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嗒——隨着清脆的金屬聲音響起,銀質錶殼輕快地跳起,晶瑩的錶盤呈現在眼前,映着胡義古銅色的臉,而胡義卻覺得,眼前這塊晶瑩白璧就像她的臉,冷冰冰的百看不厭。
大北莊的禁閉室好像和無名村的禁閉室沒什麼區別,除了房屋不同,居然也是一模一樣的格局,同樣有一扇洞開的窗。讓胡義以爲八路軍的禁閉室都是同一規格,其實不然,僅僅巧合而已。
禁閉第一天,小紅纓來到窗口,告訴胡義要與她串通口供,四十六個敵人的殲滅戰變成了打死兩個哨兵,然後喋喋不休地講述她目前的生活是多麼艱難辛苦,爲了守着她的家當夜不能寐,期望胡義早日出獄替她分憂,臨走前才留下一個唯一值得胡義關心的消息,蘇青現在是師裡的政工幹事,有可能調來獨立團。
禁閉第二天,馬良來到窗口,告訴胡義他也是九班的一員了,然後痛訴小紅纓的無恥行爲,將他也連累下水,沒能帶回來的槍支和裝備還埋在那個山谷小路附近,無法報告給團裡了,這成了馬良的心裡負擔,期望胡義能夠早日出獄給他做個主心骨。
禁閉第三天,羅富貴來到窗口,抱怨九班狗屁都不是,連個宿舍都沒有,他被臨時安排進新兵宿舍,遭了新兵白眼受了新兵欺負,期望胡義早日出獄,救他出苦海,替他撐腰。
禁閉第四天,劉堅強居然出現在窗口,什麼都沒說,冷着驢臉咬牙切齒地看了胡義半天,心裡咒他一輩子關在這裡見不着太陽,然後自己去曬太陽了。
今天是第五天,胡義躺在破牀上,倚靠着被褥,呆呆地看着手裡的懷錶。胡義忽然覺得這個簡陋的禁閉室使他愜意,使他平靜,帶給他安全感,像是一個世外桃源,能讓他忘記鮮血,忘記死亡,忘記硝煙,甚至忘記了那常常令他痛不欲生的腦海中的黑白色轟鳴。
又到了換崗的時間,禁閉室的破門外傳來了哨兵的對話聲。“哎,應該是小丙來接我的班啊,你怎麼來了?”
“他拉肚子,要我臨時替他。哥,裡邊關的這個黑眉細眼的傢伙是誰啊?”
“噓!你小子小點聲,他是‘二連剋星’,你可得留點神。”
“啥?他就是二連嘴裡天天罵的那個?”
“噓!你個新兵蛋子,告訴你小點聲沒聽到麼?裡邊關的這位可不是善茬,不想活了你?”
“啊?哥,你給我說明白再走唄?”
“嗯,好吧,我告訴你啊,想當初在無名村大操場上,這個煞星手持一對鑌鐵鐗,與二連猛將高一刀大戰了三百回合,最後將高一刀斬於馬下,然後單槍匹馬七進七出,把二連殺了個屍山血海啊,那叫一個狠!”
“我娘哎,怪不得二連恨成那個樣?”
“嘿嘿,小子,長見識了吧,你看門的時候可要機靈着點,小心被他……啊,政委來了!首長好!”
“嗯,你倆跟門口這嘀咕什麼呢?”
“沒,沒什麼,我們在換崗。”
“行了,不用換了,把崗撤了吧。”
“是。”
丁得一推開禁閉室的門,胡義下牀立正敬禮。
丁得一徑直到胡義面前,對視着那雙細狹深邃的眼:“對於這個處理有沒有什麼意見?”
胡義對視着那雙飽經滄桑的眼:“感謝首長從輕發落。”
面對胡義的坦然,丁得一微微笑了:“要是我說八路軍是人民的軍隊,是百姓的軍隊,你可能不理解,不過,經過了這些天,你應該也看到了,我們的環境很差,我們的裝備很差,我們是真真正正的靠着這些窮苦百姓們養活着,我們的戰士都來自他們的孩子,如果沒有他們,獨立團就得餓死。在我的眼裡,百姓們比我的戰士更金貴,因爲他們是衣食父母,是獨立團的天,所以,要說感謝的人是我,感謝你救了無名村的百姓。”
丁得一的話說得很樸實,不像牆上的標語那樣空洞,所以,字字句句的都被胡義聽在心裡,深有感觸。
“你說你過去在六十七軍是個普通士兵,我不信,我不是想要強迫你說什麼,但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你不會只是個平凡的逃兵。”說完這句,丁得一停下來,靜靜看着胡義的眼。
胡義知道,政委想要真正的答案,但胡義不願意再提及過去,只要一想起那些硝煙中的曾經,就會頭疼,甚至不由自主地產生幻覺,滿腦袋都被爆炸的衝擊波填滿,胸口那張六十七軍的名牌已經在鬆滬戰場隨水流走,胡義希望六十七軍的血色記憶也一起流走,永遠被自己這個逃兵忘記,所以胡義選擇了沉默。
丁得一看到,胡義原本深邃的眼神因自己的話而開始變得複雜,變得憂傷,變得孤獨,似乎從那雙細狹的眼中讀懂了些什麼,於是主動打破了沉默:“這次我過來,不只是告訴你禁閉解除,還要宣佈一個任命,撤除劉堅強的班長職務,從現在起,由你暫代九班班長。”
這個決定是丁得一和團長考慮後共同作出的,通過無名村戰鬥看得出來,劉堅強這個新兵蛋子完全沒有大局觀,一點基礎領導能力都沒有,過去九班只有他和胡義倆人帶個小丫頭,給他個草頭班長噹噹無所謂。可是現在的情況可不太一樣了,又加入了新兵羅富貴和馬良,還多出一挺輕機槍,已經形成了戰鬥班的框架,可不能再兒戲了,所以團長政委倆人決定將錯就錯,把這個初衷是息事寧人的九班扶正,變成一個正式單位。
在團長眼裡,胡義雖然貌似戰場經驗豐富的傢伙,但相對於獨立團來說,也算新兵,而且需要改造的毛病不少,又不能與戰友融洽相處,所以想從別的連隊調個人到九班任班長。政委丁得一說服了團長,直接讓胡義出任班長,一方面因爲他發現胡義這個煞星能壓得住那些問題人物,一方面也能培養胡義這個外來的老兵。
這話讓胡義從失神中恢復過來,不假思索地回答:“這不合適。”
胡義可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對權力沒興趣不說,自己的身份也不合適,六十七軍逃兵過來的,剛加入八路軍沒幾天,又和二連打破了腦袋,無名村又犯了紀律,再當這個‘九班’班長,還嫌自己不夠鬧心麼?
“哦?呵呵。”丁得一笑了笑,立即猜到了胡義的心思:“我的二連你都敢往死裡打,現在給你個班長反倒不敢當?很遺憾,這是命令。你不幹也得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