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師陰從不是大驚小怪的人,自他父親死後,更是深沉內斂。逢場作戲,隱藏內心的把戲也越發精熟。
但今天不一樣,面對眼前老者,山師陰的臉色一變再變。
兩人隔空相望,山師陰不說話,老者也一言不發。
樓外冬日初升,和煦光彩普照大地。
樓內卻明暗相間,混沌不堪。
氣氛詭秘,卻不緊迫,有種交織不清的牽扯。
山師陰合上雙眼,又緩緩睜開,雙手抱禮,一鞠到底,“師傅。”
話一出口,他的氣勢便弱了半截。
老者垂下雙目,不再看他,只是打量案上丹青,“這裡沒有你的師傅,很多年前便沒了。只有九霄老叟,左徒貢。”
山師陰不曾直腰,反倒下彎一寸,“拜見左徒先生。”
左徒先生嘆了口氣,“起來吧。”
“謝先生。”山師陰直起身來,卻仍低垂腦袋。
左徒貢提起小楷尖毫,點了點墨,“想不到十年前與你父一別,今朝已陰陽永隔。”
山師陰躬身答道:“家父也時常提起先生。”
“提起我?”左徒先生換了一支短鋒軟毫,“若是他早聽我言,廢了那烏雲,又何以至此。”
山師陰微微皺眉,緩緩答道:“山師家,不興手足相殘。”
“笑話。”左徒先生放下軟毫,擡頭望來,目光若是尖刺,直入魂魄,“他倒是心善,可知農夫與蛇?多年謀劃,如今身死,不過夢幻泡影。”
山師陰微微握拳,又緩緩放開,“先生教訓的是。”
左徒先生搖頭嗤笑,“你這點城府,便不要丟人現眼了。”
山師陰面露微笑,“先生教訓的是。”
左徒先生拂過紙面,隨手一揮,那薄薄畫紙,便飄到山師面前。
山師陰低頭去看,紙上繪一君子蘭。
“君子蘭,謙和忍讓,有才而不驕,得志而不傲,居於谷而不卑。我九霄宗門,不論你出身何處,有教無類。這畫贈與你,也贈與你父,代我燒給他吧。”
山師陰瞳孔顫動,最終將畫紙收入袖中,再鞠一躬,“謝先生贈畫。”
左徒先生已不再看他,重新取了畫紙,鋪於案上,“去吧。”
山師陰再一施禮,轉過身去,誰都未曾知他,牙關緊咬。
山師陰立於明處,左徒先生坐於暗處。
可兩人同處一室,又似皆在暗中,又若皆在光下。
山師陰下得樓去,閣中又顯安靜,唯有老者作畫不停。
“噠、噠、噠……”
又有腳步聲來,輕盈卻不急躁。
一襲紅衣冒出頭來,南柯姑娘入得樓中。
左徒先生不曾擡頭,依舊作畫。
南柯姑娘向前兩步,抱拳行禮,“拜見左徒先生。”
左徒先生頓下筆觸,“你父親提過我?”
“不曾。”南柯姑娘脆聲說道:“大胥先生告知於我,若是來了九霄,必定會要見您。”
左徒先生皺了皺眉,“那狂生,就知道給我添麻煩。”
敢稱呼大胥先生爲狂生的,這天下不超一手,左徒貢必在此列。
南柯姑娘只是乖巧聽着,不曾答話。
左徒先生取了狼毫,沾墨行筆,“我知你爲何而來。我知你心中志向。你能過那迷陣,足以說明你心中堅韌。但,你需知一事。”
南柯姑娘屏息去聽。
左徒先生停下畫筆,“這裡只有南柯,未有他人。”
南柯點頭應答。
左徒先生又拂畫紙,那畫同樣飄到南柯腳下。
畫中一株寒梅,臨寒瑟瑟。
“我不喜那狂生任意妄爲,但我敬你志向。只是這前路如隆冬之雪,這花苞是否能開,關鍵還在你自己手中。”
南柯姑娘渾身一震,過了半晌,才拾起那畫,“謝先生贈予畫作。”
左徒先生嘆了口氣,揮了揮手,“去吧,好自爲之。”
南柯姑娘點了點頭,退步離去。
左徒先生站起身來,身高竟有八尺,若是幾十年前,是否也是玉樹臨風?
可惜未入天人境界,年華易逝,容顏易老。
歲月便這般放過天人?他們留住年華,卻又失了什麼?
誰又知道呢。
林火走進閣中,左徒先生回頭看他,林火深鞠一躬,“拜見副門主。”
副門主再望窗外,“你可叫我左徒先生。”
林火施禮,“拜見左徒先生。”
“許歌他……”左徒先生頓了頓,“真的走了?”
林火點了點頭,“是的,走得很安詳。”
“他……”左徒先生沉吟片刻,“可曾等到韶華?”
林火面露疑惑,答不上話,他並不知道韶華是誰。直到今日左徒先生提起,他才知道,老爺子一直呆在龍興,是爲了等一個人。
只是等了一輩子,都未曾等到。
“這浪蕩子,真的等了這麼多年。”左徒先生望向窗外,喃喃自語,“我卻已娶妻生子,落地生根。你說到最後,我倆到底誰勝誰負?”
林火不知道左徒先生在說什麼,只能沉默。
“既然這浪蕩子什麼都未曾告訴你,那我也就不說了。”左徒先生露出苦笑,搖了搖頭,“幾十年前,我與他勢同水火,想不到如今,他的養子重歸宗門,倒是成了我的徒弟。命運輪迴,真是有趣。”
左徒先生坐回案前,“你需知道,即便你是他養子,我也不會對你另眼相待。”
林火點了點頭,“弟子知道。”
左徒先生抽出一個木盒,“你既然自稱弟子。可知道欺師滅祖?”
林火心中一突。
左徒先生揭開木蓋,隨手一拍,盒中有一黑影飛射而出,釘在林火足前。
是那斷劍劍刃!
左徒先生沉聲說道:“你可別告訴我,東西不在你那兒。”
林火沉默片刻,劍柄此刻在紅袍兒身上,但他並不準備隱瞞,“是在我那兒。”
左徒先生皺了皺眉,“你這自作主張,倒是和那浪蕩子像極。”
林火向前邁出一步,“我父有名有姓,還請先生自重。”
“哦?”左徒先生雙眼微眯。
林火頓感身上一沉,如同壓在水下,難以呼吸。
只有在柳鳳泊身上,林火見過這種威壓。
左徒先生至少天位!
這威壓似要讓他跪地認錯。
但,林火爲何要跪?
老爺子將他養大,教他做人,他爲老爺子正名,他爲父親正名!
他!爲何要跪?
額上汗流如注,但林火反而挺直脊樑!
絕不下跪!
身軀搖晃,不堪重負。
但,絕不下跪!
林火甚至能夠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響。
左徒先生微微一笑,壓力頓時撤去。
林火身子一輕,向後連退幾步,靠着樓梯扶手,方纔穩住身形。
“這件事,我不追究。你要調查也隨你去。”左徒先生再取一張宣紙,“我倒要看看,許歌教出了怎樣一個好兒子。”
林火一聲不吭,抱拳行禮,退下樓去。
閣中靜謐,光暗不定,唯有筆觸輕響。
林火下到七樓,方纔抹去額上虛汗。
山師陰眉頭微皺,似乎想要問話,林火給他使了個眼色,前者便閉口不言。
下樓路上,四人未有人言。
虞城將三人送至樓外,展顏笑道:“今日與副門主見過,我們也算是真正的同門啦。”
山師陰面露笑意,“以後,還要教習多多指點。”
虞城哈哈大笑,“一定,一定。”
南柯姑娘行了一禮,便要離開。
林火心急想要去找劉策,也準備告辭。
卻看到有一學子,抱着書卷與南柯姑娘擦肩。
他似是爲了避讓,卻腳下一滑,書卷漫天而舞。
飛雪之中,弟子慌忙致歉。
林火卻被一物晃了眼睛。
晨光微閃,出自袖中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