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清華大怒道:“豈有此理,上官紈,你,你……”她要想罵的是:“上官紈,你竟然要與鷹爪聯手來殺害我麼?”但只說得半句,鹿克犀那柄鋒利的叉子已刺到了她的胸前,竺清華給他幾招狠辣的毒招,殺得手忙腳亂,只好全神應付。
楊梵故意大呼小叫道:“小賊,你斫我一刀之仇,我是非報不可!”舞起竹杖,搶上來便打李光夏。
李光夏喝道:“好呀,我正要斬斷你的狗爪!”刀光霍霍,狠掃過去。楊梵用了個“醉八仙”身法,身軀東倒西歪,李光夏閃電般的疾劈三刀,都未劈中。但在旁人看來,楊梵已是岌岌可危,似乎便有性命之憂。
上官紈無暇思索,便即說道:“梵哥退下,讓我給你報仇!”柳葉刀橫削出去,只聽得“當”的一聲,李光夏打了一個圈圈,險險跌倒。而上官紈的柳葉刀則損了一個缺口。原來李光夏用的是家傳寶刀,刀質勝於上官紈的那把柳葉刀,但武學造詣,卻是遠遠不及上官紈,上官紈那一招藏有借力打力的柔勁,故而把李光夏迫得團團亂轉。
楊梵趁勢收科,說道:“對啦,紈姐,你別忘了你的爹爹還在他們手中,對敵人是不能再講客氣的了。”
上官紈腦中混亂之極,一咬牙根,說道:“不錯,你們欺侮我的爹爹,斫傷我的梵哥,這兩件事情既然都是真的,你們還有何辭可辯?竺清華,這是你們理虧,你還敢罵我豈有此理,這才真正是豈有此理了!”
竺清華對她父親囚禁上官泰之事,本是內疚於心,要想解釋,決非三言兩語所能說得清楚。而且,她在鹿克犀猛攻之下,也不能分神說話。只好索性閉口不言,全力應付鹿克犀的攻勢。
上官紈雖然話是如此,但她畢竟還顧念一些表姐妹的情份,竺清華剛纔那一劍可以傷她而沒有傷她,她也是心中明白的。因此她畢竟還是不忍親自下手傷害表妹,而是把竺清華讓給鹿克犀,自己則獨自對付李光夏。
竺清華劍術精妙,身法輕靈,按說本不輸於鹿克犀。但一來是功力不足;二來是一晚未睡,精神不濟;三來是臨敵的經驗也是遠遠不及對方,交起手來,就只有招架的份兒了。但鹿克犀要想把她活捉,卻也不是三五十招所能辦到。
李光夏的本領與上官紈差得更遠,不過,上官紈此時的精神狀態,也正是在混亂之中,儘管她一時間受了楊梵的指使,但這樣做是對是錯,她也還在感到惶惑不安。李光夏則是沉着鎮定的應付她,上官紈下不了決心施展殺手,事光夏倒也還可以應付。
楊梵在旁觀戰,眼看有好幾招上官紈即將得手,卻給李光夏避開,不禁連聲叫道:“可惜,可惜!”心中好生奇怪:“怎的紈姐的本領竟似大大不及平時。莫非是對我已有懷疑,故此不肯全力助我?”
楊梵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道:“這小賊兇惡得很,紈姐,我來助你!”上官紈忙道:“不必,不必,你受了傷,怎可動手?”楊梵道:“我怕你打不過他,我拼着再受點傷,也是要報這一刀之仇的。”上官紈道:“你不用着急,我是一定可以贏得他的。”楊梵道:“好,那麼,你趕快把他拿下,否則我就下場了。”楊梵這番言語,是故意說來試探上官紈的,試出上官紈對他仍然十分關心,這才消了心頭的疑慮。於是用激將之計,催速上官紈快下殺手。
竺清華冒險用了一招猜妙的劍法,迫得鹿克犀暫時要轉攻爲守,趁此時機,抽空說道:“夏弟,把原因告訴紈姐!”
原來竺清華本身雖在危急之中,但對於李光夏這邊的交戰情形,仍是十分注意。她是深知上官紈的武功的,一看就看出了是上官紈未下決心傷害李光夏,因此找緊時機,匆匆忙忙提醒李光夏一句。她力戰強敵,不能分出心神多說話,必須要靠李光夏來揭破楊梵的詭計。
上官紈怔了一怔,喝道:“對啦,你爲什麼要斫我的梵哥?”楊梵叫道:“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了嗎?是竺清華妒恨咱們,故意縱容這小賊斫我的!”楊斫話猶來了,李光夏已在大怒罵道:
“放你的屁,倘不是你捉了我的軒弟,我怎會無緣無故與你動手?”
上官紈耳朵同時聽進了兩人的說話,卻向李光夏問道:“哪個軒弟?”李光夏道:“他名叫林道軒,是一位抗清的大英雄的兒子。”上官紈道:“在哪兒捉來的?”李光夏未曾見着林道軒,林道軒被擒的經過他其實並不知道,但推想楊梵是從氓山來,想必也是在氓山捉的了。此時他無暇把自己的推測詳加解釋,乾脆就只答了兩個字:“氓山!”
上官紈心頭一震,想道:“他說的話和林道軒的話相符,倘若是真,我的梵哥豈不是,豈不是……”
楊梵大笑道:“竺清華和這小賊從家裡出來,根本未曾到過氓山,他怎知氓山之事?”
上官紈一片茫然,不知相信誰的說話纔好,楊梵說話之後,連忙用暗器來打李光夏。他氣力不濟,但暗器仍是打得很準的。
李光夏舞起一團刀光,東躲西閃,左攔右磕,身法刀法,全都用上,仍是不免着了兩顆鐵蓮子。幸而楊梵氣力不濟,鐵蓮子打在他的身上,也不過稍稍感到一點疼痛而已,並無妨礙。不過,楊梵也不是意欲傷他,而是要把他打得手忙腳亂,無法分神說話。
上官紈此時若要把他活捉,易如反掌,但上官紈在聽了雙方言語之後,心中越發混亂,雖然沒有退下,卻也無意傷害李光夏了。
竺清華卻不知道李光夏有否受傷,見他着了兩顆鐵蓮子,急得大罵道:“楊梵你好卑鄙,你想殺人滅口麼?”她想要衝過去保護李光夏,但馬上就給鹿克犀攔住了去路,她心神一亂,更處下風。
上官紈霍然一驚,猛地想道,“不錯,梵哥爲什麼竟似要把這小書童置之死地?是爲了報一刀之仇還是另有其他緣故?他答應過我不殺他的,何以現在又似乎改了主意了?嗯,這小書童的說話雖然未可盡信,但他所說的與軒弟說的相符。至少他是在那茶店之中見着軒弟被梵哥所俘的了。但梵哥卻只說是給李光夏斫了一刀,並沒提及他們兩人已經相見之事,這又是什麼緣故?”上官紈越想越是起疑,雖然她還不敢相信楊梵就是朝廷鷹犬,但林道軒爲他所俘之事,她已經相信了幾分。
楊梵繼續發出暗器,一面說道:“紈姐,你不把他拿下,怎能審問他的口供?”上官紈一聽,又覺“有理”,說道:“好吧,我就拿他,但你卻不必再發暗器了。”
楊梵住手,心中暗笑:“你一拿了他到了我的手中,那就任憑我的處置了。我拼着與你推翻臉,那也算不了什麼。天下美人兒多着呢,到了京師,怕找不到一個比你更漂亮的?”
上官紈不想誤傷李光夏,當下插刀歸鞘,改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捉拿李光夏。李光夏東躲西閃,到了緊急之際,才劈出幾刀,又應付了二三十招。但上官紈此時己是認真使出本領,李光夏雖然有刀在手,也是打不過她。三十招過後,李光夏氣喘吁吁,眼看不消片刻,就要給上官紈活捉過去。
竺清華衝不破鹿克犀的封鎖,心慌意亂,形勢更爲危險。只聽得“當”的一聲,鹿克犀的鹿角叉一翻一絞,竺清華的長劍脫手飛出,與此同時,上官紈喝聲“撒刀!”李光夏的手腕給她五指一拂,寶刀也給上官紈奪了過去。
鹿克犀與上官紈正要追上去,各自擒人,就在此時,忽見一騎快馬飛來,有人大聲喝道:“住手!”上官聽得這個聲音,不覺猛可裡一怔。
這聲音好生熟悉,上官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道:
“怎麼會是老劉?”說時遲,那時快,那一人一騎已經來到,騎在馬上的是個瘦長漢子,拿着一根菸杆,可不正是竺尚父的管家老劉?
楊梵對上官紈編織的那番謊話,是說竺尚父出門之時,把她的爹爹交給管家老劉看管的。在他回家之前,任何人想見上官泰,都必須得到老劉的允許。照這麼說來,這個老劉當然是不能隨便離開竺家的了,但現在這個老劉卻出現在上官紈的面前,而且他是從氓山那一邊來的,顯然不是從家中趕往氓山,而是從氓山回來。
上官紈登時花容失色,只覺寒意直透心頭,她不是害怕這個老劉,而是害怕楊梵說的果然都是謊話。當下顫聲問道:“老劉你怎麼會來的?”
老劉盯了楊梵一眼,然後對上官紈說道:“我正是奉了主人之命,要到你家通知你們母女的。哈,想不到在這裡遇上,可真是巧極了。哼,還有你這個小子,我以爲你已經到京師領賞去了,也還在此地方?”
楊梵喝道:“劉三,無札!我與你家小姐雖然有點誤會,這也是我們夫妻之間的私事,我好壞是你半個主子。”
竺清華大罵道:“不要臉,誰是你的主子。老劉,他欺負我,把他拿下。還有這頭獨角鹿,也不能饒了!”
鹿克犀十分狡猾,他是深知竺尚父這個管家的厲害的,見他到來,早已有所準備,倘若楊梵能用竺家女婿的身份壓服他,那就好說,但如今一聽得這個老劉竟把楊梵喚作“小子”,鹿克犀立知不妙,竺清華還未叫出他的渾號,他已經跳上坐騎,一溜煙的跑了。
老劉不去追他,卻向楊梵冷笑道:“從前你或許算得上是我半個主子,如今卻不是了。哼,你們父子乾的好事,你當我的主人還未知道麼?”
上官紈大聲問道:“他們父子幹了什麼好事,還有,我的爹爹,大姨父不是交給你看管的麼?”
在上官紈說話的同時,竺清華則在疊聲催促他的管家:“老劉,老劉,快把這小子拿下再說!”
楊梵聽得此言,嚇得魂飛魄散,急急忙忙也跳上了坐騎,老劉說道:“大小姐,你爹爹會對付他們父子的,你既然沒有上他的當,就讓他去吧。”原來竺尚父的家規極嚴,他給僕人的命令,僕人就只能照他的命令去做。如今他這管家只是奉命到上官泰家中稟報事情,所以不敢擅自捉拿楊梵。
楊梵上馬逃了,上官紈站在路上,呆若木雞。到了此時,孰真孰假,誰是誰非,已經昭然若揭了。但上官紈還抱看最後一點幻想,等待老劉的回答。
老劉緩緩說道:“上官姑娘,你放心,你的姨父已經趕回去釋放你的爹爹了。這次你爹爹所受的委屈,都是楊鉦父子從中搗的鬼,是他們挑撥你的姨父以致弄出這場誤會的。”
上官紈做夢也想不到她所心愛的人,竟是陷害她父親的壞蛋。這剎那間,她只覺腦袋裡“轟”的一聲,倏的變成一片空虛,人未昏迷,卻似乎失了知覺了。她不能用腦筋思想,甚至也不感覺傷心,整個人就似墜入漆黑的深淵,神經都麻木了。好半晌上官紈才喃喃說道:“是楊鉦父子搗的鬼?他,他們爲什麼要這樣?”
老劉說道:“因爲楊鉦已變成朝廷的鷹犬,而你爹爹是知道他的陰謀的一個人,我如今奉命到你家中,就是要告訴你們母女這些事情,一來爲我主人致歉,二來也免得你們再上楊怔父子之當的。”
竺清華心生憐憫,說道:“紈姐,幸而咱們都沒有上楊梵的當。過去的事忘了吧,我們還是一樣的好姐妹。”
上官紈忽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跳上坐騎,竺清華叫道:“紈姐,你去哪兒?”上官紈道:“你別管我!”刷刷幾鞭,催得坐騎四蹄如飛,向楊梵所逃的方向追去。
老劉說道:“她哭得出來,就沒事了。”竺清華道:“不知她是不是去找楊梵算帳?老劉,你的馬快,你去照顧她。”
老劉說道:“我猜想她也未必就是去找楊梵。她這時候正是深感慚愧之時,所以不願意見任何相識的人。不過我當然還是要去照顧她的。”
老劉一面上馬,一面說道:“小姐,你怎麼又和夏哥兒偷跑出來。你爹爹已經回家了,你們也趕快回去吧。”
竺清華道:“這麼說,我爹爹沒有與江大俠比武,也沒有兩敗懼傷麼?”
老劉笑道:“沒有的事,這是誰說的?”
竺清華道:“楊梵說的。”
老劉道:“楊梵的話你還能相信麼?剛剛相反,你爹爹非但沒有與江大俠動武,他們還成了好朋友呢。說來話長,你回到家中再問你爹爹吧。”
李光夏道:“那麼我師父呢?”
老劉道:“江大俠已經上京師了,我家主人將來也會到京探訪他的。你們還有什麼要問的麼?”
竺清華道:“沒有了,你趕快去照料紈姐吧。”
老劉走後,竺清華道:“夏弟,咱們也該回去了。”李光夏道:“回去?回去哪兒?”竺清華詫道:“還有哪兒,當然是回家了,氓山大會已經結束,我爹爹已經回家,江大俠也早已離開氓山了。咱們不回去,難道還上氓山麼?”
李光夏道:“不,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前往京師尋我師父。”
竺清華吃了一驚道,“你要前往京師?你不怕被人捉了?”
李光夏道:“我等着拜師,已經等了三個年頭了,如今我已經知道我師父的下落,我還怎能不去找他?”
竺清華道:“你不聽得老劉說,我的爹爹將來也要往京師探訪江大俠的麼?咱們先回去,然後再跟着爹爹一道前往京師,不是更妥當嗎?”
李光夏道:“不,我等不及了。而且我也怕有意外。”
李光夏道:“說不定回到你家,你爹爹已經走了。我師父在京師也不知逗留多久,假如按照你的計劃,經過幾個轉折,去到京師,最少也得一個月。萬一我師父已經走了,我再到哪裡找他?”
李光夏所顧慮的這兩點,當然不能說是沒有理由。但還有一個理由,是李光夏不願意說出來的。他父親在臨死之前,將天理會的“海底”交了給他,從那時起,他就算是正式的教徒了。“海底”是秘密幫會中的一種身份證明,他父親將本身的“海底”傳給他,這固然是特殊情形下的措施,同時也含有衣鉢相傳、勉他繼承遺志的意義。
天理教是一個“反清復明”的組織,李光夏年紀雖小,但自小在幫會中長大,也懂得要嚴格遵守教規的。他的秘密只能讓本教或本教所絕對信任的人知道,換言之即是對方至少也要是可靠的反清義士才能算是“自己人”。因此儘管竺家父女對他不錯,但在這個意義上說,卻還只能算是“外人”。
何況,李光夏至今尚未清楚竺尚父的來歷,竺尚父性情怪僻,在李光夏眼中看來頗有幾分“邪派”味道,而且他當初又是竺尚父的家人捉去的,在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心裡,更不能把竺清華的家當成他的家了。雖然他對於竺清華對她姐弟一般的感情也是十分感激,但他的秘密卻始終未曾向她吐露。他是早有準備,一有機會,就要離開竺家的。他要找尋他的師父,他也要設法和本教中人聯絡,尤其要打聽他的“林伯伯”林清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盼得這個機會,他當然是不能再回竺家的了。
竺清華沉吟道:“可是京師重地,你、你一個人前去,這個,這個……我總是放心不下。”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李光夏心中感動,說道:“華姐放心,我在京師也還有一些我父親生前的好友的。
“而且朝廷鷹爪認識我的,也不過是祁連三獸等有限幾人,他們也未必便在京師。我只要小心點兒,避過他們,也就是了。”
竺清華道:“不,我仍是放心不下。好吧,你既然定要前往京師,我和你同走!”
李光夏與竺清華相處年餘,兩小無猜,情如姐弟,雖說他早有準備,有朝一日,要與竺清華分手;但到了真正要分手之時,卻也是十分難捨。
竺清華忽他說出要與他同去,李光夏聽得此言,又驚又喜,但還是搖搖頭道:“不,華姐,你不能和我一同去的。”竺清華道:“爲什麼?”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望着李光夏,等待他的回答。
李光夏遲疑片刻,終於說道:“華姐,你不知道的。我爹爹生前是欽犯,他死在朝廷鷹爪之手,我也是鷹爪所要追捕的犯人。此去京師,不同前往氓山,我,我不想連累你。”
竺清華道:“這我就更不能讓你一個人去了。我不怕連累,我可以幫你去對付鷹爪。”
李光夏道:“你不怕連累,但你爹爹恐怕不願意惹上鷹爪的麻煩吧?倘若咱們在京師發生意外,這不只連累你,還可能連累你的家人的。”
竺清華哈哈笑道:“這你就可以更放心了。我爹爹不但不怕連累,他還是要與朝廷作對的呢,不過,你不知道罷了。”李光夏道:“當真?”
竺清華道:“我幾時騙過你,我有一次還聽得他與老劉商議,說是準備時機一到,就要舉事的呢。後來爹爹發現我偷聽,嚴厲地告誡我,不許我說給別人知道。連楊梵也不能告訴。那時你還沒有來。到你來了,我本來要告訴你的,但又怕無緣無故提起,反而惹你疑心,所以一直沒有說。”
李光夏大喜道:“好,這就好了。”竺清華笑道:“咱們可以一同走了吧?”她只道李光夏是因有她同走而歡悅,還未曾完全明自李光夏說的這個“好”字,另外還有許多意思。
兩人經過這次談話之後,一路同行,感情又進了一層。李光夏雖然沒有把天理教的秘密告訴她,但在心目中已漸漸把她當作自己人了。
一路無事,這一日來到了保定,這是天理教從前的總舵所在,也是李光夏的老家。
李光夏自小跟隨父親,懂得一些在敵人耳目遍佈的地方應該注意的事情。他選擇了黃昏時候進城,這時正是四鄉來的小販要趕着在城門未關閉之前出城的時候,也正是夜市未開,城中的店鋪以及衙署都在休息準備吃晚飯的時候。他們這個時候進城,可以減少敵人的注意。
竺清華早已換了鄉下姑娘的裝束,李光夏也在臉上抹了煤灰,扮成一個窮小子模樣。進得城來,竺清華笑道:“咱們這個模樣,只怕客店不敢招待咱們。找什麼地方住去?”李光夏道:“別忙,先去看看我的老家吧。”
李光夏經過老家門前,只見門上貼着官府的封條,封條上的那顆大印已經褪色,鎖着大門的那把鐵鎖也已經生鏽了。他是三年之前和父親從家裡逃出去的,三年之後回來,卻只有他一個人了。而且是被關在自己的家門之外。不,這個“家”已被官府所封,下再是屬於他的家了。
李光夏心情陣陣激動,不由得起了回一回家,看它一看的念頭。
李光夏帶着竺清華在比較冷落的小巷兜了幾個因子,在街邊賣“夜宵”的小攤子上吃了兩碗湯圓,不知不覺已是過了二更。將近三更的時分。城中的店鋪十之八九也關上了店門了。
走到無人之處,竺清華說道:“夏弟,咱們就在這街上浪蕩一晚嗎?你不是說城裡有你爹爹生前的許多好朋友的?”
李光夏道:“事隔三年,不知他們是否還在這裡?在這裡也不知他們是否已經變了?我必須待打探清楚之後。纔好去投奔他們。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今晚沒有住的地方、你跟我回家吧,現在可以去了。”
竺清華遁:“回你的家?你的家不是已經封了?”李光夏道:
“咱們不會從牆頭跳過去嗎?事情已經過了三年,大門的鐵鎖都生鏽了,我想鷹爪們總不會一直留在那裡看守吧?過了今晚,我再去找一個可靠的人。”
竺清華笑道:“跳過你家那道矮牆,容易得很,但我總是有點擔心。”李光夏道:“我不信有那麼巧就會遇上鷹爪。唉,我真想去看看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看一看我爹爹媽媽的遺物,我媽媽是我們逃走那天死在這間屋子裡的,也許還有她的遺物,也許完全失了,但我總是要去看一看的。即使碰上鷹爪,我也得償償我的心願。”
竺清華給他說得也感到心酸,低聲說道:“好吧,你別心傷,我陪你去。”回到李光夏的祖居,四顧無人。他們就悄悄地跳了進去。
在大門與廳堂之間,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庭院。這是李光夏小時候練武的地方,也是他玩耍的場所。他們父子都喜歡種花。
他還記得出事那天,他正在替兩盆新種的蘭花澆水。此時在月色朦朧之下,只見野草叢生,瓦礫遍地,李光夏十分傷感,彎下腰來,把破破的花盆拾過一邊,又小心撥開野草,好像要找尋什麼東西。
竺清華柔聲說道,“你已經回到家了,咱們進去吧。”李光夏道:“我媽媽那天就是死在這個院子裡的,那天一羣鷹爪突如其來,我媽爲了掩護我,給敵人殺死的。可憐她在倒下地之後,還在力竭聲嘶的催我爹爹趕快帶我逃走。我要看看這草叢裡有沒有她的遺物?我要看看泥上上還有沒有她的血跡?”
草堆裡跳出兩隻蟋蟀,嗅到鼻子的是一股爛泥腐草的氣味。
竺清華拉拉他的手道:“夏弟,傷心無益。你要珍惜身子爲你爹孃報仇,只要記着這血海深仇,也不必去找你媽的遺物了。”
李光夏站了起來,說道:“總算找到了一件。可惜不是那天她所遺下的東西。”拿在他手上的是一片瓷片。這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一天,李光夏的爹爹有個朋友從江西來,送給他一個景德鎮出產的瓷器觀音,那朋友走後,李光夏的母親一聲不響,就把觀音摔到院子裡,那些破片可能是當時沒有掃得乾淨,還有一片遺留地上。當時李光夏只道母親不喜歡這件禮物,直到後來,他碰見“千手觀音”祈聖因,才知道母親是因爲憎恨這個綽號“千手觀音”的女人,才把那個觀音像打碎的。至於他母親爲什麼憎恨千手觀音,直到現在。他還是不很明白。
李光夏藏好那片瓷觀音破片,走入內堂,黑暗中忽聽得似是有人啜泣之聲,而且這聲音竟是來自他母親生前所住的那間臥室。
竺清華不禁毛骨悚然,心道:“難道是夏弟的媽媽死不瞑目,知他到來,顯靈不成?”
李光夏雖然不信鬼神之說,但此時他心情激動,竟是忘其所以,便即衝上前去,拍門叫道:“媽,我是夏幾,我回來了!”
房門打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是夏兒麼?我找得你好苦,你回來了這就好了!”
是女人的聲音,但卻不是李光夏的母親。
李光夏呆了一呆,那女人已經擦燃火石,點亮了一盞油燈。
李光夏驀地叫道:“原來是你,你爲什麼偷入我家?還佔了我母親的房間?”
這女人不是別人,正是“千手觀音”析聖因。
原來祈聖因並沒有死。那日她在東平鎮雖然傷得極重,但得嶽霆夫婦相救,服食了許多老山人蔘,經過一個多月的調養,早已是恢復如初,這次她也是要到京城打聽她丈夫的下落的。
祈聖因和李光夏的父親李文成是表兄妹,少年時候,青梅竹馬,相處甚歡,在旁人眼中,都已把他們當作一對情侶。可惜後來長大之後,各有各的際遇,而李文成也發覺表妹的性情與他不甚相投,這才另擇佳偶,與天理教中的俠女羅絝紈成了親。祈聖因因此一氣之下,遠走關外,又過了許多年,才“下嫁”給遼東大盜尉遲炯的。
尉遲炯對她十分體貼,祈聖因也漸漸真心的愛上丈夫,但對於少年時候的一段深情,卻仍是難以忘懷的。尤其在李文成死後,她不能代李文成撫養遺孤,更是傷心不己。
這日她路過保定,懷念舊情,於是也像李光夏一樣,不顧一切偷偷的進入李文成的故居,追尋舊夢,悼念故人。
祈聖因以爲李光夏早已落在敵人之手,不料今晚在他家裡,意外相逢,自是驚喜交集,恨不得將他摟入懷中。
可是李光夏的心情卻不一樣,他想起母親當年打碎“觀音”之事,對於母親所憎恨的人,他也自自然然懷着敵意。
祈聖因聽得李光夏出言斥責他,心裡十分難過,說道:“夏兒,許多年前,我爲了妒忌你的母親,曾和她動過手。我斫了她一刀,她也刺了我一劍。雖然彼此受傷,但總是我先去招惹她的。這件事情,我一直都在後悔,也爪怪你母親恨我。但我卻是想在你的身上,贖我的罪的。夏兒,你也還在恨我嗎?”她心情激動之下,對李光夏說得很是坦率。
李光夏已經是開始懂得男女之事的孩子了,聽祈聖因說得這樣坦率,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如此。這麼說來,她當年雖然是妒忌我的媽媽,卻也是深愛我的爹爹的了。”李光夏最崇拜父親,對於一個曾經深深愛過他父親的女人,不覺減了幾分敵意。
祈聖因接着說道:“那天你不肯跟我走,卻給那頭獨角鹿騙了去,我又是傷心,又是害怕,怕他門不知將你怎樣折磨,怕從此不能再見你了。你父母雙亡,我是私下發了誓,要爲你爹孃盡點心事,將你撫養成人的。你給敵人騙去,叫我如何對得住你死去的爹孃?這幾年來我一直都在找你,天幸今晚終於見着了。想來你現在也該明白獨角鹿不是好人了吧?夏兒你還在恨我麼?”祈聖因說得動情,不覺珠淚潸潸。
李光夏年紀雖小,卻很能辨別是非,那年在他知道受了獨角鹿的欺騙之後,儘管他仍然對祈聖因無甚好感,但已知道她並非壞人了。此時他聽了祈聖因這一番真情流露的出自肺腑之言,也不由得感動得流下淚來,終於抽抽噎噎的叫出了一聲:
“姑姑!”
祈聖因熱淚盈眶,攬着李光夏道:“孩子,你認我了?你原諒我了?”李光夏道:“姑姑,你爲了我,冒了許多險,吃了許多苦,我媽倘若地下有知,我想她也不會再恨你了。”
在祈聖因滿是淚痕的面上綻出了鮮花般的笑容,說道:“好,你這麼說,我也就心安了。此地不宜久圖,我們還是趁早走吧。
我有地方可以安頓你們。這位姑娘是——”直到現在她纔有空間及竺清華。
竺清華道:“我名叫竺清華,我和光夏是結拜姐弟,夏弟在這世上並無親人,今日你們姑侄重圓,我,我也是非常歡喜。”
祈聖因聽了竺清華的語氣,已經明白幾分,又見竺清華姿容絕俗,心中更是歡喜,笑道:“不,他現在己是有兩個親人了。”竺清華怔了一怔,隨即明白祈聖因所指的另一個親人就是自己,雙頰不禁泛起一片暈紅。
祈聖因道:“好了,我們可以走了。”話猶未了,忽聽得似有衣襟帶風之聲,從屋頂掠過,若非祈聖因聽覺靈敏,等鬧之輩,還真不容易覺察。
祈聖因把竺、李二人一位,低聲說道:“你們緊緊跟在我的背後,從窗口跳出去。有夜行人進了這間屋子了。”
祈聖因吹滅燈火,一掌推開窗子,撒出了一把梅花針,只聽得有人“哎喲”叫了一聲,似乎是着了她的暗器。祈聖因隨即穿窗而出,喝道:“千手觀音在此,哪個不怕死的鷹爪上來!”
屋子裡立即有人接聲笑道:“千手觀音果然名不虛傳,但也只能傷我兩個下人而已,嘿,嘿,有我賀蘭明在此,你們還想走麼?”
另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也接着說道:“千手觀音,幸會,幸會。上次你傷了我的鹿大哥,這次我羊老二向你請教請教!”
月光下只見院子裡有四個人一列擺開,一個是賀蘭明,一個是羊吞虎,另外兩個是御林軍軍官的服飾。地上倒下的兩個人則是穿着紅衣的衙役。想是保定府的官衙,派了兩個衙役跟隨賀蘭明他們來進屋搜查的。李文成的屋子是保定府所封,故而需要有兩個看地衙役,帶他們來搜屋拿人,他們本領低微,還未曾得見祈聖因的面,就先着了她的梅花針了。
祈聖因雖然尚未知道尉遲炯已被擒下天牢的消息,但當日在陝甘路上,追蹤她的丈夫的,就正是以賀蘭明爲首的一幫鷹爪,這件事情,她則是早已知道了的。此時正是合了一句老話: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祈聖因“嗖”的解下軟鞭,喝道:“賀蘭明,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晦氣,你把我們當家的怎麼樣了?”
賀蘭明笑道:“沒死沒病,我把他供養得好好的,正要請你去演一出夫妻相會;但可你要識得好歹才行,否則,嘿,嘿!我可要叫你做小寡婦啦!”
祈聖因大怒,一聲:“照打!”金絲軟鞭閃電般的掃去,賀蘭明喝道:“嚇,好快!你當真想做小寡婦嗎?”只聽得“當”的一聲,賀蘭明也揚起了手中鋼鞭,還了一招“橫江截鬥”,這是護身的鞭法,守得風雨不透,祈聖因的金絲軟鞭竟結盪開。
竺、李二人雙雙撲上,那一邊羊吞虎也撲了過來,另外兩個軍官也都亮出了兵刃。賀蘭明道:“羊老二,你把這兩個孩子拿下,免得千手觀音說我們欺負她女流之輩。你們兩個進屋搜搜,看看裡面還有沒有他們的黨羽。”
羊吞虎深知千手觀音的厲害,賀蘭明不用他幫手,他正樂得去揀容易到口的果子來吃,在他的心目之中,竺清華與李光夏不過是兩個乳臭未於的小兒,即使會點武藝,諒還不是到手擒來?
羊吞虎應了一聲“喳!”聲到人到,立即施展“大擒拿手法”,截住了竺、李二人。那兩個御林軍軍官奉了賀蘭明之命,也進屋搜索去了。
羊吞虎雙掌齊出,同時攻擊二人,左掌五指如鉤,抓李光夏的琵琶骨,右掌則駢指如戟,居高臨下,點竺清華肘尖的“曲池穴”。他對李光夏使出殺手,對竺清華則稍稍留情,這是因爲見竺清華是個豔麗如花的女孩子的緣故,他意欲將她活捉,獻給一位極有權勢的親王。
竺清華喝聲:“來得好!”青鋼劍揚空一閃,抖起了三朵劍花,刺腕,截臂,斬肋。一招三用,凌厲非常。羊吞虎想不到一個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使的招數竟是這麼狠辣,吃了一驚,連忙沉掌一引,在間不容髮之際,“錚”的中指一彈,彈着了竺清華的劍柄,解開了她這一招。與此同時,李光夏也是一聲喝道:
“斬你的狗爪子!”一刀劈出,羊吞虎正在忙於化解竺清華的招數,心難二用,只好用個“移形換位”的身法避開。正是:
初生之犢不畏虎,少年豪氣懾強梁。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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