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雷恩就起來了,還用那把豁了好幾個缺口的長刀給自己颳了鬍子,修剪了一下頭髮。
他絕對不是有什麼愛美之心,或者是想去勾引幾個村姑的想法。
而是希望自己變得更順眼一些,至少看上去沒那麼兇惡,那麼令人討厭。
雷恩仍舊記得,在曾經託身的兩個村子的時候,村民對他那奇異長相的恐懼,簡直就把他當作金髮碧眼的妖魔一般看待,以至於那兩位村長明知道他的實力,卻也不敢重用他。
後來他索性蓄起了大鬍子,留起了頭髮,再加上一身的殺氣,還別說,這外形在那危險的野外,連妖怪都害怕。
但是這一回他想改變,哪怕五天前,兇獸一般的他仍舊把這裡的村民給嚇得半死,連這五日來給他們做飯的廚子都是戰戰兢兢,好像隨時會被吃掉,這裡的士兵都對他們充滿了一萬分的警惕。
倘若不是外面的野外生活得太艱難,太危險了,說不定雷恩已經一怒之下,就再次離開。
可是昨天一場在暴雨中的狂歡鬧劇,卻是這麼突兀的融化了他外表最堅硬,也最兇惡的外殼。
那個時候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包括那位神秘強大的領主大人,當時沒人知道他也在那裡。
所有人爲了一個目的,朝着一個方向使勁,縱然山洪爆發最後只變成了一個笑話,但至少在那一刻,他們沒有人在乎彼此的身份,哪怕不知道對方是誰,卻都可以毫無保留的彼此信任。
這感覺真好。
雷恩已經不年輕了,見過世態涼薄,見過爾虞我詐,見過世界的殘酷,生存的無奈,他有時候爲了活下去也會不擇手段。
可在那暴雨如注裡,在那一刻,他心中早已熄滅的熱血竟是再次被點燃,生出一種就算就此戰死又何妨的想法。
不過這想法很快隨着雨過天晴而一樣消散,雷恩知道該是面對殘酷真相的那一刻了,正當他準備悄悄的離開的時候,卻被熱情的村民給像英雄一樣迎進了民居里。
雷恩從來未想過,那些呆板,麻木,短視,骯髒,腦子有問題的村夫愚婦們會變得這麼——這麼的可愛。
一盆盆的熱水,一件件簡陋卻乾燥的衣物,沒什麼值錢的,可在這一刻,再加上她們的笑容,就是這世上最寶貴的東西。
那一刻的雷恩,很不知所措,甚至很想逃離,然後乾脆的拒絕這種感覺,他相信不是隻有他這樣的,那些士兵都是這般拘束。
可這種感覺只存在了很短時間就漸漸消散了。
有些看起來很艱難做到的事情其實很簡單,也許只缺少一個善意的微笑,一句誇張的調侃,或者是一種粗俗的,赤果果的眼神。
雷恩得感謝那些村婦,平日裡她們囁嚅膽小,要麼苦大仇深,要麼畏畏縮縮,蓬頭垢面,好像誰都稀罕她們那點姿色似的。
但一場暴雨,讓所有男人都變成了泥人,所有泥人都變成了她們的父兄子弟丈夫,她們肆意的取笑着,大聲的指揮着,像是戰場上的將軍和英勇的士兵,而所有的泥人才是戰敗的俘虜。
沒人敢反抗,反抗就是一巴掌,在其他泥人衆目睽睽之下,就算最暴虐,最嗜殺的傢伙也得收着脾氣,還得露出乾巴巴的笑容,既難受,又舒坦。
這真是一場神奇的暴雨,也是一個有趣的地方,一個可以一直留下來,不用再去流浪,老死在這裡的地方。
雷恩對未來充滿信心,昨日穿回來到衣服已經被他折得整整齊齊,他得送回去,就用他現在這副至少乾淨的樣子送回去。
既然昨天他臉上頭上的泥水被洗淨後,沒有嚇得那些村民大叫着逃跑,喊着妖怪來了。
既然昨天村裡的士兵也沒有再用警惕審視的目光像囚犯一樣的盯着他。
那麼今天,應該會更好一點。
出門,就與送飯的廚子撞見了,廚子並不是居住在酒館裡,而是每天像壯士赴死一樣的送來三餐飯。
彼此兩雙目光相對,那廚子仍舊下意識的哆嗦了一下,但隨後還是努力的擠出一點笑容,這笑容很假,可雷恩卻很滿意,因爲他沒有從廚子眼睛裡看到對他的恐懼。
雷恩沒說話,只是禮節性的微笑着點點頭,錯身而過,然後他才懊惱,你裝個什麼大尾巴狼?熱情點你會死啊!
他很擔心他這倨傲的態度會讓那廚子再次對他生出恐懼和厭惡,連忙轉身,卻見那廚子正歪着腦袋,好奇的打量他的背影,就好像在看什麼稀奇,唯獨沒有恐懼,廢話,昨天誰都知道了,那個金髮碧眼的妖怪,其實和咱們沒什麼區別,據說還被某個剽悍的老孃們給摸了下,然後滿村子的宣揚,嚇,也不過如此,還比不上我家的——
“呃,大人,您——”廚子嚇了一跳,很是戰戰兢兢,畢竟眼前這位可是一名英雄。”
“咳咳,我叫雷恩,你叫什麼?”雷恩儘量讓自己變得友善些,該死,他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古怪,很邪惡吧,這笑容會不會很毛骨悚然?
“啊?”
廚子愣了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大人,我叫孫二,村裡的廚子,您,這是去村裡麼?”
“沒錯,昨天,呃,昨天多謝了,我是去還衣服的。”
“嘿,我認得這衣服,是李二家的,他家在第二座院子,進去之後,左手邊第三家就是。”
“那——多謝了。”
“嘿嘿,沒什麼,昨天下了那麼大的雨,大家都那麼辛苦,應該的,應該的。”
廚子孫二大聲說着,自昨天起,他感覺自己全身的膽子都大了許多,畢竟,老子這隻手可是拍過吳遠大人的肩膀的,如果再用這隻手狠狠的去打兒子,兒子會不會未來也會變成一位英雄?
雷恩終於徹底放鬆下來,渾身輕鬆的那種,辭別腦洞已經突破天際的孫二,他就大步流星的奔向村子,可才走到半路,就看到領主大人正領着一羣士兵在昨天挖堤壩的地方比劃着什麼。
“哎,那個誰,雷恩,你鬼鬼祟祟在那邊幹什麼,過來過來!”
雷恩趕緊走過去,發現這羣人裡有他認識的吳遠,秦一刀,王慎,段寬,宋大錘,還有一些不認識的,這應該是昨天的巡邏隊成員。
昨天那場暴雨,巡邏隊是被截在外面,除了他們之外,整個村落的男人都出動了。
“吃早飯了嗎?”
“呃,還沒有。”雷恩慌忙答道,他還有點不太適應領主大人這太過日常的問話。
“沒吃早飯你出來幹球,回去吃飯,然後把你的人帶出來,今天就給你們分房子,然後去黃老頭兒那裡去領工具,咱們今天無論如何,也要一勞永逸的解決山洪爆發的問題,雖然昨天沒有山洪,不代表下一次暴雨的時候會沒有,而且我們還得修建一座打穀場對吧,你們這些木頭疙瘩,天天就知道吃吃吃,殺殺殺,哪怕有一個人來提醒我也行啊,笑你妹的宋大錘!老子說的話很好笑嗎?”
雷恩目瞪口呆的看着領主大人口水四濺,手舞足蹈,像發了癔症,而下面的士兵居然敢偷笑,嗯,千萬不能被看到,不然就要被暴踹一頓,還不帶還手的。
“還愣着幹什麼啊,開工開工,嗯,你拿着這玩意幹什麼?破爛玩意,扔了!”
“不,領主大人,這是昨天一位大,大嫂借我的,我得還回去。”雷恩結結巴巴地趕緊解釋。
“還個屁,昨天我都每戶補償了她們一匹布了,趕緊趕緊的,讓你手下的那個裁縫,叫什麼來着?”
“瑪莉亞,我妹妹。”
“草,不是叫馬二姐嗎?”
“呃,那就叫馬二姐。”雷恩從善如流,他可不想被這位喜怒無常的領主大人給踹上幾腳。
“好吧,我管你叫什麼,趕緊讓她去村子裡教會那些愚蠢的女人怎樣做衣服,那可是老子虧了老本才換回來的,可不能糟蹋了。”
“哎,好的,領主大人,我這就去。”
雷恩跑得飛快,感覺背上都生了一雙翅膀,迎面的風很大,吹得眼睛都發澀,狠狠的揉了揉,他心說,這回總該安定了吧?
遠處,張揚還在咆哮,今天註定是忙碌的一天,因爲經過昨天的暴雨危機,讓他一下子意識到了自己的村落竟然處處都是漏洞,處處都是危機,所以他都顧不得忙其他事情了,連今天的巡邏隊都一併扣下,反正如今方圓百里不敢誇口,方圓五十里之內,所有的妖怪都不敢露頭。
“草,我又給忘了,吳遠,叫個人過去,讓雷恩手下的那個鐵匠,還有趙鐵柱,再撥過去十個工匠,趕緊給我起一座鐵匠鋪,老子可不想再消耗希望碎片來兌換鐵鍬了,這種高大上的珍貴之物,怎麼能用來兌換這些垃圾,掉價呀!”
張揚忽然又喊道,最近他的脾氣是直線上漲,主要是心疼的。
昨天因爲一時高興,他消耗了一份白色希望碎片,兌換了200匹布分發下去,結果一分鐘後他就後悔了,一直到現在,他還在後悔。
那可是白色希望碎片啊!
“村長大人,至少您收穫了民心,民心不也是一種希望,沒準這希望碎片就像是種子,種子留在手裡,吃掉纔是浪費,得把它種下去,看着它發芽生根,茁壯成長,直至長成參天大樹,到那個時候,您收穫的可能就不是碎片,而是完整的希望了。”
吳遠這個時候忽然很有感慨的說道,昨天那一場暴雨,不但對張揚是一場全身心的洗滌,對於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於是一夜之間,他們纔會發現,不管是自己,還是別人,乃至整個村子都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