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內,梅君寒依然是一臉陰沉。
蘇海陵無暇注意他的臉色,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那張熟悉的容顏,怎麼可能……是他?
“你認識那個人?他是誰?”梅君寒終於忍不住直接開口問道。
蘇海陵轉過頭來,眼中浮現起一絲茫然。
“說話啊!”梅君寒重重地一拍桌子。
蘇海陵苦笑了一聲,看着他,好一會兒才無奈地道,“是紫陌。”
“紫陌?”梅君寒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莫名其妙地道,“你以前說過的,那個曾經在宮中服侍過你的侍從?”
“嗯,雖然和紅塵模樣兒相似,但紫陌的那雙眼睛,我絕不會認錯。”蘇海陵想起那個如玫瑰花一般嬌嫩的男孩子,也不禁一聲嘆息。
愛不得,便成恨嗎?
這三年來,他到底是吃了多少苦,竟然從一個嬌滴滴的弱質男兒,習得了一身上乘武藝。而那驚鴻一暼中,蘊含了多少冷情,多少煞氣……
“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旁人,誰也無法做主。”梅君寒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是我想太多了吧。”蘇海陵失笑,隨即轉過了話題,“怎麼樣,這次回玄冥宮,可揪出內鬼了?”
聞言,梅君寒的臉色頓時黑了三分。
“藏得這麼深?”蘇海陵訝然道。
“是狐狸的,遲早會露出尾巴來!”梅君寒憤憤地道。
“你讓玄羽給我傳信的事……”蘇海陵提醒道。
“放心,都是我一個人經手的,絕對沒有別人知道。”梅君寒明白她的意思,頓了頓,又道,“如果我陪你去無念劍派,恐怕那些陰魂不散的傢伙也會跟上來。”
“那不是正好?一了百了。”蘇海陵不在意地道。
梅君寒一怔,沉默了一會兒,卻道,“木清塵傳給你的功力,你如今融合了幾成?”
“一半吧。”蘇海陵低頭看着自己的手,由於內力精深,那肌膚更顯出一種如水晶般透明的質感來。
“有他一半的功力,加上你那不按常理的招數,也算罕有敵手了。”梅君寒權衡了一番利弊,點頭道,“不過此行危險,就不要帶着旁人了。”
“我知道。”蘇海陵嘆了口氣道,“本來我想說服清塵留在海月山莊調養的,不過楊珏既然到了此地,未必安王府但沒有別人來了,留他一人在此,我還真不放心。”
“那你卻是未免太小看木清塵。”梅君寒一聲冷笑。
“說的也是。”蘇海陵無奈地一笑,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你休息吧,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嗯。”梅君寒答應一聲,轉而又笑道,“我送你的禮物,可別忘了拆。”
“知道了!”蘇海陵一笑,搭了披風出門。
想了想,她招手叫過一個小廝來,吩咐她將麻袋裡的楊珏放出來,帶到書房,隨即自己也慢慢地踱了過去。
路過木清塵的小院時,她的腳步微微一頓,轉頭望去,只見屋內早已熄了燈火,漆黑一團,想必人已歇下了。
遠遠地,楊紈手裡提着風燈迎上來,低聲道,“莊主,剛剛京裡的眼線傳來消息,安王出京了。”
“哦?”蘇海陵一挑眉,奇道,“女皇病危,這個時候她離開京城,豈不能將宮裡的局勢都讓給了晉王?你可確定了,不是替身?”
“的確是安王,看模樣倒是往西京來的。”楊紈確定道,“再說了,這會兒安王也實在沒必要玩李代桃僵的把戲。”
“繼續跟着,查清安王此行的目的。”蘇海陵的臉色有些陰沉。
在皇族的鬥爭中生存下來的,有哪個是省油的燈了?安王蘇玉陵,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與她爲敵,稍一不懼,恐怕就是滿盤皆輸呢!
“是。”楊紈點了點頭,執着燈直將她送到書房門口才退下。
蘇海陵深深地吸了口氣,推開門。
伶俐的小廝早已燃起燈柱,燒旺了炭火的,雖是紅木桌椅,卻也不顯得冰冷。
然而,看到地上躺着的楊珏,蘇海陵還是差點兒忍不住笑出聲來。
梅君寒也不知道是什麼心思,明明可以點了人空穴道的,偏偏就像不會內空功夫的強盜似的,用粗麻繩將楊珏手腳捆得像個糉子一般,嘴裡也堵了一團布巾,還裝在麻袋裡當貨物一樣駝進城來。
楊珏史在見到她的一瞬間有了一絲意外,但隨即雙目中透出的是深沉的恨意。
蘇海陵也司,得給她解開繩索,只隨意扯去了她嘴裡的布巾,讓她能開口說話。
“蘇海陵,往日我也敬你素有女子俠風,想不到你竟如此卑鄙!你提我也罷了,技不如人,楊珏無話可說,可你竟如此折辱我,豈不知士可殺不可辱。”楊珏怒視着她,滾燙的目光幾乎能把紅木燒現兩個洞來。
蘇海陵神色似乎不動,直待她罵夠了,才淡淡地道,“捉你的辱你的是玄冥宮的梅宮主,與我何干。”
“那我又爲何會在此處?”楊珏佯笑道。
“你是梅宮主送與我的見面禮。”蘇海陵搖了搖頭,不滿地道,“要是知道竟然是這麼個不能吃不能賣的,我纔不要這禮物呢。”
“你!”楊珏頓時氣得話都說不出來。
等了一會兒,她正準備着蘇海陵會如何套問她安王府的隱秘事,心裡也打定了主意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總要假假真真的,護了自己的主子纔好。
不料,隔了好一會兒,書房中竟然再無半點聲息。
楊珏莫名其妙地擡起頭,卻見蘇海陵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案後,仔細地翻閱着一些信件,看上去似乎已經記憶聞屋裡還有個“禮物”。
“嘩啦……”隨着紙張翻動的聲響,蘇海陵拿起筆,也不時地寫着些什麼,眉宇間一片沉凝,雖不說話,卻自帶着一股子清貴威嚴。
楊珏本想斥罵,但慢慢地竟然也看呆了。
眼前的女子,那風姿氣度,和當初還是端秀公主的蘇玉陵何其相似。只是隨着地位、權勢的不同,一個更見清逸灑脫,而另一個,終究是淡去了往日的清華。
蘇海陵看了幾份密報,突然覺得屋裡沒了聲息,擡頭一看,卻見楊珏只盯着她愣愣地發呆。
搖曳的燭火突然暗了暗。
蘇海陵拿起一邊的竹籤,挑亮了燈火,笑道,“怎麼,罵夠了?”
楊珏一聲冷哼,只是扭過頭去。
“我知道你對安王的忠心,相信你就算告訴了我什麼,也定然是不盡不實的。”蘇海陵淡然道,“三年前昊月已經放過了你,這次我也一樣不會要你的命,只是要委屈你在我府上住些日子罷了。”
“你怕安王殿下找上門?”楊珏冷笑道。
“我要是怕,也不會用着蘇海陵的名字了。”蘇海陵淺淺地一笑道,“點穴還是用藥,你自己選一個吧。畢竟你的武功擺在那兒,我也不想鬧出什麼事來。”
“要是我都不選呢?”楊珏道。
“也行。”蘇海陵轉着一支狼豪,歪着腦袋看了她一會兒,卻失笑道,“那就這麼綁着吧,也不用鬆了。”
楊珏聞言,頓時愣住了,沒想到她竟會冒出這麼一句近似無賴的話來。
這人……畢竟和當年的端秀公主不同的。
蘇海陵果然也不多問她什麼,只是也真不解了她身上的繩索,就讓她糉子似的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自己處理事務。
楊珏也不是沒想過以本身內力掙斷繩索,再挾持蘇海陵出去。只是梅君寒也不知在那看似普通的繩子上動了什麼手腳,竟是任她如何使力都掙之不斷。
蘇海陵打個哈欠,又翻過了一頁紙。
雖然有楊紈和幾個心腹人打理,但那些大事上還是要她來拿主意的,一沉有昊月整合了所有的信息後,只需她下令,便辦得妥妥帖帖,可如今連昊月都不在,她纔算明白,這三年來昊月到底有多苦。
“咚咚咚。”突然間,幾聲清脆的敲門聲打破了屋中的寧靜。
“進來。”蘇海陵頭也不擡地道。
這書房能進來的人本就不多,而聽那腳步聲,竟是木心,卻讓她有幾分好奇。
“蘇小姐?”木心探進腦袋來,見到地上的楊珏,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兩眼。
“木心,怎麼了?”蘇海陵放下筆,溫和地道。
“夜深了,木心做了點心呢。”木心笑眯眯地進了屋子,反手關好房門,不讓冷風吹進來,繞過了楊珏,將籠在屋裡的保溫盒放在書桌上,一樣樣東西取出來。
一打開食盒的蓋子,熱騰騰的糕點香氣四溢,讓人不由得食指大動。
雖然只是簡單的綠豆糕,做得也不甚精緻,不過味道卻着實不錯。蘇海陵也正是有些餓了,不知不覺間便多吃了幾塊。
木心微笑着替她倒了茶遞過去,“喝口茶,別噎着了。”
“還是木心做的綠豆糕好吃。”蘇海陵就着茶嚥下嘴裡的糕點,擡手揉亂了他的頭髮,順手還敲了兩下。
“蘇小姐就是喜歡欺負我,明天告訴公子去。”木心抱着頭噘起了嘴巴。
“清塵睡了?”蘇海陵道。
“睡了,連我出去都沒驚醒他。”木心疑惑地道。
“他最近身子不好,你就別離了他身邊了。”蘇海陵繼續揉着他的長髮道,“很晚了,早點去歇着,這大過年的,清早就起鞭炮聲,怕是吵得人睡不着的。”
“嗯,蘇小姐也該早些休息了。”木心點點頭,眼珠一轉,卻笑顏,“如今紫香閣裡那位公子……”
“人小鬼大。”不等他說完,蘇海陵就笑罵着打斷了,“不用多相敢,那位公子,天下恐怕還真沒人能配得上他。”
“噢……”木心委屈地扁扁嘴,退了出去。
“怎麼,原來玄冥宮的梅宮主竟然是殿下的枕邊人呢?”楊珏冷笑道。
“我配不起他。”蘇海陵只淡然接了一句。
楊珏一陣沒趣,又沉默下來。
蘇海陵又拿了一塊綠豆糕送到嘴邊咬了一口,沒由來地又想起了紫陌。
賭債好還,情債難償啊!
不論如何,終是她負了紫陌的情,紫陌的意。而梅君寒,這樣的奇男子,值得有一個與衆不同的女兒,對他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蘇海陵從來不認爲自己是好人,只要是想要的,無論如何都會奪了來,就像當初強硬的要了昊月,又坑蒙拐騙了木清塵。
一切隨緣吧!
雖然不想誤了人家,但若是有一天真的喜歡上了,她也沒那麼多慈悲心腸的。
“公主殿下,”楊珏突然開口道,“你真的想要這江山嗎?”
“這話可真好笑了。”蘇海陵眉毛一挑,彷彿漫不經心地道,“如今這大雍,誰還比我這聖皇血脈更有資格坐擁天下?”
楊珏也不料她回答得如此犀利,如此毫不掩飾,反倒是自己聽得膽戰心驚,握緊的掌心裡滿是冷汗。
“我只是取回自己應得的東西罷了。”蘇海陵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殿下如此說法,是不會輕易放我回去的了。”楊珏道。
“不愧是三姐手下最得力的臂膀呢。”蘇海陵點點頭,默認了她的話。
聞言,楊珏卻不禁苦笑了。
最得力的助手?或許三年前還是吧……
蘇海陵見她不說話了,自然又把心思放回了文書上。而楊珏雖然不明白爲什麼她要讓自己這麼個狼狽模樣地呆在書房裡,還不問一句話,只能暗自猜度着她的心思。
書房中很快地又恢復了最初的寂靜。
然而,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蘇海陵擡起頭,還不及喝問,書房的門已被人重重地撞開了,頓時,冷風倒灌進來,吹落了桌上的好些信紙。
“阿嚏!阿嚏!”原本就已經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許久的楊珏終於忍不住連連打起了噴嚏。
“木心,清塵怎麼了?”蘇海陵猛地站了起來,心下頓覺不妙。
木心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何況他剛剛從這裡出去不久,偏又急匆匆地回來,定然是出了大事。而能讓他如此失態的,恐怕也只有一個木清塵了。
“公子,蘇小姐,你趕快去看看公子!”木心一臉的惶急之色,話都說不清楚了。
蘇海陵手裡的筆“啪”的一聲掉落在寫了一半的書信上,染黑了一大片字跡,不過此刻她也顧不得了,一陣風似的衝出書房,只吩咐了隨後趕來的楊紈看好楊珏,便運起輕功,直奔木清塵的小院而去。
清淨的屋子裡早已燈火通明,一進門,蘇海陵就忍不住皺眉。
因爲燒了炭火,屋裡本就氣悶,還有些炭氣,而此刻更混雜着一股難聞的酸味兒。
“清塵!”蘇海陵幾步趕到牀前,推開了幾個伺候的侍從,讓木清塵的身子靠在自己懷裡。
“嗚……”木清塵還沒說一句話,突然間臉色一變,猛地俯身趴在了她的腿上,一陣乾嘔。
牀邊的地上,甚至被褥上都沾了穢物,想必胃裡的食物早已吐了個乾淨,此刻嘔出的不過是些清水而已了。
“這是怎麼了,剛纔還不是好好的嗎?”蘇海陵心疼地拍着他的背爲他順氣,也不在意那些穢物污了衣衫。
木清塵緊緊皺着眉,臉色蒼白如雪,卻是吐得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
“木心,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些!”蘇海陵趕緊道。
“是”木心立刻推開窗子,一陣冷風吹進來,雖然帶走了熱氣,卻也沖淡了那股酸味,木清塵的臉色也好看了不少。
一旁的侍從端了清水上來,蘇海陵讓他嗽了口,又絞乾了絲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臉龐,一面道,“大夫怎麼還不過來?”
“已經去請了。”木心忙道。
“我的醫術又不差,請什麼大夫。”木清塵緩過一口氣道,“我沒什麼大礙,休息一陣就好了。”
“不許說話!”蘇海陵看着他毫無血色的嘴脣,又是心痛,又是氣急。這人啊,總不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的!
“莊主,邊上的屋子已經收拾出來了。”一個小侍匆匆進屋道。
蘇海陵點點頭,在木心的幫助下給木清塵換了乾淨的內衣,自己也隨意脫了沾上了穢物的外衣,這才抱着人到了隔壁,放在新鋪好的牀上,拉過被子蓋緊。
“蘇小姐,公子會不會有事?”木心眼淚汪汪地道。
“沒事的。”蘇海陵讓木清塵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一面輕輕拍打着他的背,柔聲道,“哪裡不舒服了?”
“大約就是吹了些風,有什麼大不了的,偏你大驚小怪。”木清塵懶洋洋地道。“什麼叫大約就是吹了些風,有什麼大不了的?”蘇海陵一瞪眼道,“別忘了你現在可是需要調養的,哪裡能吹風了!”
“我是你師父,閉嘴!”木清塵懶得和她爭辯,只甩出一句話。
蘇海陵頓時氣結。
“大夫來了!”就是這時,外面一陣嚷嚷。
蘇海陵鬆了口氣,扶他躺好,讓也了牀沿的位置,一面道,“我可是不敢再信了你說的,總要有大夫瞧過了才放心的。”
“隨便你。”木清塵白了她一眼,又閉上了眼睛,嘴裡嘀咕道,“我自己都把過脈了,又沒什麼大礙,就你多事。”
蘇海陵苦笑着搖搖頭,這人……對她雖是百般上心,卻從不把自個兒放在心裡的,如今也只能由她來看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