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瑞安葬的日子就在君逍遙離開的第二天,那天,天空中飄着鵝毛大雪,似乎是把整個西涼的山山水水都裹上了一層素色。蒼天似乎也在爲白瑞送行,儘管白瑞這個人對整個天下來說不值一提。雪越下越大,最後幾乎看不見前方的路了,可是也擋不住薛美人繼續前行的腳步。
四個僱來的壯漢冒雪擡着白瑞的棺材到在山路上前行,薛美人就跟在棺材的後面,手中捧着白瑞的靈牌,她在自言自語,古雨濛聽不見,但可以聽見她在說話。
古雨濛心想,她的心裡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對白瑞說,尤其是那些在白瑞活着的時候沒有說出來的話,一定有的。那些話,薛美人一定是在心裡儲存了太久太久,現在,她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說出來了。
沒有人能管得了她,儘管守備大人看着古雨濛的面前前來送行時,說了一句這女人簡直是不要臉的話,但是司南秋在看見古雨濛冷冰冰的臉色時便把那句話收了回去轉而換了一句:“可也算是貞潔烈婦啊,一定要爲薛美人立一個貞節牌坊,在上報西涼王爲她爭取一個誥命夫人的頭銜。”
古雨濛知道這種沒有意義的封號並不能降臨到薛美人的頭上,只五品以上的官員妻子才能夠有資格封爲“誥”,所以,守備司南秋的馬屁拍得實在是沒水準。
山中本無跡,自有素衣人。
一行人終於到了早已爲白瑞選好的風水寶地,其實,只不過是在山腰處的一處平坦之地而已。此時,這處已經挖好坑的位置早已落滿了白雪。四位大漢拿着鐵鍬把雪鏟掉了,隨後把棺材放了進去。
祭拜,填土,再祭拜。
令古雨濛奇怪的是,這一處居然有兩個坑。古雨濛心想,也許是之前有人在這裡挖了一個坑,最後沒有用着。
期間,薛美人一直都是面無表情,嘴中一直都在呢喃,誰也聽不見她到底在呢喃着什麼。一陣風吹過,把地上的積雪吹得飛揚了起來,積雪打在了薛美人的麻衣上,掀起了麻衣的一角,忽然的,麻衣之中露出了一抹鮮紅。
古雨濛認得那種紅色的衣服,那是隻有新婚之人才能穿的霞帔。
薛美人在麻布粗衣之下,又穿了一件大紅的霞帔!
古雨濛百思不得其解,薛美人這是要做什麼,怎麼會在這樣的日子裡穿那麼一件大紅的衣服,不覺得怪異麼?難道是要在安葬了白瑞之後立即再嫁給他人?
哼!
古雨濛冷哼一聲。
她又想起來那一日薛美人拿着匕首頂着自己時的樣子,這個女人當真是可惡。古雨濛心裡還想,她之前所說的所做的都是假的,只是爲了博取他人的同情而已。或許,她的內心世界依然是波瀾不驚,甚至在期待着白瑞的離去。
女人心,海底針,古雨濛都沒有猜透這個女人的心思,那麼她的心機到底有多深?
四位壯漢很快就把土填平了,然後,大漢們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位年長些的開口道:“白夫人,那按你所說的,我們把土填平了,接下來……”
薛美人頭也不擡,幽幽地說道:“多謝幾位鄉鄰了。錢被我放在了我家門口的門檻下,勞煩幾位鄉鄰叔伯再跑一躺,自行取錢,按原先談好的,我又多付了一份,再次多謝了。”
幾位大漢微微嘆氣,死者爲大,他們在白瑞面前跪了下來,磕了幾個頭之後,起身說道:“白夫人,要麼,我們幾個幫着把墓碑立起來吧?”
薛美人說道:“那勞煩幾位鄉里叔伯了。”
幾位大漢似乎也是被薛美人的情義所感染,脫了身上的襖子,嘿喲嘿喲地把千百斤的墓碑立了起來。
隨後,見薛美人也不需要他們幫助了,便起身離去。
現在,只剩下古雨濛等人沒有離去了。
胭脂一直都沒有說話,眼中都是淚水。她也是被薛美人的情義所感染了,卻沒有看見薛美人麻衣裡還穿着大紅的霞帔。
“白夫人吶,節哀順便,現在天寒地凍,要注意身體。”
薛美人微微擡頭:“多謝夫人掛念了。”
說完,她竟然伸出手,一點點的用手扒拉着剛纔新挖出來還沒有完全用完的被凍得堅.硬的泥土,在白瑞的安葬之處,立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墳頭。
土是她一點一點的蓋上去的,古雨濛想要幫忙,但卻被婉拒。
薛美人跪在墳前,一邊爲新墳上添土,一邊呢喃着說道:“白郎,我很想讓你看見我穿霞帔的樣子,你總是說我不像個女人,有時候弄到弄槍的……的確,我在你眼裡確實不像個女人,但,我又何嘗生氣過,每次聽你說過,心中卻是暖暖的,因爲你又和我說話了,又開始嘲笑我了……每一次聽你嘲笑我,總覺得你像我的夫君一樣在改正我的缺點。”
古雨濛聽了,心想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得愛得多深,纔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薛美人依舊在自言自語:“白郎,原以爲我自由了,就可以永遠的和你在一起,即便是爲奴爲婢,那也是一種幸福,只要天天看見你,聽着你吟詩作對,聽着你高談闊論,爲你研磨鋪紙,爲你洗衣疊被,那都是我的福分……現在你不在了,爲妻卻是自作主張,進了你黃家的門,你不會怪我的吧?……你怪我也沒用了,你又不能責罰於我,你在九泉之下,切莫要生氣……”
“……”
她說了很久。
她的手被凍得發紅發紫,但是她渾然不覺,依舊在寒風冬雪之中爲郎君的墳頭上不斷地添土,只到一個嶄新的墳頭成形了,她才掙扎着,在郎君的墳頭,重重地磕了四個頭。
她磕得一聲比一聲響。
古雨濛看見,地上都有了一灘血漬。
那是從她的額頭上滴下來的鮮血,與她身上所穿霞帔的顏色,幾乎相同。
忽然的,她大哭了出來。淒涼的哭聲帶着無盡的悲涼,彷彿給這慘白的深山,增添了幾份哀怨。
一旁的幽蘭終於聽不下去了,噗通一聲在墳頭跪了下來:“白瑞,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古雨濛原以爲薛美人會聽到,然後會和幽蘭對質,然後扭打在一起。但是,薛美人似乎沒有聽到,依舊在哭,只是哭得比之前的更大更淒涼了。
古雨濛沒去勸阻。哭吧,哭吧,讓她盡情的哭吧,也許哭出來就好了。也許她哭的是接下來的日子,或者哭的是其他……總之,她以後會許會忘記了白瑞,和另外一個男人重新生活在一起。
她現在也許只是做做樣子,若是沒有古雨濛等人在旁邊,她或許早就離開了。
“那天我用匕首頂着你,其實是爲了白瑞,對不起,雨濛。”她終於停了下來,不再哭泣,而是站起身,退後幾步,對着古雨濛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救命之恩,無以爲報,只有來生,我與白郎做牛做馬,定報雨濛公主之前救命之恩!”
言畢,她竟然真的脫.去了身上的麻衣,露出了裡面大紅的霞帔。古雨濛這纔看清楚她身上的霞帔,居然是用最好的絲綢做出來的,雖然不是天蠶絲絨,但也算是最高檔的霞帔了。
霞帔上繡着鴛鴦戲水,寓意着夫妻恩恩愛愛……
大紅的霞帔和這慘白的雪地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幾乎要晃瞎了古雨濛的雙眼。
胭脂和幽蘭也是才發現她的身上居然穿着霞帔,頓時震驚無比。
她這是要做什麼,那麼快就脫了孝服了?不是說要當人家的妻子嗎?怎麼……
胭脂奇怪的念頭尤爲濃烈,在她的心裡,有着從未改變過的傳統。夫君死了,最起碼是要守孝三年,雖然不至於在這墳頭邊上蓋一所茅屋,至少也得穿着三年麻衣吧?
怎麼人剛埋進去,就把麻衣脫了,成何體統,還要不要臉了?
然而,薛美人卻不在意她人的眼光,她脫.去了麻衣之後,卻是笑了,這一次,她笑得異常地開心。
“白郎,你在九泉之下,一定會孤獨的,爲妻這就來陪你了,你在黃泉路上等等爲妻,爲妻怕夫君走得太急,追不上了……”說着,她看着古雨濛,甜甜地一笑,“祝福我吧,公主……”
古雨濛被薛美人那一笑笑得毛骨悚然,正要開口,卻見她退後幾步,猛地加速,如離弦之箭一般,驀地撞向了墓碑!
咚!墓碑上發出一聲悶響。
就連會功夫的胭脂,也沒有來記得阻止。
潔白的雪地上,流淌着一灘滾燙的鮮血。大紅的霞帔和慘白的血,似乎格格不入,但,再看幾眼之後,又是那麼的融洽。
薛美人腦漿迸裂,已沒有了氣息。
這一撞,最終撞破了二人之間最後的陰陽兩隔,他們終於走到了一起。
古雨濛在驚呼之後,卻是想起了她最後那一抹笑容和那句話。
“祝福我吧,公主。”
是啊,應該祝福的,祝福你,薛美人,不,是白夫人,祝福你終於和你的如意郎君永遠的在一起了。希望在那一個世界裡,你們會永生永世地在一起,攜彼此之手,共白頭偕老。
古雨濛這才反應過來在白瑞墳頭旁邊的那個坑,原來是薛美人爲自己準備的,但是現在……古雨濛卻是不想把薛美人葬在另外一個坑裡。
她讓胭脂即可下山,找些人手來,把白瑞的墳掘開,然後把薛美人和白瑞安葬在一起。這樣,才能真正達到薛美人的心願。
祝福你們,古雨濛心裡在默默的祝福着,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
雪停了,陽光自天空中破雲而處。
驀然的,古雨濛看見從白瑞夫妻二人的墳裡面,飛出了兩隻潔白的蝴蝶,在這寒冷的天空中,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