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裡,當昏睡的病人醒來的時候,總有一個人會第一個看見他,這個場景好像是亞歷山德羅巴里科筆下的美洲大陸,在那部知名的電影《海上鋼琴師》中,這句話在電影一開始的時候單槍匹馬一一己之力撐起整場大戲的開端,簡潔、華麗,呼之欲出,一切就蘊育在這一聲呼喊。
病房裡總有人喊出這一聲,“他醒了。”有時候未必是以這樣的排列順序出現,可是誰都明白那些從喉嚨深處到聲帶發出的聲音意味着一切期待又可以從無可奈何的靜止狀態涓涓流動起來,生的氣息突破了代表着死亡的安靜,這一刻,哪怕接踵而來的是新一輪的死亡程序,也能在這一聲醒來中獲得片刻的安慰。
每個人都需要這樣的安慰,哪怕是暫時的,哪怕這只是一場精疲力盡的悲劇中的一處休止符,人們依然歡迎它,以最熾熱的期待滿懷信心的擁抱它。
告訴護士楚琳醒來的是寧濤,他寸步不離地守護在楚琳身邊,而沈倩倩在和醫生的爭論中終究也耗盡了體力。
沒人知道手術前究竟發生了什麼,楚琳試圖結束生命之後,病情突然惡化?還是因爲柳彤的到來使得楚琳精神上收到了刺激並出現了嚴重的生命危險。
方明一直在忙着手術,沒人會讓他停止手術去解答家屬的困惑,隨後他便匆忙離開,將一切拜託給沈子封,將剛做完手術的病人和其他正在恢復中的十多位病人一起交到沈子封手中,沈子封總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犯了錯,他將柳彤帶來醫院根本就是不應該發生的事。
他只是不能拒絕這個女人的要求,他做不到。
理智上他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必然發生的,楚琳的身體隨時可能出現重大問題,柳彤的出現不過是巧合,但是情感上,在面對昏迷不醒的楚琳和怒氣衝衝的沈倩倩時他又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錯誤百出。
所以沒人真的能說清楚當時的情況。
一切要等方明自己來解釋。
沈子封什麼話都沒有說,一直垂着頭,只要一有時間就來檢查楚琳的情況,寧濤一直沒有休息也不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點滴一滴一滴流向楚琳的身體。
他的眼睛一動不動,看起來就好像看着一面漆黑無光的牆。
相比之下,沈倩倩雖然惹人困擾,但是更像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寧濤,這個當初耀眼的學長如今給沈子封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出現了木僵症狀的人,像木頭一樣,也不是說他一動不動像個木頭,而是他的眼神,他給人的感覺,整個人的情感好像是波瀾不驚的。
一陣喧囂,伴隨着一系列檢查,身體狀況穩定,術後良好……
沈子封很想親口說出這些詞,但出於謹慎,他還是決定儘快把方明叫回來,這種時刻他自己在會更好些。
寒夜大雨,打在香樟葉上,一串串下落,悲傷的糖葫蘆,晶瑩剔透。
從遙遠的角度凝望醫學樓,逐漸加深的淺灰色,雨水沖刷下,泛出叫人心煩意亂的白色。
這種感覺如此不真實。
方明快速跑着,爭分奪秒去看望一個狀態穩定的病人。
沒等電梯,一路從樓道飛奔而上,抓起辦公室的白衣便衝進監護病房,視線找尋的只有病人。
楚琳的狀態看起來很不錯,雖然很虛弱,但已經不需要呼吸面罩,可以緩慢地開口,說幾句輕聲的話。
“方醫生。”她試圖擡手,有些勉強。
“你剛醒過來,不要說太多話,我先檢查一下我。”方明說罷,開始了他熟悉的檢查流程,楚琳閉着眼睛休息,時不時試着睜開雙目,寧濤想要和她說話,她卻轉過頭望着方明。
“方醫生,我覺得好多了,謝謝你。”
“應該的,看起來情況很好,腸胃有什麼不舒服嗎?”
“腸胃……”
楚琳還沒想過這些,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麻木的身體透着微微溫熱,她努力集中注意,第一次全神貫注於感受身體的存在。
她在腦海中一一對應雙腳,腹部,還有……
她忽然想起如果手術自己的身體會少一些部分,也會多一些附着物。
一朵被稱爲玫瑰的花會盛開在她身體的某一個位置,只要她活着的每一天,這朵花都會與她不離不棄。
從小她就聽過一句話——上帝爲你關上一扇門就會爲你打開一扇窗。此時此刻,這句話如此真實,彷彿神諭,不,它就是神諭。
感覺不到,除了腹部牽拉的疼痛,不,全身都是痛的,其他似乎感覺不到更多的怪異,相比之前需要止痛藥緩解的疼痛,此時的疼也並沒有那麼劇烈。
不能開口問更多問題,她只想自己第一個發現這朵花,只想第一個知道它的形狀……
“病竈已經切除,然後爲你新建了膀胱。”
“新建了?”楚琳不理解是如何做到的,但這個詞聽起來是個不錯的詞。
“另外也不需要做造瘻術,不過……化療還是必不可少,現在可以說纔剛剛開始,你……”
“謝謝你。”楚琳的眼淚是奪眶而出的,方明見過很多哭泣的眼睛,但是這雙眼睛透着的清澈的淚水,好像一扇被遮掩的窗已熬過了陰霾的冬日,推開便是溫溫的暖意。
“這是我應該做的。”
方明沒有多言,他心裡的巨大石頭落下一半,本該輕鬆一些,可是事實卻非如此,僅有一瞬間的放鬆,隨後他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麻煩可不會少。
一方面是楚琳腦子裡的那顆定時炸彈,這事不能不解決也不能着急解決,後續治療任重而道遠。
另一方面,關於手術的種種問題,家屬在一旁隨時準備找他質問。
“關於手術……”方明冷靜道。
“關於手術,是我委託方醫生的,來不及籤手術同意書十分抱歉,希望這樣不違反醫院的規定吧。”
楚琳朝方明眨了眨眼,方明完全沒想到她醒來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擔心自作主張爲她手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