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星暉看向了盧三成,這是一個看上去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他的臉上也是頗有風霜之色,手腳骨節都很粗大,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做體力勞動的人,他說的話也是馬頭鎮的本地話。
蘇星暉前世見過不少採石場,在他的前世,猛虎嶺、綠嶺等幾個鄉鎮發展得不好,最紅火的企業就是採石場,他對這種採石場非常熟悉了。
像這樣的採石場,老闆都需要請一個懂行的人當生產場長,這樣的人一般都曾經是採石場的工人,對採石場的全套流程都非常熟悉,才能當這個生產場長,既要負責生產,又要負責安全,工資大概是一般工人的兩倍左右。
蘇星暉便問道:“請問盧場長,你知不知道這麼重的粉塵,這麼大的噪音,對工人的身體是有着巨大的危害的?”
盧三成一下子愣住了,可能他這輩子,都沒有聽過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他也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從事這份職業,對健康是不是有什麼危害。
這些粉塵和噪音,對身體當然是有巨大的危害的,粉塵長期吸入,會得很嚴重的肺病,發展到後來,就是塵肺病,而長期在巨大的噪音環境裡工作,對聽力和平衡感都會有很大的損害,甚至有致聾的危險。
不過在這個時代,基本上沒有人會關注這些,沒有人有這樣的意識,中國的第一部勞動法,制訂了也才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而其中關於勞動防護,關於職業衛生的內容還很有限。
就算有了這部勞動法,地方政府也不會關心工人在工作中所遭受的這些對於身體健康的危害,國營企業還好一點,還會發一些勞保用品,像這種私營的企業,就很少有老闆會主動去買什麼防護用品了,那不也是成本嗎?
像眼前這些工人,有兩個還戴了安全帽,其他的人連安全帽都沒戴,所有的人都沒戴口罩,他們的口鼻都裸露在這高濃度的粉塵裡,看着這副景象,蘇星暉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在控制不住的發抖,他簡直出離憤怒了。
盧三成愣了一會兒之後道:“不就吸點灰嗎?應該沒什麼太大的問題的。”
蘇星暉沉着臉道:“沒什麼太大的問題?等過兩年你就知道厲害了,別爲了賺點錢,把命都不要了,我問你們,你們一個月的工資有多少?”
尹化龍的三叔道:“工資蠻高的,一個月有兩三百。盧場長還高些,有五百多。”
蘇星暉知道,這樣的工資確實算是相當高了,盧三成的工資比他這個鎮黨委書記還要高一些,何況是在這個貧困的山區縣呢,他一年六千多的收入,簡直就是天文數字,怪不得他們要冒着這麼惡劣的環境在這裡辛勞的工作呢。
蘇星暉道:“工資再高也不能冒着這樣的危險,盧場長,你下令停工吧,你如果不停工,我叫派出所來出警,讓供電所給你們停電,你自己選一頭吧。”
盧三成道:“蘇書記,這停工是長期的,還是暫時的?”
蘇星暉道:“這要看我們調查的結果,還有你們整改的結果,如果我調查出來你們的手續確實沒問題,而且你們整改的結果符合要求,你們就可以開工了,要不然,就是永久性的停工!”
沈經理叫了起來:“你小子敢,你信不信我叔能讓人把你給撤了?”
蘇星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叔就是這裡的老闆是吧?你可以試試,如果把我撤了,我就不管這裡的事情了。”
沈經理叫囂道:“你給我等着,我這就去打電話。”
沈經理罵罵咧咧的走向了一棟辦公樓,去打電話了,蘇星暉看了他一眼,然後對盧三成道:“盧場長,在我的書記職務還沒有被撤之前,請你馬上停工!”
蘇星暉的聲音裡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威嚴,盧場長無奈之下,只能讓人去把生產線給關掉了。
生產線被關掉之後,那刺耳的噪聲一下子消失了,讓人感覺舒服了很多,似乎連樹林裡若有若無的鳥鳴蟲叫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但是那鋪天蓋地的粉塵一時間卻不能完全消失掉,它們飛舞在空中,在陽光中讓人看得非常清晰。
隨着空氣的流動,這些粉塵忽上忽下的飛舞着,雖然總體的趨勢是向下落的,可是要真正全部落到地上,沒有半個小時以上的時間是不可能的。
盧場長問道:“蘇書記,你需要我們怎麼整改?”
隨着噪音的消失,盧場長說話也不用靠喊了,這樣讓人聽起來也舒服多了,蘇星暉沒有回答他的問話,他反問道:“有安全帽嗎?”
盧場長點頭道:“有。”
蘇星暉道:“給我們拿兩頂來。”
盧場長讓人去拿安全帽,尹化龍的三叔自告奮勇的跑到了磅房,很快拿來了兩頂安全帽,蘇星暉和尹化龍一人戴了一頂,把自行車交給了尹化龍的三叔道:“三叔,您幫我們看一下自行車。”
三叔道:“蘇書記,使不得,您叫我老三就可以了。”
蘇星暉笑着向他點了點頭,然後對盧場長道:“盧場長,你陪我們到你們的開採地點看一下。”
盧場長便帶着兩人繞着生產線向後山走去,蘇星暉打量着這生產線,跟他在前世見到的那些採石場的生產線沒有什麼大的區別,都是由進料口、破碎機、皮帶機、振動篩這些零配件組成的,每個皮帶機下面都堆着一堆高高的碎石,區別就是碎石的顆粒大小不同。
當然,現在這座採石場的碎石生產線規模還不大,跟他在前世見到的那些大型採石場投資動輒幾千萬的大型生產線不能比。
幾人繞過了生產線,又繞過了一座堆滿了黃土和碎石的混合物的山頭,蘇星暉知道,這座山頭上堆的這些混合物叫塘渣,是開採石頭之前必須要除掉的廢渣,這些廢渣就這樣堆在這裡,是很危險的,因爲山頭上的植被已經全部被破壞了,等廢渣堆得太高了,下暴雨的時候是有滑坡的危險的。
等繞過山頭,蘇星暉就更加憤怒了,只見在一塊平直如鏡的山壁下,一臺挖機正在挖着山壁下方那些鬆動的石頭,把它們轉移到挖機的另一方,幾臺運料的小貨車正在那裡等着挖機把這些石頭裝上車廂呢。
蘇星暉知道,這是採石場的一種生產方式,叫做一面牆開採,而挖機在下面挖石頭的開採方式,叫做掏底崩落,顧名思義,挖機把下面的石頭給挖空了之後,就可以讓地球引力將上面的石頭自動崩落下來。
這樣的方式當然節省成本,可是危險係數卻是相當大,上面如果崩落下了較大的石頭,滾落下來,打到下方的工人身上,那是不死也傷,骨斷筋折毫不稀奇。
就算是這挖機被石頭砸中,挖機司機也是很危險的。
蘇星暉板着臉道:“盧場長,你馬上下命令,讓挖機停止操作。”
盧三成不敢違抗命令,他走到挖機附近,揮手讓挖機停止了開採,又讓那幾輛運料車開到了停車的地方休息去了。
蘇星暉問盧三成道:“你們一直都是這樣開採?”
盧三成點頭道:“是啊。”
蘇星暉道:“沒發生過事故?”
盧三成明顯的滯了一下,尹化龍道:“當然發生過事故,去年年底,我們村裡一個人的腿就被石頭砸斷了。”
蘇星暉道:“那場裡賠了多少錢?”
尹化龍道:“好像是一千塊錢吧。”
蘇星暉的身體又顫抖了起來,一條腿,就賠一千塊錢,這樣的老闆真是該死啊!
蘇星暉問盧三成道:“如果是把人給砸死了,要賠多少錢?”
盧三成囁嚅着說:“一般是三千到五千。”
蘇星暉心裡充滿了悲哀,這真是人命薄如紙啊,一條命就值這麼點錢,更可悲的是,這些人似乎都已經麻木了,對人的生命似乎毫無敬畏,好像死一個人算不了什麼似的。
蘇星暉強忍着心裡的憤怒道:“盧場長,那你們是用什麼爆破方式來開採?”
盧三成道:“就是先在這山壁上打個小炮眼,少裝點藥,炸一個大點的炮眼,再多塞點炸藥進去,再爆破一次,把炮眼再炸大一點,這樣來幾次,就能把這一塊山壁上的石頭都給炸鬆了。”
蘇星暉知道,盧三成描述的這種爆破方式名叫擴壺爆破,這也是明令禁止的一種爆破方式,因爲這種方式太危險了。
這種爆破方式對於藥量不好掌握,而且在爆破過程中會有碎石崩飛,有的碎石能崩得很遠,而且威力巨大,跟子彈似的,一打到房子上,甚至能夠擊穿房頂,擊中房子裡的人。
蘇星暉在前世的時候就聽說過一戶住在採石場附近的人家,一個人坐在家裡,禍從天降,採石場爆破炸出的一塊拳頭大的石頭,落到他家的屋頂上,把瓦片擊穿,砸在了那個人的大腿上,把他的大腿給砸斷了,這個人也成了終生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