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大被,矇蔽了天空,繁星隱閃;無邊黑暗之下,河水流淌出聲,兩岸燈火幾點,偶爾蛙叫蟲鳴,酒站。
木屋窗內,三張破牀,離門最遠的裡邊窗下那張,馬燈擺放在牀上,女人坐在牀旁小樹墩,用牀當桌在書寫,燈影扭曲了她的秀美身形在地上昏暗地晃。
破筆記本鋪展着,殘角泛黃,鉛筆字跡沙沙地延展……
六月七日,晴。
今天走了很遠的路,從沒覺得路這麼遠,好像走了一輩子。
我到了酒站,括號,注:應該叫玖站,他們非要寫成酒,我不是合格的文化教員,括回。這裡的情況有一點不正常,橋斷了,有人說……(之後幾句話被線條胡亂塗去,無法再看清晰。)
我很笨,我已經忘記初衷,可他也忘記了初衷,這說明他進步了,我爲他感到高……(‘高’字的最後一筆沒能寫完全,筆跡終點被戳破,鉛筆尖在這裡斷掉。)
室內有削鉛筆聲響起,過了很久,鉛筆尖重新擺在紙面上,在斷點處繼續往下寫,卻只寫了個‘興’字,便又止筆,然後,突然落下一滴淚,很快溼透了最後那兩個字。
鉛筆尖只好向下,另起一行,靜靜停了好久,勉強又寫出兩個稍大的字:爲你。
但這兩個字轉瞬又被鉛筆線條胡亂塗黑,可惜剛剛寫得過於用力,已經很難塗掉,印痕猶在,又覆上了一滴淚。
……
另一個木屋窗內,一張破桌一個小爐,爐火上還吊着已經燒開的破水壺,導致屋裡又悶又熱,牆邊一張破牀,上面躺着胡義,沒點燈也不暗,因爲那倒黴爐火比油燈還亮。這是秦優的住處,酒站沒禁閉室更沒牢房,白天胡義關哪都行,晚上得換個省牀位的地方,他這屋是單人住,被他自願貢獻出來當臨時關押區。
天兒這麼熱居然還在屋裡點爐子,老秦這是在鍛鍊毅力嗎?胡義無奈下了牀,考慮要不要用水壺把小爐子澆滅,結果肯定是滿屋子菸灰,猶豫中。
這時屋門開了,說是關押,可對象是胡義,根本不上鎖。
“馬良,你趕緊給我想轍把爐子滅了!這我就算脫光了也沒法睡!”
進門的馬良摘了軍帽,忍不住又解開了風紀扣,看看小火爐點頭:“一會兒我去廚房拿個火盆來把炭掏走。哎,哥,我過來是提醒你件事,你可別再跟蘇姐那說‘拒絕回答’這四個字了,這幸虧是我提前清了場別人聽不着。”
胡義一笑:“我要不那麼說,現在還得受審呢。她啊,純粹是想折騰我。”
“你沒明白,甭管她怎麼問,是不是刁難你都得答!這是審查啊哥!換個人的話就憑你拒絕回答這一句話就完蛋了!我在團部幹通信員那會兒知道這些,可不是開玩笑。”
“有那麼嚴重?”
“除非你不想當這個連長。”
“不當就不當吧。”
“親哥!”
見馬良真着了急,胡義又笑:“行。明天再過堂我就老老實實的。對了,你把李響給我叫來。”
……
不久後,李響出現在胡義面前,儘管這是晚上,這個滿臉醜疤的李響仍然穿戴得一絲不苟來見,就連兩個鞋帶都系得一模一樣,很神奇。
“老秦的手電是你給他的?”
“當時……秦指導很喜歡……”
“以我的名義,到丫頭那去要個手電筒,然後交給王小三,讓他用我名下這手電筒去招惹大狗。”
李響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捋順了邏輯關係,搞不懂爲何要如此曲折。
“除了菸捲,他不會去找丫頭要貴重東西的,就算丫頭送,他也不會拿。”
“你交給他不行麼?”
“我不想讓老秦覺得我同情他。”胡義靜靜看着爐中幾點餘火,思索着,又說:“而且……我懷疑他是‘雀矇眼’。這話你別外傳。”
李響立正,轉身離開入夜。
……
人有感情,所以是人。
感情當然也分三六九等,在失意的時候,在落寞的時候,羅富貴這個非熊非騾的傢伙正在考慮找人分分憂。
事業與愛情全毀,這組合可稱浩劫,羅富貴怎能不憔悴,徐小是個二貨繼承人,有心給他一通大脖溜,最終還是沒下手,揍扁了徐小也不解決問題啊!反過來還得再被老秦揍!圖啥?
熊掰着手指頭數,除了徐小,他真正能夠信任的人只有三位,所以他決定去見胡老大,可是經過石屋旁,撞見了夜色下在石屋門口外的夜遊神。
“姥姥啊!個不正經的半夜三更你想嚇死幾個嗎?”
“瞎咋呼什麼!你這又是幹屁呢?”
“我……”熊眼咔吧幾下,心想也別去找胡老大了,面前這位夜遊神對於某些事情更是門清,權且拿她當知音得了:“我憋屈你懂不懂?我這都啥樣了你看到沒?”
“黑燈瞎火我能看得清啥!”
“能不能把面罩摘了跟我說話?你不瘮的慌我瘮的慌!一個個的啊……唉……日子是真沒法過了!”
“都有媳婦了,說這話虧心不虧心?”
“我說的就是這個!從此我與他高一刀不共戴天!”
“你不樂意啊?”
“我是吳石頭嗎?你全團打聽打聽哪個想娶範二妞!”
“二妞她……確實不如我好看。”
“……”
“咋了?”
“姥姥的我現在就死給你看信不?”
“行了行了。窩囊樣兒吧!既然你是這麼想,那我告訴你,你個二妞根本成不了!”
“你還說……呃……嗯?爲啥?”
“你說爲啥?軍規!忘了你是八路軍嗎?呃……這句當我說沒說,看你這熊樣是忘了。”
一語驚醒夢中熊,熊覺醒了,差點淚目,回顧悲催過去,展望倒黴未來,人生中第一次立志要成爲一個合格的八路軍戰士!
……
人有感情,所以是人。
感情也分三六九等,在猶豫的時候,在迷惘的時候,小紅纓這個夜遊神忽然也想找人猜猜謎。
吳石頭白搭,王小三正在出倒黴任務,於是,她很不小心地偶遇了馬良。
“丫頭,能不能給咱九連省點心?我這槍是在膛的!要不是你的矮德行,我差點扣扳機。”
“你才矮!我那不是摔倒了嗎?烏漆墨黑哪看得清!”
“你還知道烏漆墨黑啊?你不說你是在散步嗎?”
“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個事來。”
“怎麼了?”
“你說……騾子爲什麼會暈倒兩回呢?”
“這跟前邊的話沾邊嗎?”
馬良又炸了廟,氣得連牙都疼。
夜更深了,酒站還是沒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