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嶺,只她一女子守住奄奄一息中毒的卓柯。她想,此刻再無什麼比救卓柯性命更爲緊要之事,她冒雨衝出山洞,不顧一切地吶喊:“來人呀!救命!救人呀!有人嗎?”
喊了許久,除去山風怒號,雨聲如訴,再無人呼應。湘綺絕望地跑回卓柯身邊,他已經周身抽搐,面色如紙,她拼命搖着他,抱緊他在懷裡痛哭失聲:“卓柯,你醒來!莫要嚇我。”
不知哭過多久,體虛無力,周身癱軟在地,她緊緊抱住卓柯的頭枕在她膝頭,目光呆滯,她後悔如何這般固執,後悔如何就害到卓柯。
“姑娘,這是出了什麼事?”一位包着藍布頭帕的農婦低頭進洞,黑暗中能借了光線看清那明亮的眼,身後一老漢問:“哭得什麼?可是有壞人?你男人呢?適才不是還抱在一處呢。”
是那位草亭避雨時偶遇的樵夫。
“救,救命-”湘綺如絕境逢生,齒縫間擠出幾個字,涕淚滂沱。
“姑娘,不哭不哭,到底是出了什麼事,說來聽聽也好幫你。”農夫農婦齊聲道,關切的樣子,一臉質樸。
湘綺大致哭訴了事情原委,毒蟲咬手的經過,將卓柯那隻黑腫的手給來人看,那焦急的話語含悲帶驚。
農婦望一眼樵夫說:“是被這山裡的黑鬼子毒蟲給蟄了,那黑鬼子平日只有夜裡出來,在深山古木裡出沒,如何這般不小心被咬傷?”
“大嬸,救救他。”
“哎,小夫妻跑來這裡做什麼?深山裡毒蛇猛獸多呢。”樵夫看過了卓柯的傷,用個帕子繫緊卓柯的大臂,背上卓柯向山上去,農婦寬慰湘綺道:“姑娘莫慌,待我家老漢上山去採七步草煎藥餵你男人吃下,再擠去毒血就好了。此事不能耽擱了,若時日久了,這胳膊廢掉是小,怕小命就難保。”
湘綺聞聽大驚失色,端端的神魂都要飛散,她不停追問:“那七步草在哪裡?我去尋。”
“姑娘說笑了。七步草生在百旺峰絕崖斷壁上,非是常人能尋來的。你們趕得巧,這七步草是須得大雨後才如蘑菇般生長,晴天裡藥xing就散了,最是難採。但願你男人命好運好,佛祖保佑,這百旺峰的七步草天明能發出來,他還能堅挺到明日。”
樵夫帶上竹簍柴刀,披上蓑衣斗笠,夫妻二人互相叮囑兩句,樵夫就匆匆而去。
湘綺守在卓柯身邊,滿心的自責,她接過農婦李嬸子遞來的沾了燒酒的巾帕,爲卓柯擦拭額頭。眼淚怕都爲他流乾,後悔爲什麼在那亭子裡打他,還同他彆扭,害他被毒蟲咬。爲什麼她不信卓柯的話,反害他性命?
“姑娘,可是新過門的媳婦?看這一雙手細皮嫩肉的,定是殷實人家的孩子,連個伺候男人都不會。你男人周身開始滾燙,若不爲他擦酒卻溫,會燙壞身子的。自己男人怕得什麼羞呀?喏,這腋窩下、脖頸、腿側,都是要用燒酒去擦的。”農婦嬸子湊去她耳根兒囑咐指點幾句,嬉笑地退出茅屋,只剩湘綺託塊兒酒氣刺鼻的帕子,臊紅個面頰對着躺在牀上一動不動的卓柯發呆。她滿心後悔,若不是她的衝動執拗,如何事情到了這般田地?
卓柯昏沉沉地嘴裡輕囈着:“湘兒,湘
兒,莫撇下我。”
湘綺滿眼淚流不止,緊緊握住他的手叮囑:“我不離開你,你醒醒,醒醒,救命的藥就要尋來了。”
天空喀嚓一聲巨響,轟隆隆的雷聲滾滾而過,震得茅屋顫抖不已。湘綺不由起身,幾步衝到柴門向外看,白濛濛一片煙雨,辨不清景物,遠處青山翠樹都如籠在煙霧中。
天色黑沉沉黯然壓抑,猛然間一道紫金龍張牙舞爪般閃舞於天空,耀亮暗色天幕,旋即喀嚓一聲驚雷隨之滾過天空。
農婦焦灼地起身,面色慌張,嘴裡不住暗念:“阿彌陀佛,佛祖保佑我家漢子上山平安無事。”
湘綺預感出些不祥,她問:“暴雨瓢潑的天,上山可是有危險?”
農婦竟然落下淚,側頭哽咽道:“老天保佑,山神爺垂憐吧。年年大雨時都有人滾落山崖,那路怕都要斷掉,回來時小溪若漫了橋,怕是踩到藥也未準能趕回來。”
湘綺一顆心忐忑不安,生怕連累到這隊夫婦。
“哎呀,不妙,快給他塗抹燒酒。你漢子又昏厥了。”農婦驚叫,湘綺手忙腳亂,爲昏厥的卓柯擦揉身子,又灌他喝水,如此一夜未停地總算捱到天明。
雨腳如麻未斷絕,雖不是暴雨傾盆,也是稀稀拉拉穿林打葉下個不停。
農婦倚在門框,眼巴巴地眺望遠處,那目光呆滯,漸漸絕望,一張臉兒也如牆灰般慘白。
湘綺也覺出些不祥,試探道:“往日裡,這個時分該是歸來了吧?”
她一言出口,農婦忽然捶了門嚎啕大哭,那撕心裂肺地哭嚎,令湘綺腿一軟,坐在地上。難不成天要絕他?卓柯!
湘綺衝去牀榻,一把抱起卓柯大哭失聲,想不到未曾救下卓柯,反害了無辜生命。豈不都是她造得孽?
“老婆子,可是我回來晚了?”門口大聲叫嚷,衝進來的果然是樵夫。
“老東西,你可是回來了!”農婦哭了奔去抱住樵夫,又喜又悲,時哭時笑,那相濡以沫的夫妻情令湘綺由衷感動。
樵夫姓李,夫婦二人忙去煎藥,爲卓柯塗抹傷口再撬開牙齒灌下。如此一連吃過三劑藥,也不見卓柯甦醒,轉眼一日過去。
湘綺默默流淚,心裡焦急,卻不敢再糾纏那樵夫夫婦。
“姑娘莫急,雖是該醒未醒,你看你男人胳膊上青黑的毒腫消退許多。”農婦李嬸子提醒。
湘綺定睛一看,果然如此,也是有了些許起色,這才略放寬心。
湘綺守着豆燈一點,坐在卓柯的牀旁打盹,昏昏沉沉中,她夢見了小弟乘船乘風破浪向她而來,她驚喜地呼着:“小弟,小弟!”向那風浪中的船迎去,靠近時,卻見那船頭立着的人突然變作是卓柯,哪裡還有小弟的蹤影,她大驚,喊着小弟,臉頰一片冰涼,癢癢的。不似是淚滴劃過,可又是什麼?
猛然驚醒,眼前是卓柯含笑的面容,就那麼滿是溫意地望着她,面頰蒼白虛弱,那冰冷的手卻停在她面頰上徐徐問:“你守了我一夜?”
“已是三日,你可是嚇死我!”她喜極而泣,想揮拳去敲他,卻又見他虛弱地作揖求饒,那調皮的笑容一如往日。
樵
夫老李和李嬸子一家十分好客,家中兒子投軍,空出的一間草房就給她“小夫妻”暫住。卓柯心領神會地望一眼湘綺,只掩人耳目地進了房間,在地上堆一堆茅草和衣而臥,不肯上牀驚擾湘綺。
湘綺想,他畢竟貴爲侯府公子,只爲了她,竟然受這份苦,心裡多少不忍的。卻又別無它策,就想同他敘話聊天,熬過這夜。
望着豆燈一點,眼前昏沉沉的,她掩口打個哈欠,他笑她說:“還逞強,去睡吧。”
湘綺含糊的說些什麼,自己都記不清,不知不覺中就睡下。
夢裡,她夢到衰草連天,風吹過掃在面頰上癢癢的。而她躺在草叢裡,無數毛毛蟲在她脖頸胸前蠕動,那毛毛蟲會飛,跳來跳去,慌得她害怕不敢用手去打,身子卻動彈不得。噩夢中驚醒,卻覺得身子涼涼的,身邊一團涼滑。猛然起身,她竟然躺在牀上,身邊赤露着上身抱她而睡的竟然是卓柯。
慌得她一把去推開他,可是那被子被壓在卓柯身下。卓柯驚起,連連大叫“要死,要死!”自責道:“昨夜太累,睡實了什麼都記不得了,可沒得罪姑娘吧?”
湘綺急惱不得,含羞帶憤的起身,卓柯也披了衣衫起身。
長長的發垂散腰間,白皙的面頰美若靈狐,繫着右腋下的系袢,似是偃旗息鼓了。湘綺長喘粗氣,心想欠債還錢,這買賣是自己應下的,如今反悔總是不好的,急得鼻頭一酸,眼淚潸然的。
卓柯慨嘆一聲說:“好在沒罰去做官ji,若你這xing子,可如何熬過來?”
湘綺心驚肉跳,躲過今朝怕明日又如何,就咬牙無賴道:“你輕薄我,定是要討還的,要不告訴我告發高將軍的知情人是誰個,要不就帶我去同小弟團圓,你只挑一宗。”
卓柯愕然,少頃點頭神秘向她招手道:“附耳過來。”
湘綺雖不信他如此輕易就範,但總是心存僥倖,含了幾分提防湊近他脣邊時,冷不防他一口深深親吻她的脣,起身拔腿便跑,只剩她愕然原地,脣上火燙如烙印蓋上。那山野裡飛奔的他白衣飄展,如世外仙人般飄逸。
滿地的青綠的草,無名的野花五顏六色,雨後勃勃生機。湘綺深吸一口蘊含泥土清香的空氣,心中那口鬱氣也舒緩許多。
卓柯同她並肩坐在河邊一塊大青石上,他側頭癡癡望她說:“你很像一個人,初見你,我便覺得你極似她。她閨名水仙,是家父帳下一裨將的女兒,那一汪碧水無波的眸子極似你,說話的神情,一嗔一笑令人動容,初見你時,疑是她投胎轉世。”
“轉世?她,她死了?”湘綺問,女子逢了男子誇讚自己美麗,多少有幾分自矜。但腦海裡去想象那美麗的女子,能令貌美如玉的二公子念念不肯忘懷的女子,何等的幸福。
卓柯點點頭,神色黯然。夕陽餘暉灑在周身暖暖的,卻抗不過暮風涼意。
他拾起一塊石子橫打過水麪,漂起一串水花,落寞道:“死了。死在我手裡。”慘然地伸出手,一深一淺,一手餘毒色澤未退。只是掌紋縱橫雜亂,指肚幾枚老繭,單憑那手相,誰也難猜想他是富家子弟,該是平日舞刀弄棒擘弓引箭磨出的繭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