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齋內古籍多,最忌菸薰火燎。”言語冷冷冰冰的,如腳心升起的寒氣。
慌得她溜眼尋聲去瞅,眸光中透出幾分怯意。隔過低垂的簾幕,雕花拱門,左首書房依壁而立的層層黃花梨博古架前端立一人,揹她而立,正掩卷觀書,也不看她,纖長的側影映在窗櫺上,不時被風吹的影影綽綽,湘綺忍不住往那人身上多窺幾眼。
一襲燕居的服飾,未冠,只簡單的青玉簪束髮。面部輪廓分明,微高的顴骨深幽的眼,一襟麻衣勝雪,層疊垂墜,風起時襟帶飄飄,帶起入骨的清寒。整個人彷彿也像從水中走來,清凌凌般飄逸,清瘦的身姿如同纖頸長身的一隻白鶴誤落在這書齋中亭亭而立。
她心中不由就是一驚,原來房裡是有人的,被這一唬也不由一顆心噗噗亂跳,反如做賊被擒一般的狼狽了。她默默捧起那博山爐去窗邊有風的所在,目光卻禁不住去瞟幾眼他,心緒不寧。
“此香辛中帶澀,冰涼潤肺,不似尋常蘇合香的甜膩,必是有一味甘鬆、或還帶了些冰片、龍涎。”那人尋味道。他一臉溫雅的書卷氣,眸光幽寒,卻對她不屑一看,只隨意翻弄手邊的書,反讓一時間手足無措的她安定了幾分。心中也大致猜出個八,九分,忙輕服一禮嚶嚶的聲音道一句:“奴婢香花,大公子萬福。”
“你識得我?”他始料不及,有些驚訝。他極少回府,這丫鬟看似個生面孔。
湘綺嫣然垂頭道:“青玉簪,白麻衫,闔府上下的主子綾羅綢緞,能一襲布衣安之若素在清灈齋的,還能有誰個?”
聽她分析的頗有幾分道理,倒是個聰穎睿智的。話語不驚不急,舉止沉穩大方,眉眼一笑卻帶了幾分俏麗,他便點頭默認。
“是老夫人吩咐奴婢來清濯宅焚香驅潮黴陳氣的。”湘綺道,心裡犯疑,若在山上是他偷聽了她主僕的秘密,還能這樣裝做若無其事不曾謀面,倒是有幾分心機了。屋內恢復沉寂,湘綺轉去繼續焚香,銀針戳着香灰,
聽窗外一樹丁香搖曳沙沙碎響,香氣隨風飄散。心裡尋思,這位大公子行事頗爲安靜,置身屋內,竟然沒有響動有他沒他都覺不出。
湘綺才進府時,就聽四姨奶奶身邊的丫鬟杏兒姐姐常提,卓府的夫人原是續絃,是先前亡故的夫人嫡親的妹子,嫁到卓府後只生下二公子卓柯這一個兒子,聰穎出衆,年少追隨侯爺鞍前馬後在軍中效力,如今屢立奇功,是府裡喜聞樂道的傳奇人物。而先夫人生的長子卓梓及至十二歲上下,就被侯爺送去了聞名天下的雲鵠書院,本是指望他在這先皇少時曾讀書的雲鵠書院洗染個兩三年,出來後仕途坦蕩,兩位公子一文一武,光耀門庭。不想這大公子竟然一去不歸,既不應試秋闈,也不離開書院,索性便在雲鵠書院做起了掌門師兄,不吝一日之長,杏壇執教課徒教授學問去了。如今,雲鵠書院掌門大師兄卓梓卓凌霄這名號已是天下文人舉子仰慕如皓月中天了。湘綺在閨中時曾拜讀過他的文章,果然是字字珠璣文章錦繡的,如今總是知道文如其人,果是不假的。
“這裡不必伺候了。”他冷冷的說,話音裡都是拒人千里的寒意。
湘綺遲疑片刻說:“大公子如何在這裡讀書?前面四處在遣人尋大公子去呢。”
“前面是誰?”這話有些明知故問,只是湘綺看到大公子的面色就漸漸的蒙上一層暗色,皺了眉頭,棱角分明的面頰勾勒出幾分凌厲,微揚了瘦削的下頜,寬闊的額頭略高的眉骨下,那雙大眼眸光定在書卷上戀戀不捨的回身,只覺那深深的眸子,轉眄間都透了幽深莫測。湘綺心裡就說不清的幾分懼怕。
“香花纔過來時,在樵雲山塢的山下見到田婆婆,還說起老侯爺在問到大公子……”
想是文人多半自命清高,自詡幾分魏晉風,流就不食人間煙火,厭煩官場的應酬,可也不該偷聽她的秘密去。目光就不由打量卓梓的神色變化,想敲山震虎的知道他到底聽了幾分去,要做何打算。不想,他卻蔚然不動的翻書,竟然
沒有一絲不安,反令湘綺沒了主張,難道是錯怪了他?這偷聽者另有其人,否則他如何如此泰然對她。
“你叫香花?”他問。
“是,是四姨奶奶爲奴婢更的名。”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何做這解釋,似乎心裡很在乎被他輕瞧了去,笑她如何取個如此俗不可耐的名字。
“可見四娘平日只愛花兒的。”他似乎也知道四夫人珠光寶氣做作的惡俗,言語裡多是鄙薄。
她本來的閨名是“湘綺”。爹爹說,她出生時皮膚細膩如絲,“湘綺”這名字最清雅不過。
不料去年年根裡爹爹慘死陣前,還落個臨陣降敵叛國的罪名,滿門受累,祖母、孃親率了家中十五口女眷上吊自盡追隨爹爹而去。她流落侯府爲奴。卓府裡女眷xing子溫和一團和氣,只是四姨奶奶恃寵的刁鑽任性,見她第一面,問過她的閨名就上下打量她就奚落說:“湘綺,這香如何能‘奇’?不通不通,不如就叫花兒,開滿園子的香花,叫來順口,也好記。”
她深深地窺大公子卓梓幾眼,眉目清朗,顴骨微高,下頜勾勒剛毅如山巒嶙峋,畢竟將門之後帶出幾分英武。
“奴婢去給大公子烹茶來,新下的雨前凍頂雲霧茶,前日才從宮裡賜下的。”她告辭出門,立在門口深吸口涼潤的空氣,心裡空落落沒了主張,是誰聽了她和雪狸的談話去?若真是杞人憂天,倒也罷了。
再回轉到書齋,卓梓已是坐在桌案前低頭整理書篋,聽了腳步聲吩咐:“明日打發個人來,將這些書籍粘補上?”
“讓奴婢試試吧。”湘綺應了聲,放下手中茶盤在案上。心裡想,草蛇灰線的總能尋出破綻,若是他偷聽了她和雪狸的秘密去,不會如此不露痕跡吧。但轉念想想,反怪自己杞人憂天了,或是那玉佩是先前無意掛在那裡,或是風兒掀開了那山塢的窗戶。
但那“奴婢”二字次次出口,都如同嚼蠟般難過,昔日她也是爹爹的掌上明珠,人所共知的小才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