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晨霧又籠罩着整座別苑,好像給它披上一層薄薄的輕紗,如夢如幻擋住了我的視線,使人有種飄飄然乘雲欲歸的感覺,一團團微帶寒意的濃霧不時撲在臉上,感到一陣透骨的涼意,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走出別苑大門時,我不由自主地回頭望了一望,凝思了片刻。
突然聽見鳥兒的叫聲,清脆悅耳,婉轉動聽,雖然它的身影被晨霧掩蓋,卻也能夠聽出這是歡快的歌聲,似乎感覺它是爲我在歌唱,曾經自己無數次地想逃出那個金絲籠,今日終於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我輕輕笑了一下。
我欲撩開門簾布時,便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公主,請三思?”
是皇甫昊鈞的聲音,我遲疑了一下,還是上了馬車,只聽見一聲嘆息,隨後傳來一陣長嘶,馬車緩緩上路了,我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心也安定了下來。
輕輕撩開窗簾布,只見馬車飛速行駛着,外面塵土飛揚,越過這一座山,就離開長安了,離開北魏的土地,離開他,心裡不禁泛起了一股酸澀的痛。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了一陣烈馬的長嘶,馬車的車身猛的搖晃了一下,我一頭碰在了門板上,只感到一陣暈眩後,馬車停了下來,外面已經響起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好像來了很多人。
“小心,有刺客!”外面的護衛大聲喝道。
我心猛地一驚,感到坐立不安,爲什麼在這裡會有刺客?
“公主,你不要出來!”
話音剛落,耳邊就傳來刀劍出鞘的聲音,就算還隔着一層簾子,也能感到刀鋒劍刃散發出的迫人的寒氣,刺得我耳膜一陣發疼,我的心都快從胸口跳出來了,全身滲出了一陣冷汗,手死死地拽着門簾不放,掌心的汗已浸溼了簾布。
“你們到底是何人,意欲何爲?”
皇甫將軍問了一次,那些人依然默不作聲,外面頓時兵刃相見,一陣殺聲震天,人的慘叫聲,呼喝聲不絕於耳,坐在這小小的車廂內,幾乎也能感覺到外面排山倒海而來的殺氣。?
我鼓起勇氣輕輕撩開了窗簾布,從那微小的縫隙裡看清了外面的情況,這些黑衣人整齊的着裝,像是訓練有素的刺客,但是爲何他們全都蒙着面呢?
他們的目的只是爲了我嗎?突然想起了岱欽,但是仔細一看他們的兵器,不像是突厥人啊?心裡困惑了起來,百思不得其解。
霎時間,山路一片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兩邊的人都帶着血腥之氣砍殺着,眼前就像是突然蒙上了一層殷紅的血霧,不斷的有人倒下,山間翠綠的樹木已被染成了紅色,腳下的這條路也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我膽戰心驚地看着外面的一切,好像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一樣,雙方的人越來越少,但團團圍住了這輛馬車。
我驀地明白,這些人不爲財,只是爲我而來的。
突然間眼前一陣寒光閃過,一把鋼刀從窗戶外插了進來,我整個人拼命往後一仰,只聽到外面一陣慘叫聲。
我方反應過來,那個襲擊我的人已被殺了,我再也不敢撩開窗簾布,只是惴惴不安地坐在車廂裡。
突然聽見馬兒一陣痛嘶,感到一陣劇烈的搖晃,我又跌倒在車裡,頭撞在了堅實的木板上,撞得我一陣發疼,兩匹馬開始瘋狂的亂跑了起來。
“公主!公主……”
身後傳來的依然是皇甫將軍的嘶喊聲,兩匹馬已經拖着馬車衝出了剛纔的圍困,我掀開了門簾,看見馬兒後背被人砍了一刀,模糊的血肉翻了出來,鮮血染紅了馬背,但還沒有停止流淌。
馬兒受了驚嚇,慌不擇路,只是一個勁地瘋狂地往前面跑,越跑越靠近懸崖峭壁,我的心都揪住了,怎麼辦?
再這樣下去,就算馬車不翻,我也會掉下山崖,難道我今日就會死在這裡嗎?
我還不想死,就快回到西樑了,不能在這個時候放棄,現在只能靠我自己了。
我雖然沒有駕過馬車,但以前亦峰教過我騎馬,駕馬和駕車應該相差不遠,我咬緊了牙關走出車廂,爬到坐駕的位置,卻不見繮繩在哪?
我心裡急了,四顧環望了一下,繮繩被甩在後面了,時不時飛過來打到車轅上,我一手抓着車板,一手試探着要去抓繮繩。眼看就要抓到,馬兒瘋狂的顛簸,使我的手一滑,繮繩又飛到後面去了,前方沒有路了,只是一處陡峭的巖壁,眼看馬車歪向懸崖那邊就要撞上去了,我用盡全身力量跳下了車。
離開馬車的瞬間,整輛車拖着兩匹馬兒轟然栽下了山崖,只聽見一陣驚嘶和猛烈的撞擊聲,我驚呼了一聲,跟着也滾下了山崖,身子不聽使喚地翻滾着,摔得我頭腦發漲,好像骨頭都快成渣了。
我想抓住什麼東西使自己停止滾動,可惜手裡什麼也抓不住,落地的一瞬間後腦勺磕在了一塊大石頭上,後腦一陣劇痛,頓時眼前一陣發黑,在恍惚中昏了過去。
“芷嫣,你……你覺得怎麼樣?”
這聲音好熟悉,我慢慢張開了雙眼,眼前還是一片漆黑,一點光亮都沒有,什麼也看不見,我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了一晃,重複了很多次這個動作,還是看不見任何東西,我這是在哪?
莫非我死了,在地獄,這裡怎麼比傳說中的還要黑,什麼都透不進來。
“我在哪,這裡是什麼地方,爲什麼這麼黑?”
“芷嫣,我是慕容大哥,發生了什麼事,你爲何摔下山崖?”
慕容大哥——這的確是他的聲音。
我慢慢回想起剛纔發生的事,遇到刺客,我跳了車,滾下了山崖……
這裡是長安的邊界距離鴻燕山莊很近,偶然間他路過山裡,把我救了回來,難怪感覺身體那麼疼,肯定是摔下山時磨破了身上的肌膚。
“慕容大哥,你在哪,爲什麼我看不見你,這裡好黑?”
“芷嫣……”他輕呼了一聲我的名字,便不再開口。
一陣涼風襲過,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氣襲來,鼻尖傳來一股淡淡的藥香味,雖然眼前漆黑一片,但是這樣的味道,的確是鴻燕山莊獨有的,可是……
我的心裡隱隱感到一絲不安,伸手摸了摸身下,是一張牀,我的確躺在牀上,這是怎麼會事,我睡了多久,天黑了嗎?
“慕容大哥,天黑了,爲什麼你不點燈?”
屋子裡安靜極了,但我聽得見他的呼吸聲有點絮亂,而且這房間裡還有一個人的呼吸聲,難道是文思,他們爲何不回答我?
在我疑惑時,文思說道:“哥,你不說,我來說?”
只感覺一隻纖細的手輕輕握住了我的手,她慢慢道:“嫣姐姐,我是文思,現在是黃昏時分,天還沒有黑。”
“只是你……你雙目失明瞭。”
一道驚雷,突然在空中炸響。
隨即,大雨傾盆而下。
陣陣雨水的腥氣迎面撲來,深秋的夜裡,這樣的雷雨天氣在北方卻是少見的。
我突然掙脫開她的手,睜大了眼睛。
“你說什麼?”
“你的眼睛,已經瞎了!”
我瞎了,我真的瞎了,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不可能,我怎麼可能瞎!”
“你騙我!”我大吼道,抱着自己的頭猛地搖着:“你騙人!騙人……”
“芷嫣,你放心!”一雙最溫柔的雙臂一把將我抱住:“我會治好你,我會醫好你的,相信我!”
聽完這句話,我的心幾乎破碎,顫抖得厲害,我真的瞎了!
慕容文謙是不會撒謊騙人的,突然間我最後的一絲氣力也被抽走了,軟軟地癱在了他懷中,淚水如決堤一般,從我的眼中瘋狂的涌出。
全身的骨頭好像快要支撐不住這種沉重的打擊,幾乎要將我整個人都壓垮了,自己還躺在他懷裡,卻已經看不見他的容顏。
“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爲什麼上天要這樣懲罰我?”
“芷嫣,你沒有做錯任何事,這一切都不管你的事。”
“那它爲什麼要讓我看不見,爲什麼要奪走我的眼睛?”
“爲什麼——!”
一瞬間,所有的情緒一下子襲來,所有的痛苦撕扯着我的心,我閉上眼睛,發出了一聲最淒厲而撕裂的吼聲。
“啊——!”
這一聲,幾乎用掉了我所有的力量,那時受盡折磨的心靈發出的悲鳴,充滿了悲痛與恐懼,而他這雙大手卻沒有鬆開過我。我顫抖着被他緊緊的抱着。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淚完全浸溼了他的胸襟,等我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發現他還緊緊的摟着我,帶着溫熱的力量透過層層衣衫浸入我的心裡。
這樣被他擁在懷裡顯得非常曖昧,我微微動了一下,他的手立刻鬆開了,我羞澀的低下了頭,輕聲道:“對不起,慕容大哥,我失禮了。”
慕容文謙沉默了一下,語氣裡含着笑意,說道:“芷嫣,你不要想這麼多,好好休息,待會我讓文思過來照看你,如何?”
我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聽到一陣關門聲後,便躺在牀榻上昏昏沉沉地又睡去了。
以前就聽別人說過,眼睛瞎了的人,耳朵特別靈,自己還處在睡夢中也能聽見有人進了屋子裡,雖然眼睛瞎了,我還是下意識的睜開了眼:“是誰?”
“嫣姐姐,是我,來喝藥?”
文思一邊說着一邊將我扶了起來,把碗遞到了我嘴邊,我輕輕一笑,用手接過了碗:“文思,不勞煩你,我自己來吧,只是瞎了,我還有手可以用。”
只聽見她笑了一下,嘆了口氣:“嫣姐姐,你的命真的好苦啊!”
我早就自己知道是個苦命的人,只是聽別人說出口,還是第一次,我沒有作聲,只是默默地喝下了這藥,苦澀的味道從嘴裡一直流進了心田。
好像感覺所有的苦楚都涌了出來,眼裡一片滾燙,淚水大滴大滴地滑落了下來,她急忙用絲帕爲我拭去了淚水,可是,心裡的淚還在流,一直在流。
文思從我手裡接過了那隻空碗,淡淡道:“嫣姐姐,你也別擔心,我哥會治好你的眼睛,他一直在書房看醫書,雖然,他不擅長治你這個病,不過,醫術嘛,萬變不離其宗,你只需要靜靜地耐心等待,好嗎?”
我微微點了點頭,其實我已聽出了文思的意思,慕容文謙畢竟不是大夫,他的醫術只是針對練武的江湖中人,我的眼睛對他來說肯定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不過,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說不定這一生都再也見不到光明瞭,有些事真是老天安排好了的,躲也躲不過,逃也逃不掉,我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會瞎。
聽見一陣水聲,屋子裡氤氳着一團熱氣,好像有人進了屋子,門又被關上了,突然感覺有隻手輕輕解開了我的衣帶,我睜大了眼睛:“文思,你幹什麼?”
她偷笑了一聲,說道:“你還怕我吃了你不成,你的衣服都磨破了,我哥吩咐我給你換上衣衫,然後伺候你沐浴,讓你好好睡一覺。”
原來是這樣,自己也糊塗了,現在我一身肯定髒兮兮的,而且狼狽不堪,幾乎不敢想象自己的模樣,我只是用手摸了摸頭,還好,這支金叉還在。
我輕輕地取下了它,遞給了文思:“文思,幫我放好它,行嗎?”
“哇?”
“這支鳳頭釵,好漂亮,你哪來的?”
雖然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也能想象她拿着那支釵看得愛不釋手。
我的神色黯淡了下來,想起了元子攸,他終究是我的夫君,可是,我好像從來沒有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如今我落得如斯的下場,真是咎由自取,或許,這就是我心裡反覆想的那個答案,爲什麼會瞎,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瞬間,我釋然了,感覺一陣寥落,眼裡落下了幾滴愧疚的眼淚。
“你怎麼老哭,是不是這支釵令你想起了不開心的事?”
我輕輕用手拭去了眼中的淚,淡淡道:“沒什麼,這支釵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能失去它,它是先夫留給我的遺物,不能丟的。”
“哦,原來就是那個皇帝死了留給你的,那我先幫你收好它。”
我的心突然像被針紮了一下,感覺一陣生疼,離開時我怎麼都沒想到去太廟看他一眼,可能那個時候已經被元修傷的遍體鱗傷,腦子發白了,什麼都想不到,也考慮不到,此時感覺自己真不像一個人,連禽獸都不如。
在我沉思時,她已將我身上的衣服完全褪去,雖然她是女孩子,我的臉還是泛起一片雲霞,她抓住我的手臂,驚呼道:“嫣姐姐,原來你還是處子之身?”
我的心猛一驚,赫然地擡起了頭,她一定是看見了我的守宮沙,我沒有作聲,她似乎也感覺自己多嘴了,只是默默地扶着我進了浴盆。
這熱騰騰的白霧蒸得我有一點昏昏欲睡,可她靈巧的纖手在我頭上輕輕按壓着,隨後又抓起了我的手細細地爲我按摩。
我慢慢閉上了雙眼,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叫醒了我,替我穿上了一套乾淨的衣衫,扶着我回到牀邊,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廢人,無法自理自己的生活。
如果我的眼睛好不了了,一直這樣下去,不是成爲別人的負擔嗎?
這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咦?”文思驚呼道:“嫣姐姐,這個相思扣,好好看,又是誰給你的?”
我愣了一下,自從那日灝彥還給我後,這個相思扣就一直放在身上,沒想到,摔下山崖還掛在我的腰間,可能剛纔換衣服時掉在地上了,這時她纔看見。
我正想開口說話,就傳來一陣敲門聲:“文思,我可以進來嗎?”
“哥,你進來吧,一切都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