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人世間最大的痛苦是孤獨;此刻,躲在廚房黑暗中的徐科長並不這麼認爲。人世間最大的痛苦是等待纔對,不知何時來臨,無休無止的等待,並且即將來臨的,是死亡。
有人說,上天是公正的;此刻,正在恐懼中拼命抑制顫抖的戰士們並不這麼認爲。身爲光榮的八路軍,第一次真刀真槍的戰場居然是這樣的情況,沒有夢裡的迎風中彈蕩氣迴腸,沒有希望的血染長空浩氣長存;根本看不到敵人,卻要一個個被活活炸死在屋子裡,什麼都做不了,感覺就像即將要被活埋的老鼠一樣。蒼天無眼
有人說,哭過了才記得笑容的珍貴;此刻,絕望中的周晚萍深以爲然。她忽然覺得曾經的那些坎坷並沒有那麼糟糕,有太多的幸福時刻值得留戀,有太多的理由告訴自己應該活着。雖然美麗的青春正在隨時光走遠,雖然已經成爲綻放在最後階段的花,可我仍然是個女人,只是個女人,永遠有資格害怕,想要依靠。於是,黑暗中的她擡起手,扯住了身邊那個堅強軍人的衣角,將頭輕輕地靠在了那個如磐石般結實穩定的大腿上,以使自己狂跳的心不再那麼慌。
老兵說,只要你還有事可做,你就顧不得害怕。此刻,胡義的腦海裡像個漩渦,瘋狂地旋轉着:不能跟得太近,也不能離得太遠,衝出窗口之後必須用最大速度橫向側面院牆,她能做到麼?或者我沒中彈的話,可以將她直接拋出院牆,但是……出了院牆之後又怎麼辦?憑她自己是跑不掉的,院牆後不可能沒人防守,也就是說我也得活着到牆外,她纔可能有機會……胡義忽然覺得衣角好像被人扯住了,然後她的頭輕靠在了自己的腿側。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深夜,屋裡屋外完全寂靜,雨停了,卻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仍然緊緊握着手中的槍,等待命運的宣判。
過了很久很久,也好像只是過了一會兒,窗口看起來不再那麼黑暗,透進了微微的光。天亮了?還是眼花了?真的是這樣麼?不可能
又過了一段時間,窗口的光已經照亮了屋子,天真的亮了,但是屋子裡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靜。
十個戰士在垂頭喪氣地收拾狼藉的屋子,一張張疲倦不堪的臉上寫滿了怨言。胡義站在窗前,看着清晨裡的陰鬱天色,眉頭仍然深深緊皺,沒有一絲舒展。周晚萍倚着牆坐在板凳上,看着窗口前胡義的背影不知在想什麼。
“你確定是這樣?”徐科長第三次這樣問面前的人。
“就是這樣,半夜裡雨停了,他們就走了,還在屋裡桌上給撂下了兩塊錢呢,把老劉高興得跟我顯擺了一早上。”答話的人就是這間屋子的村民主人。
徐科長的臉色十分難看,斜眼瞅了瞅胡義,嘆了口氣,對村民說道:“實在對不住,你看這……”說到這裡趕緊挨着身上的口袋翻,零毛碎票不到一塊錢,於是轉頭問周晚萍:“呃……周醫生,你能不能先借我點?”
村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用不用,櫃子壞了俺還能修上,沒啥值錢物件,等你們走了我自己收拾收拾就行,你這是於啥。”
周晚萍起身,一邊將口袋裡的錢一股腦掏出來,一邊對徐科長回答:“不用借,這錢我來出。”然後將錢直接塞在村民手裡,返身回去坐。
“呃……使不得使不得……這太多了這……都是些個破爛物件,值不得……”
徐科長伸手推回了村民的推辭:“必須拿着,要不我們這心裡過不去”
村民尷尬地笑笑:“那……你們忙着。”掉頭出了門。
廚房裡傳來戰士的嘀咕聲:“說得跟真事似得,這不窮折騰麼?坑死人了”
“一個警衛員,差點當了領導,虧咱們也能信”
“聽說他被師裡嘉獎過兩回?我以爲有多神呢?是不是都是這麼吹出來的?”
“你小點聲。於活。”
對於戰士們的抱怨和嘲諷,胡義半點反應都沒有,這些毫無經驗的新兵蛋子是溫室裡長出來的,根本不懂得風雨無情。對於一直行走在刀刃上的胡義來說,這件事慶幸還來不及,等他們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也許只能去投胎了,在胡義的眼裡,這些戰士僅僅是些陌生的短命鬼而已,與己無關。
胡義堅信那些人就是敵人,一定是敵人在硝煙中和他們你死我活地撕扯到今天,直覺地知道他們是敵人,那一個個齷齪的小個子,那一雙雙醜陋的扁眼睛,越來越堅定了胡義的想法。可是他們爲什麼這麼做?這太不合情理。不願輕易暴露身份?怕走漏風聲?胡義迷惘在思緒中……
屋子收拾完了,徐科長儘管睏意陣陣,也不得不下達命令:“收拾一下個人裝備,準備出發。”
“不能走咱們應該在這裡多住一天。”
徐科長的臉色瞬間難看得不能再難看了,因爲說話的人又是胡義。
“事實證明,你的猜測是錯誤的他們不可能是敵人,咱們誤會了。”
“沒有誤會,他們就是敵人。”
徐科長看着那雙細狹眼中的堅定,懷疑這個胡義精神有問題:“首先,這裡不是前線,哪來的敵人?其次,如果他們是敵人,咱們怎麼能活到現在?”
“也許他們是擔心被村民們走漏風聲,改爲在外面伏擊我們。”
“也許,也許,你只會說也許麼?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的胡猜亂想,如果他們是敵人,遭遇的時候爲什麼不開槍?咱們疏忽大意的時候爲什麼不來圍剿?現在你又說他們會跑到外邊去埋伏?如果你是敵人,你累不累?你費這麼大勁圖什麼?嗯?”
胡義回答不出來,因爲這同樣是胡義糾結的問題。
雖然在這裡周晚萍的身份是最高貴的,但是徐科長是此行的最高負責人,他沒耐心再陪胡義說這些不着邊的問題,任務在身,怎能爲了這麼荒唐的理由耽擱,起身一擺手:“抓緊時間準備出發。”
烏雲陰鬱在頭頂,毫無消散的跡象,反而更加低沉,昨天的一場雨似乎讓它意猶未盡,現在醞釀着新的一輪洗滌
暗色山間,溼霧谷底,崎嶇小路。路邊是積水,路上是泥濘,樹枝草葉遍佈溼淋淋的水滴,雨後的空氣中飄蕩着特有的泥土腥氣。
疑心是一種病,並且是傳染病。
儘管沒有人再相信胡義說過的話,也覺得心裡發慌,萬一這事偏偏就是真的怎麼辦?大家的心裡不自覺的都這樣想,於是不自覺的相互拉大了間距,不自覺的把槍端在手裡,偶爾被泥濘滑得踉蹌也不願放下手裡的槍。
明明一宿沒閤眼,現在卻都不覺得睏倦,不敢睏倦,開始的時候一個個努力想裝作不以爲然,最後還是瞪大了眼睛邊往前走邊四下裡細看。每次看到不能理解的陰影時都會心裡一哆嗦,怕是胡義的鬼話應驗。對他們來說,這是一輩子裡經歷的最折磨人的行軍,是心的煎熬。
因此大家開始恨,恨這個鬼話連篇的胡義,恨這個腦子有問題的人,再沒人願意多看他一眼。
其實感覺最累的人是胡義,他想讓周晚萍阻止徐科長這個決定,但是這次考察是事關周晚萍自己的大事,所以她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
現在,胡義刻意將周晚萍拉在隊伍末尾,與前頭的隊伍拉開了很大一塊距離,看起來他們兩個好像要掉隊了。敵人有一個排,如果埋伏,隱蔽線應該不會太長,與隊伍距離拉得遠點,一旦遇伏反應機會才更多一些,因此不得不這麼做。走在最後的話,畢竟兩側已經被前面的人觀察過,到了胡義這裡再觀察一遍力求保險,唯一的缺點是,這樣有點顯眼,中埋伏的時候可能會被特殊照顧,無奈,事無兩全。
周晚萍一邊小心地走在泥濘裡,一邊對身後的胡義嘀咕:“你怎麼不說話?”
一雙細狹的眼不停地向左右兩側掃視着,彷彿沒聽到她在說話。
“我覺得你太緊張了,你自己沒意識到,你應該改一改,不能總是讓自己的神經繃得那麼緊。你知道麼,李響就是這個問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過度消耗的話會使人崩潰……我在想,你那奇怪的頭疼病是不是這樣得來的?哎,你倒是言語一聲啊?”
“嗯。”胡義根本沒注意到她在說什麼,眉頭佈滿了深深的擔憂,全神貫注地盡着一個警衛員的職責。
“一定是這樣,你的病就是戰場環境造成的……不過,如果你不集中注意力緊張起來的話,好像也活不到今天……有點難辦,我到底是該建議你放鬆神經呢,還是該讓你繼續保持這個德行?……麻煩,到底是不是這樣?我還是得在你發作的時候再確認一下……”
不知不覺中,隊伍停下了,因爲……困馬山到了。
看晦暗天色根本瞧不出時間,大家都不知道現在已經中午了,因爲一路上心裡緊張,導致一上午的時間飛速消逝,甚至都沒來得及感覺到睏倦。
徐科長意味深長地斜了胡義一眼,命令休息吃飯。
兩個戰士找位置去放哨,剩下的七扭八歪地找位置坐了休息。
“哎呦我的個娘,一輩子沒這麼累過終於解脫了。”
“我恨不能把他從這推下去。”
“動手的時候算我一個。”
胡義一口氣到了山頂才停,看着雲底晦暗的遠山,看着一覽無餘的濃綠俯在眼底,看着山下來時那條崎嶇隱約的小路,徹底失神。
沒有埋伏,真的如周大醫生嘮叨的那樣麼?是我太緊張了?我確實緊張,尤其是在沒有答案的時候……
他們是敵人,一定是敵人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