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木北是怎麼跟家裡解釋的,慢慢發現,家裡多了他的很多東西,衣服,鞋子,電腦,吉它,他真打算在這裡常住了。我回到家,列了一張紙,拍在木北面前,“看清楚,同意上面的要求,就住,不同意,走人。”
第一,不準逃課。
第二,不準打架。
第三,自己的衣服自己洗。
第四,家裡有什麼吃什麼,不得挑剔。
第五,吃完飯後洗碗。
第六,我的地盤我作主。
木北接過默默點頭,表示答應。我有些詫異,這些條件對他來說可以算是苛刻,他竟然沒有遲疑就同意,變化太大了,大到我有些不適應,就像一隻肉食動物突然主動去吃齋一樣,不止他的肉食同伴吃驚,連廟裡的和尚也吃驚。
上課時,木北把桌子也移到了我這邊,舒生主動跟他同桌,經常給他講解題目。木北住進明朗居後,跟我話不多,連眼光都躲閃着我,明顯是以前在我面前做多了虧心事的表情。倒跟舒生相處得很好,他教舒生上網,彈吉它,給他玩手機、mp4等等,舒生給他講青山村和我的故事,給他補課,還偷偷給他洗衣服,因爲他看不下去木北拿着換下來的衣服不知道如何下手的囧囧表情,有一次他兩件衣服用去了我半袋洗衣粉,有一次搓衣服,生生將衣服扯了個大洞,襪子洗出來還有味道,鞋子洗出來還是髒的。不過這些囧事,都成了他和舒生之間的趣事。
他們兩個成了我的尾巴,我們中午去食堂吃飯,我和舒生站到素菜窗,打一份便宜的菜,木北大爺似的,打了很多魚肉,跟我們坐一塊,分給我和舒生。
初二那幾個被我打過的男生,對我佩服得很,相當自來熟,一見我就親熱地叫姐姐,常常擠到我邊上一起吃飯,南天北地對我瞎侃,甚至還要拜我爲師,我知道,這是一羣崇拜強者的孩子,這是一個崇拜強者的時代,我常常想起步輕風,如果他不是那麼強大,那麼充滿令人敬畏的力量,我也不會相信他,佩服他。每個年輕的生命中都有一股青春的熱血,讓我們對強者膜拜,以至臨摹,以至渴望超越。
當那羣孩子像往常一樣端着盤子向我們走來時,我看見木北朝他們瞪了一眼,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眼神中竟然充滿凜冽,那幾個男生立即不敢坐到我旁邊了,我倒不知道木北在學生中原來還是那麼有威信和份量,看來他的混混也不是完全白混。
星期天,我們一起去超市,我推着車子在前走,他們兩人跟在我後面,超市裡琳琅滿目,五花八門,穿的吃的用的玩的樂的,應有盡有,令人目不暇接,閃得舒生這個才從鄉下來還沒脫離鄉下趣味的鄉巴佬了花了眼,直接花成了劉姥姥,超市成了他眼中的大觀園。
舒生看見那些包裝得漂亮的食物,看看價格,吐吐舌頭搖搖頭:“哇,好貴。”
我笑着取過來放進籃子,“我們買袋試試。”
舒生又拿出來,“不要,太貴了。”
我又放進去,“又不經常吃,貴點就貴點。”我理解舒生的想法,換在青山村,這種價格的食物,我瞄一眼心跳都會加快。
舒生又拿出來放回原處,然後看着我笑,“這麼貴的東西,讓它自己爛去。”
傻舒生,我們吃不起,不代表別人吃不起,不到b城,不知道這世上富貴的人原來如此之多,不到青山村,不知道人原來可以窮成那樣啊。
木北一聲不響,自己推了一輛車,盡選高檔的食品掃了兩大袋,自己付錢自己提回家,然後拆開一包包袋子,放到舒生面前。
舒生愕然,我皺眉。“你一個月不只六百嗎?”眼前這些食品就花了五百多。
“一個月一萬。”木北嚅囁,低頭。
跟木蘭一樣,也是一萬?
“爸不知道,是,是雪姨私下給的,少了還可以找她要。”木北補充。
我眉皺得更緊,爲什麼雪姨這麼大方,十四五歲的孩子一個月一萬,而且還要瞞着木隨雲。
“你的錢怎麼花的?”
“吃飯,抽菸,喝酒,買工具,打架,組織幫派。”木北老老實實全說出來。
“你知道你姐木蘭的錢怎麼花了嗎?”我的疑問越來越大,木蘭和木北的錢全部花在墮落上,越有錢越墮落。
木北搖頭。
“她兩次找人來打我,也會打別人。另外,請人做題,交男友,穿衣服。現在,你能懂雪姨的意思嗎?”我淡淡問他。
木北猛然擡頭看我,眼睛裡閃過恍然後的陰鷙。
“你能變好,我很高興,但你回木家後,不要在她面前表現得太明顯,最好還和從前一樣,錢繼續要,只能多不能少,少了會引起她注意。當然,你也可以不聽我的,這僅僅是我的建議。”
“我知道怎麼做。”木北陰着臉,沉靜說道,從錢包裡摸出一張卡,放到桌子上,“錢都在這張卡里,姐拿着用。”
我將卡推回去,“你自己保存好。錢可以毀掉一個人,也可以幫助一個人,你以後會用得着。我和舒生生活要求不高,自己能養活自己。”
“舒生,你幫我保存好嗎?”木北懇切地望着舒生。
舒生看看我,又看看木北,展顏一笑,將卡拿起來,“好,我幫你保存。”
木北交了卡,卻並沒有因此而開心,反而更加不安,一付心事重重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低着頭走到我前面,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說道:“姐,我向你坦白一件事,舒生寄給你的信,讓我和木蘭姐收了並丟掉了。”
我霍地一下站起來,舉起了手,木北一動不動,悲傷地看着我,就在那個巴掌要落到木北臉上時,舒生突然撲上來,抱住了我,急切地喊:“姐,不要生氣,不要打人,那些信沒收就沒收到,我不是來了嗎?”
不要生氣?我怎麼能不生氣,怎麼能不打人?那些信,是我一個人在一座陌生城市裡唯一的寄託,當我被人嫌棄時,當我被人侮辱陷害時,當我無限孤獨時,午夜夢迴時,我就想青山村的一切,哪怕只有片言隻語也好,都是我最大的安慰,那些信,我等得好苦,望穿秋水,望斷天涯路,當我在苦苦傻等時,木蘭和木北卻揹着我拿着舒生的信哈哈大笑,然後兩手一分,撕了。他們,他們怎麼能這樣?!我憤怒地盯着木北,那一巴掌被舒生托住,終是沒落下去。
木北突然直直地跪下來,擡起頭看着我,眼淚流下來:“姐,我錯了!我一定改!”
舒生放開我,又去拖木北,卻沒有拖起來,於是轉向我,紅着眼睛,像只可憐的小兔子:“姐,木北答應改了。我相信他,你也相信他,好不好?”
我沒有說“好”,手無力地放下,轉身進了我的房間,我真怕我控制不住我的怒氣。
我在阮重陽的推薦下去了“星期六俱樂部”打零工,對於阮重陽說的格鬥射擊,我很動心。某個星期天,阮重陽帶我到射擊場,讓一位叫陳剛的教練教我射擊,陳剛首先示範,然後講解,我在掌握一些動作要領後,緩緩走到靶前,仔細觀摩那個紅心,然後退到五十米的地方,腦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步輕風的那一槍,我心裡更加平靜,手握手槍,連開五槍,全部九環之裡。
這下不止阮重陽目瞪口呆,連旁邊的陳剛都吃驚,連連問,“你真的是第一次射擊嗎?不可能吧?第一次誰都打不出這麼好的成績來。”
我沒有回答,擡手又打兩槍,九點五環,九點八環。
陳剛雙眼放光,喃喃地說,“天才!天才!”
哪有什麼天才,從六歲那年開始,夏婆婆在院中的槐樹上掛一塊木板,板上畫幾個圈,大圈套小圈,讓我撿石頭打,手腕用力,打中中間兩個圈,纔可以收工回家。開始時隔五米遠距離,再是十米,再是二十米,然後是五十米。就爲練習這一手,夏婆婆後院的石頭都讓我打出了一大堆。
陳剛本着不浪費天才的心性攛掇我說,“你這水平可以去模擬野戰場,放這裡浪費人才。要是你去。。。。。。”
“不能去,那兒不只射擊水平高就可以了,還得身手好,單兵作戰力強。”阮重陽馬上打斷他,並緊張地看看我。
我無視,問陳剛,“那兒錢很多嗎?”
“是我這兒的三倍,不過那兒對人員的要求很高,因爲去那兒的人身手都很好,陪練身手若太差了,達不到他們要的效果,能打敗他們更好,這樣能吸引更多的客人。”
我沉默了,阮重陽一付放下心來的樣子,大概認爲這條件,就算我想去,那兒也不會收。
初三快畢業的時候,我去了“野戰俱樂部”,那兒主要開展真人cs、野戰、鐳戰、戰場情境模擬及拓展訓練等,我留在真人cs。真人cs裡,一共十人,我是唯一的女生。沒事時大夥一起聊天,才知道他們全部是退伍軍人,九人全部特種部隊出身,而且是尖兵中的尖兵。他們問我功夫在哪學的,我一笑,沒有回答,因爲我也不知道夏婆婆是什麼人,哪裡人,功夫是什麼派。
我的身份證是阮重陽幫我弄的假的,易安,十九歲,b城人。他說,如果有人知道我是木家的孩子,在這裡做陪練,只怕木家會找我麻煩,不如搞個假身份,最好成年。我贊成他的想法,木家,自稱b城名門望族,權大勢大業大,怎麼會容忍木家的孩子做這種事,儘管,我在他們心中連做這種事的資格都沒有,他們怕的是低賤的職業玷污他們那個高貴的姓氏。
木隨雲對舒生的事沒有過問,我定期的一個月回木家老宅一次變成三個月一次。在老宅,木隨雲問得最多的是木北的情況,我只說他沒有逃課了,但成績不見好。木北向我和舒生交代,他初一初二的成績都是抄的,不敢抄太出色,中等就成了,他跟我之後,不再抄了,不會的就問舒生,成績倒是慢慢上來,卻還是居於班上中下,比不上他抄來的成績。雪姨一聽成績越來越差,趕緊溫柔地勸木隨雲,“男孩子野一點也正常,懂事了就會認真了。小北那麼聰明,要趕上來不會太難,我們好好教育,你千萬別又打又罵。”
木蘭朝我冷笑:“小北不是跟你一起的嗎?你成績越來越好,他成績爲什麼越來越差?你有沒有當他是你弟弟?有你這麼自私的嗎?你就巴不得他成績差吧?”
我看見大廳裡所有的眼光都看向我,鄙視,厭惡,嫌棄,漠然,都有。木北想分辨些什麼,我以少安毋躁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又沉默了。
“安之,小北可是你親弟弟,你要好好帶他,可不能只顧自己。”木蓮完全支持木蘭的觀點。
“聽說你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也來了,木家宅心仁厚,連這都可以接受,你不會至今還不能接受你的親姐姐親弟弟吧?須知,血濃於水,親疏到底不同啊。”三嬸蔣玉珠的聲音。
“多一個人在貴族學校讀書,又多一筆開支,我們木家也不是善堂。安之,希望你以木家爲念,別一心只在他人身上。據說那個孩子成績不錯,是你給他補課的吧,你就不能把這心思放在小北身上嗎?”大嬸陳香苦口婆心。
當衆口鑠金時,當一支支舌箭飛向我時,我保持沉默,低着頭撫摸手掌,我掌上的繭子從青山村一直到b城,沒消失過,它們硬硬的,厚厚的,用指甲死掐也沒有一點痛感,它附在掌上保護着下面脆弱敏感的嫩肉。在肌肉上面有真皮層和表皮層,它們都是對皮下肌肉起保護作用的,不過它們太薄弱了,很容易受傷害,如果換成我手上那樣一層層的繭甲,我相信,再多的口也不能使我積毀銷骨,舒生幾次想把我手上的繭子剪掉,我不給他剪,難看點算什麼,又不會死。
木北聽不下去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後,衝出大廳,留下一個憤怒的背影。
“你看看,連小北都生氣了,你這個姐姐太失敗了!”木蓮笑着說道。
“小北纔不叫她姐姐,又自私又醜陋,誰願意有這樣的姐姐呀。”木蘭接口,斜斜地飛我一眼。
“蘭蘭,不要這麼說你妹妹。你是大姐,得有大姐的胸懷和氣度。”雪姨及時阻止木蘭。
“她有叫過我一聲姐姐嗎?”木蘭怒吼。
我的手機響起來,我掏出來一看,是“野戰俱樂部”打來的。電話接通,那邊問我有沒時間,今晚有一批人來俱樂部玩真人cs。我說了一個“好”字,就掛了電話。我買了兩個手機,我一個,舒生一個,便於聯繫,一共花了八百元。舒生高興得眉開眼笑,得意地說,姐,我也有手機了呢,可以給家裡打電話了。木北在一邊插嘴,要買就買個好的,這樣的手機早淘汰了。手機是木北帶我們去商場來買的,原本他推薦給我的是一款三千多的,他說,就這個吧,又便宜又好看,功能也齊全。我瞪了他一眼,三千多還便宜。直接問售貨員,有沒有最便宜的手機,能打電話接電話發信息就可以了。售貨員笑着給我推薦了這個,不止有我說的要求,還可以唱歌拍照什麼的,功能樣樣齊全。手機買下來,木北傻眼了,以一付我真不想認識你們的表情受傷地看着我們。我和舒生纔不照顧他的情緒,自顧自高興,忙着存彼此的電話號碼。木北大吼,要存我的呀!見我操作生疏,看不下去了,搶過來首先就把他自己的電話號碼給存下了。舒生在旁邊安慰木北,你看,我姐高檔手機更不會用,還是低檔好。最要命的是當阮重陽看見我和舒生藏寶似的收着兩個早過時了的手機,一臉悲憤,安之啊,橫豎是一刀,就買個好的吧,你這是從哪個旮旯裡淘來的老古董?太拿不出手了!舒生趴着我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身,我暗翻白眼,這麼愛演,怎麼不去當演員。阮重陽既受不了我的古董手機,又受不了我們看戲的表情,最後搶過那兩隻老古董,將他的電話號碼存進去,然後甚覺丟臉似的咬牙切齒地跑了。我和舒生樂翻。
我回過頭時發現大廳裡的眼光又全部盯我身上了。
“媽,你還給她買手機!她要手機幹嘛?”木蘭大叫。
雪姨已經不再在我面前掩飾她不要臉的嘴臉,慈祥地說:“安之也有這麼大了,別人有的,她也不能少。”
“哎喲,二嫂,你人真好!”蔣玉珠讚歎一聲。
“是啊,難爲你了,這麼大個家,要面面俱到,真不容易。”陳香笑嘻嘻地附和。
目標終於轉移,我鬆了口氣,只要不說到我,我一點也不介意他們把雪姨說成天上下凡來搭救我出苦難的又善良又美麗的仙女。
這個家裡,我最想念的是小叔叔,他好久沒有在我面前出現了,前些天我向張晉老師打聽,他說小叔叔在費城又開了一家公司,忙着上市,只怕一時半刻也回不來。小叔叔不回來,這裡我更不想來了,只等木老爺子出來,見過他,我就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