着江湖的起落,竟是帷幄在這小小斗室之內區區一人之手。由潛伏暗處的元教所爲,無人知曉。
※※※
在短短半個月之內,江湖上因各門各派的鎮教之寶失竊而天翻地覆,白道、黑道,各門各派間互相猜疑着、打鬥着。然後,如絕處逢生、久旱逢霖,隨着揚州城內外再度被貼滿告示,衆人一傳十,十傳百地令天下人皆知道了,所有失物皆是鴻泰鏢局所爲:並且相當體貼地在告示上指出藏匿地點。
數以千計的人全擁向鴻泰鏢局,驚動了正在練《極天秘笈》的費志明。當他兒子跌跌撞撞進來時,他正練到秘籍的第七式“綵帶飛舞掌中輕”,原本飛如彩蝶的錦帛在外人驚擾下,纏了費志明一頭一臉的紅紅綠綠。
“爹!不好了,不好了!所有門派的掌門人全來勢洶洶地要見你。”
“什麼?!哈哈哈,來得好!李六、趙仁,將大門關上,對他們施放“赤蠍散”,省得老夫一一上門找人。”直到手下領命而去,他纔想到要問:“奇怪,他們爲何而來?莫非知道了秘籍在我手上?”
費重威也百思不解:
“他們說鎮幫之寶在我們手上,而且一來就衝到我們的花園裡又挖又掘的,竟然還真的挖到了易筋經、打狗棒什麼的……”
“什麼?有這種事?”費志明快步疾行,一時想不透其中原由,但思及羣雄已中了化功散,比平常人還無助,便再地無所懼地前去面對奄奄一息的江湖名人們。
天下已在他指掌間,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
哈哈哈哈……
費志明走過一重又一重的迴廊,前去赴一場將會死得很慘而不自知的鴻門宴。
他的下場,不言自明。
※※※
一匹老馬要死不活地拖着一輛板車,行走的方向是西方,目標指着鳳陽城,佳人的故里。官道上無啥人煙,青石板與馬蹄交織出沉而脆的聲響,有一步沒一步地走着。正如春雨有一絲沒一絲地下着。
沒有頂蓋的板車,搭乘者只好撐起油紙傘充閒情。板車上坐着一男一女,正在吃着剛烤好的乳鴿,好不愜意。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路途上,沒啥避雨之地,因此當板車行經一名落湯雞眼前時,那人便忙不迭地趨近揮手:“小兄弟,借個地方躲雨吧!老漢就住在前面十里“傑人村”,沒料到這場春雨又綿又長,獨自走了三四里,實是又冷又餓了。”瘦小的中年男子盯着鴿肉猛吞口水。
車上的男子稍挪了個位置,拍了拍旁邊:
“上來吧,這位大叔,我們鴿肉烤得多了,正愁吃不完。”
“多謝!多謝!”中年男子感激不已,趕忙吃了好幾塊嫩鴿肉充飢。
“擦個臉吧!”女子遞上一條綿巾,溫柔可人地笑着。
“多謝小嫂子!你們真是好心人。”自稱老漢的男子忙又答謝,在稍稍有力氣說話後,問道:“二位哪兒去呀?是打蘇州過來的吧?”
“是呀,大叔。我們要往鳳陽去,去拜見岳父母。”少年含着一抹黠笑回着,不理會女子暗自捏向他腿肉的手指。反倒一把抓了來,貼在胸口親愛一番。
“看你們小夫妻甜蜜得緊,好不羨煞人。我還道你們是打揚州過來的人哩。”
“怎麼說呢?”少年不以爲意地漫問,正忙着與小妻子玩耍。
中年漢子大爲小怪道:
“你從蘇州來,竟然不知道?我們住在這邊的人都聽說了。上個月在揚州有一場武林的百年大對決,黑白兩道一舉合力滅了野心份子費志明,全揚州城的百姓莫不怕牽連危險,忙不迭地逃往蘇州避難,只有剩下一些膽子大的人留下來看熱鬧,哇!那真是驚天地、泣鬼神、雞飛狗跳得嚇死人呀!連皇帝老爺都關切不已哩,生怕有人要起義造反,你們沒聽說嗎?”他多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呀!
“沒呢。”少年好抱歉地虛應。
“沒關係,老漢現在告訴你,你就知道了。你可以再去告訴更多人,就不必怕別人笑你孤陋寡聞了,這事兒,要從一個叫“小戰”的魔星走入揚州城開始說起,話說那小戰,生得是畸角異相,行事端是奇詭如邪魔,整得羣雄七董八素……”
春雨、老馬、人聲,寂然不見其它人煙的地段,新的傳奇正在播散着,直到四方、直到久遠……
多少事,盡付笑談中。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