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話不說就衝着沐春罵了起來。
“是不是這個醫生?妹妹,是不是他欺負你?”
說話的男人塊頭很大,形似張飛剃了鬍子。
雙手又大又粗,一掌拍在方佳肩膀,方佳氣得罵了回去,“阿哥你輕點啊,有病啊,我不疼啊。”
“那你說,是不是這個醫生,他可沒有幾斤幾兩肉,真要是動手,我擔心他受不了你老哥我一巴掌掄過去。”
大塊頭男人名叫方朋,是方佳的三哥,沒有正經工作,靠着每個月兩千元的低保過活,人生最大目標就是等着老房子拆遷從此一步登天。
方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沐春,“我說醫生,我妹妹就是請你給她女兒開張證明有那麼難嗎?”
沐春點點頭,“難。”
方朋沒想到在自己這個身高一米七十八,體重兩百二十斤,下巴有三層,牙齒冒金星的人面前,這醫生竟然這麼——老實。
“難在哪?我這侄女不是有病嗎?你看看她,她不是有病嗎?”方朋一把拽過小女孩的手拽到沐春面前。
小女孩沒有看沐春也沒有看方朋也沒有哭,而是不知道在看什麼地方,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沐春倒希望小女孩能像他剛走進門診室的時候那樣在哭。
但是現在她完全不哭,就像一個木頭人,任人擺佈,拉到桌邊以後,小女孩突然雙手像小雞的翅膀一樣張開,然後重重拍向她的身體兩側,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重複,再重複,刻板的重複着。
沐春的心裡一陣焦灼,明明還是有問題的,這些長輩爲什麼要這樣拽她?
方佳的餘光瞄到小女孩重複的拍擊動作後,白了一下眼,眼球在眼眶了轉了幾圈,最後側過腦袋看向了門診室書櫃上的牆角。那個位置應該算是這個房間裡方佳能看到的最遠的地方。
見到妹妹不說話,侄女又拍個不停,方朋氣得一下把小女孩又推了出去,小女孩“啊”“啊”地發出兩下短促的叫聲,這叫聲和這動作卻彷彿是分離的,毫無關係。
互動障礙,刻板重複,語言表達有限。
沐春彷彿沒有在意方佳和方朋,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小女孩身上。
“醫生,你看不出來嗎?這丫頭有病,有大毛病。”方朋瞪着眼睛對沐春說。
因爲眼珠子很小,方朋的眼睛看上去眼白部分就特別多,瞪大的時候尤其嚇人。
沐春猜想他應該知道自己的眼睛有這種嚇唬人的天賦,所以就養成了這種說話時候瞪眼睛的習慣吧。
“我看到了,我需要治療這個孩子嗎?”沐春謙虛地問。
“治療?這能治療嗎?不要多此一舉了,就證明她不正常,給我們報告就行了。”方朋說完看了看妹妹方佳,“對不對?是不是這個意思?你拿到報告是不是就能去他們家要錢了?”
方朋這麼一說,方佳似乎有些不樂意,翹着的腿向方朋踢了過去。
“說一件事就一件事,怎麼那麼會扯呢,說你沒腦子就是沒腦子。”方佳甩了甩頭髮,又捂住嘴打了一個嗝。
“醫生你看什麼呢?寫報告啊。”方朋被妹妹踢了一腳之後心裡有怨氣,正好發在沐春身上。
“看看怎麼寫啊,身心科從來也沒寫過這種報告啊。”沐春攤攤手,一臉求饒地說。
方朋是蓄了力準備來吵架的,遇到沐春這樣好脾氣也不頂撞也不說不行,就是一副我好慘,我也無可奈何的樣子,方朋的氣勢被磨掉了大半,總覺得自己在和一大團海綿過不去。
“那怎麼辦?”方朋這話不是問沐春而是問妹妹方佳的。
“啊呀哥,剛纔罵我的不是這個人,是另外一個醫生,真是搞死了,沒完了,我都要準備去上班了。你們投訴了沒有啊?”方佳一邊說一邊抖着腿,越鬥越快,整個桌子都開始抖了起來。
“你三哥去找副院長了,這麼說起來不是這個白白淨淨的醫生?那你坐在這裡幹什麼?”方朋愈發沒好氣地衝着方佳抱怨。
這家人,和外人吵架時候自己也會吵起來的嗎?
沐春躲在屏幕後面悄悄打量着。
他擔心的完全不是這些凶神惡煞的兄弟,他擔心的是方佳和她的女兒。
還有,他們要的報告到底是什麼東西?
這種報告要了有什麼用?
方佳抖了幾分鐘腳以後,指甲上的鑽石掉在了地上,她不耐煩地站起來想要找一下,又看見小女孩還在拍着大腿兩側,跟一個智障表情包一樣,心裡又氣又惱,一巴掌拍了過去。
這一聲乾脆的巴掌彷彿拍在了沐春臉上。
“你別打她。”沐春怒道。
“不要你多管閒事,你們醫生就會說風涼話,孩子又不要你們養。”
方佳一邊說,一邊拽着小女孩走了出去。
沐春靠在椅背上深深喘了一口氣,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孩子古怪的聲音迴響在五樓陰暗陳舊的走廊上,一聲一聲,彷彿山崖邊走丟的小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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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淡淡垂頭喪氣走進身心科門診室,劉田田緊隨其後,一邊抱怨一邊搖着頭。
“這算是什麼事啊,早知道我就說今天身心科沒人上班了,就不該把這樣的病人放進來,簡直惹了一個大馬蜂窩。”劉田田抱怨完,氣呼呼地打開冰箱翻箱倒櫃找出兩塊奶酪,一瓶養樂多和一罐可樂。
“淡淡要什麼。”劉田田問。
“別吃那些了,剛纔給家裡打了電話,一會司機會送鰻魚飯和壽司來,我們吃點好的吧,大家都嚇到了。”楚思思走進來從劉田田手上接過那些食物重新放回冰箱裡。
劉田田一聽有楚思思家的壽司可以吃,立刻喜笑顏開,劉淡淡也高興地原地跳了一下,只不過跳的遠沒有平時那麼高。
“你還跳的起來,不錯啊。”楚思思笑着拍了拍劉淡淡的肩膀,“到底怎麼會吵起來的?”
劉淡淡搖搖頭,“沒什麼,想投訴就投訴吧,反正我先吃壽司就好了,再不行我大不了直接一邊打工一邊讀書去楚教授那裡把身心科的研究生讀完。”
說完,劉淡淡終於轉起了圈,舊巴巴的黑皮鞋在地上發出吱吱吱的響聲。
“幸好沐春老師趕回來了,要不然等大廳裡那兩個兄弟衝上來,弄不好能把劉淡淡一頓打。”劉田田伸手在脖子旁比劃了一個撕拉的動作。
“還真的不好說,那個三哥還是二哥來着,的確是很衝動。”沐春淡淡說道。
想到剛纔這半小時的事沐春還是有些後怕的,說起來,身心科遇到這樣的醫鬧還是很不可思議的,畢竟身心科是冷門科室啊,平日裡可是連病人都沒幾個,今天怎麼就來了一羣人,而且分明還像是惹事呢?
沐春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奇怪,但是又說不出哪裡奇怪。
難道是他真的有那麼紅?還是轉介身心科的病人真的開始越來越多了嗎?
原本身心科這樣的科室一部分病人就是來自各科室的轉介或者來自病人之間的介紹,畢竟現在沒有多少人真的瞭解身心科是怎麼回事啊。
Wшw★TTκan★¢O 沐春回想了一下剛纔方佳的話,她的語言有些紊亂,也許是喝了酒還沒有醒的原因,另外也許是她本身的語言表達習慣上就是有些含混不清的。
具體原因沐春還不清楚。
但是她很清楚說道是有人介紹的,有人說身心科能解決各種問題,所以她就來了。
那麼這裡就牽涉到兩個問題,問題一,介紹人是不是知道方佳需要醫生幫什麼忙,治療什麼疾病?一般來說給別人介紹醫生要麼是知道醫生的專長是什麼,自己有過就醫經驗,或者就是了解病人的需求是什麼,然後介紹合適的醫生。
不知道給方佳介紹身心科的是怎樣一位病人。
“壽司什麼時候來啊?”劉田田靠着鋼琴問道。
“應該馬上就到了,怎麼了?”楚思思問。
“吃完飯纔有力氣打仗啊,兄弟倆一個來了五樓,另一個去了院長是,估計這會還在跟賈院長抱怨呢,賈院長會怎麼想我們可不知道,他對身心科可是一直沒有什麼好印象啊,這點還是很確定的,但是想要把五樓改造成觀察病房的也是賈院長,後來沐春醫生越來越火,賈院長未必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呢。”劉田田擔憂地說。
劉淡淡不慌不忙地迴應了一句,“這事情都是我的問題和沐春老師沒有任何關係,他是趕回來幫忙的,今天他本來不用上班。”
話說到一半,李小梅咚咚敲了幾下門。
“說曹孟德,曹孟德就到了。”劉田田拉了拉楚思思的手臂壓低聲音道:“估計找不到我所以讓李小梅跑一趟五樓。”
“沐春老師也在啊?”李小梅的視線很快從門診室的每一個人臉上掃過,最後又落在沐春臉上。
“啊,護士長好。”沐春站起來打了一聲招呼。
李小梅皺了皺眉頭,“你們身心科這麼熱鬧?開party嗎?”
李小梅說完瞪了一眼劉田田,劉田田默默轉過臉去。楚思思心裡一記咯噔,“糟了,忘記給李小梅送最新色號的口紅了,真糟糕。”
“劉淡淡醫生,賈院長讓我叫你去他辦公室一趟。”李小梅沒有走進門診室,僅僅是站在門口就把此行的目的說完了。
這態度就好像身心科目前處於隔離狀態,閒人勿進一樣。
見劉淡淡不說話,李小梅又催促了一聲,有些不耐煩地問道:“劉醫生你要是現在不去的話記得跟院長說一下啊,我門診大廳那邊還有事要忙,一個人都忙不過來。”
李小梅是花園橋的老護士了,說老也就是三十多歲的年紀,但是在花園橋社區衛生中心工作了十多年,說話自然帶着幾分威嚴,劉淡淡又是一個實習醫生,李小梅自然沒有必要一定要給他什麼好臉色看。
其實她也不是故意這樣或者說有什麼壞心,就是不喜歡自己工作時候因爲同事的麻煩給自己增加額外工作量吧。
這也是人之常情。
大家工作賺錢,爲什麼要多做一點不屬於自己的活呢?
劉淡淡答應了一聲,“我這就去。”
李小梅聽完轉身就離開了。
劉田田長吁一口氣,拍了拍胸口,“看來劉淡淡此行兇多吉少啊,看小梅這臉色,應該是賈院長剛纔遷怒與她了吧,纔會這麼冷冰冰的,哎,淡淡,你到底行不行啊,賈院長可不好惹。”
劉田田擔心劉淡淡,楚思思則看着沐春,小心問道:“老師,有什麼主意嗎?”
話音未落,劉淡淡就搖搖手哈哈大笑着說:“沒事沒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去去就回來,實習嘛,大不了實習不合格,沒什麼大事,沒事沒事。”
“也的確沒有什麼大事吧,賈院長也不是不分是非之人,讓淡淡先下去看看吧,大家也不用太擔心,給他留點鰻魚飯和壽司倒是真的,要不然等你來了一起吃?”
沐春站起來拍了拍劉淡淡的肩膀,劉淡淡點點頭,像個懂事的小學生。
“你們收拾下桌子準備吃飯,我和劉淡淡一起下樓,我去便利店買橙汁,你們誰要?”
劉田田和楚思思一起搖了搖頭,壽司加橙汁,沒有這種吃法啊。
“那就不給你們買了,真是謝天謝地,我不過是客氣一下,還好你們沒真的要。”一邊說,沐春一邊推着劉淡淡走了出去。
“老師有話和我說是嗎?”劉淡淡問道。
“沒有,我在等你和我說。”沐春嚴肅地迴應。
“我......我暫時......暫時還不知道要怎麼說,實在抱歉,老師......”劉淡淡欲言又止,看上起的確是很爲難。
“沒事,一會到了院長辦公室多聽,少說話。”沐春關切地說。
劉淡淡點點頭,“知道了,給老師添麻煩了真是,我不是故意的,等有時間我一定向老師解釋這件事,現在,我的確不想說。”
他的心裡其實並不害怕什麼,只不過要是這件事給身心科添了麻煩,劉淡淡真的不希望這樣,可是事已至此,覆水難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