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嫦在桌案旁晃動片刻,見卓梓依舊聚精會神地圈勾着書稿,也不擡眼看她,反覺得進退不是,只一道暗色的身影投在書卷上,微微晃動。
雲嫦問:“表兄此番歸來,就不再回書院了吧?前些日聽家父講,皇上幾次錦囊御筆的差人送去雲鵠書院,詔表兄返京入朝爲官。家父還說,皇上同表兄自幼的玩伴,莫逆之交,君臣間情義非常人能及,便是如今富貴了,皇上還是個不忘舊情的。表哥即便要閒雲野鶴做個舍翁,也不急在這一時回絕了薄了皇上的金面。想想皇上也是不易,年紀輕輕登上大寶,九五之尊,世人只知豔羨仰慕,如何知道他的苦處。身邊沒個可靠的人幫襯,偏偏這些時日龍體欠安,家父那日託人從東海購得的冰腦送進宮去,太醫說清熱散肝火,大好呢。”
湘綺在一旁焚香,或多或少聽着雲嫦循循善誘的話語,便是她都看出卓梓面色中的厭煩,偏是這位雲嫦小姐不知趣。
聽她提及皇上,湘綺心頭一動,還曾記得前年春寒料峭時先皇駕崩,少年得志的四皇子登基即位,成爲當今皇上。這位新皇性格孤傲怪癖,登基以來倒是痛下狠手嚴辦了些作奸犯科的官員。因他爲人多疑,對人苛刻對己苛刻,朝野上下對這位帝君惴惴小心常懷敬畏之心。
“好歹從六歲起就是他的伴讀,自小玩到大,患難中的兄弟,難怪他對你這些年時時牽腸掛肚。”雲嫦依舊對這話題戀戀不捨。
湘綺只聽到“皇上”二字就心緒不寧,一雙手也不聽了使喚,不留神手一抖,一塊兒赤紅的碳火落在托盤中一層薄薄的清水中,刺啦一聲響,反驚得簾內二人的目光都投向她。白色的煙遊蕩進簾內,湘綺慌得用扇子去扇,不想那灰飛起來,反撲了自己一臉很是狼狽。
卓梓就靜靜看着她,漸漸的脣角隱出笑意。
他記得那個小院,斷井頹垣,古老的槐樹盤根虯幹已是半枯,三面是未加修葺整飭的殿堂,那門窗是烏黑色,風霜雨雪經年累月的沉積。那長滿黑綠色蒼苔的石階上,跪着兩個瘦小的身子在鼓了嘴費力地吹火盆,竭盡全身
氣力卻徒勞。
還記得身材瘦小的大眼娃娃跑進殿裡拿來一本書卷來煽火,他慌忙制止:“慎哥兒,師傅說,聖賢書,不能造次。”
“夫子說,百善孝爲先,先攏起火盆給母后取暖纔是真的。”那書飛舞着扇風,也扇起一片白灰,撲迷了他的眼,兩人忍不住咳嗽起來,隨即互指了大笑。猛然間失聲驚叫,那本《孟子》掉進了火盆,轉瞬間化做熊熊的火焰,吞吐着紅豔豔的火舌將那聖賢書吞噬。二人愕然對視,面色紙白,須臾間玄慎忽然大笑,指了他笑個開懷捧腹,惹得他也不知不覺隨他大笑。一笑而過後,一本葬身火海的聖賢書反害得他二人還被師傅打了手板心,還互相爭搶了承認是自己所爲,情願爲對方去領責。宮裡的師傅也是晴雨臉,盡知人情冷暖的。一個冷宮中被廢貶的廢后所出的皇子,及至六歲才勉強派個師傅教他識文斷字,王公大臣家的官宦子弟人人避之不及,只“識時務”的父親深明大義地送他來進冷宮做四皇子玄慎的伴讀。
眼前的白煙漸漸散去,他情不自禁掏出一方綢帕遞給湘綺,默默無語地望着她。
她有些驚措,卻不肯接他遞來的綢帕,反是雲嫦含笑,接過那帕子輕輕爲她沾去面頰和鬢髮上的菸灰,那麼薄,白白的一層,如初冬那觸手即化的飛雪。
她再立了會子,見湘綺蹲在垂簾外添香料,閒然優雅的樣子,一道溫煦的日光恰恰投在她粉頰上,酥潤的面頰在光下瑩透,反比撲了茉莉粉抹過胭脂更是嬌美。
雲嫦在她身後搭訕:“這是什麼香,這淡淡的苦味透了淡淡的甜,奇特的味道。似乎聞出橘皮、梨皮的香味,莫不是宮內大典時的‘四美香’?”
“啊哼!”一聲咳嗽,在窗外傳來,二人都是一驚,隨即是“咯咯咯咯”幾聲爽朗調皮的笑聲。湘綺退閃開幾步,尋聲望去,那扇半開的梨花木鏤空軒窗外,若隱若現二公子卓柯的身影,笑盈盈地打了紅氈門簾進來,卓梓已是徐徐起身。
卓柯腳步春風得意,腳未跨進門,聲音已響亮道:“大哥,好事好事,天大的好事,大
哥可算是定遠侯府的搖錢樹,善財童子!”那豔羨般的聲音吸引湘綺打量他這個救命恩公,輕服一禮道:“二公子萬福。”
心慌然如小兔一悸一悸的,有些莫名的感覺,只是卓柯已疾步從她身邊擦肩而過,向雲嫦點點頭笑笑,就直奔了大公子卓梓而去,旁若無人般根本不睬她。
湘綺只見卓柯一臉明燦的笑容曄然,笑意裡忍不住的喜不自勝,彷彿喜從天降。他一手託了個朱漆勒金絲托盤,蒙了一條紅綃帕,只得意的將帕子一揭,露出齊整的碼放了十餘錠足赤的馬蹄黃金錠子,黃燦燦格外耀眼。
昔日在大帥府裡也曾極盡富貴,這些金銀她不曾入眼的,只是眼下急了籌錢救小弟,這一眼望去,仿如饑饉數月底的災民望到了食物,那麼飢,渴般,目不轉睛地隨了二公子手中那金盤子移動到大公子書案前。就見那金盤子在二公子手中顛顛,似示人那沉甸甸的貨真價實,就隨手放置在花梨案上。“砰”的一聲,金盤子擱置在書案上,輕輕的聲響都撩得人心動。
“大哥原來是藏在房裡呢,害得小弟前廳後院的一番好找。滿堂的賓客,翹首盼着見你這雲鵠書院歸來的大世子卓凌宇大駕光臨。”卓柯幾步上前一禮,露出恬然的笑。卓梓沉霧籠罩的面頰也被他陽關燦爛的笑容驅散了雲層,抿着薄脣勉強笑笑問:“二郎不在前面應酬客人,如何得暇來大哥這裡來?”
卓柯頭劃個圈得意道:“大哥若是得了金子可是要分些給小弟沽酒吃,不得獨吞了。一字千金,都說是以訛傳訛纔有的詞,如今看果然是真的,大哥好生的風光!”
卓梓聽得雲霧山中般望他,還不等開口,就聽卓柯說:“百年難遇的冤主兒,竟然肯出千金一字要討大哥親筆寫的墓誌銘。這買賣可真是好的,若這樁買賣成交,金錠子擺來就要鋪滿大哥這書房滿地了,若大哥一日寫上一篇,一生一世可是衣食無憂的。如今京城上下都傳爲佳話,說大哥這手必不是肉骨凡胎,怕是點石成金的神手呢。卓柯若有大哥才華只一二,有這神來之筆,早就不必在這府裡囚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