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來了的消息在河口鎮悄悄傳開,一時,大家躲藏在家裡不敢出門,一些膽大的人把頭探出門外,眼睛骨碌碌的往外瞧,如一隻老鼠似的,先露出一雙眼睛,接着探出一個頭來,再探出半個身子。當看到一點風吹草動,馬上如驚弓之鳥一樣縮回門內。而這隻老鼠幾經試探,發現不遠處站立着的貓對他沒有威脅,而且對他迎着笑臉,這隻老鼠又驚又喜,驚的是遇到了一隻不吃腥的貓,喜的是這隻貓已把老鼠當成朋友了。河口鎮的人正像這隻可憐的老鼠,他們盼着日本這隻貓是吃素的,盼着這隻貓能讓他們苟且活命。
正像河口鎮的人所盼的,日本人沒有進鎮打擾他們,日本人在河口鎮的四周,搭起了帳蓬,造了爐竈,田野裡,升起了裊裊炊煙,帳蓬內,傳出日本人興高采烈的歌聲。
一連兩天都是這樣,日本人與河口鎮人打起了冷戰,他們比着,是誰最能沉得住氣?這真不是河口鎮人想象中的日本,河口鎮的人想象中的日本人是惡魔,是禽獸,而日本人露宿鎮圍,不擾民,不侵民,這哪裡是惡魔,這簡直是菩薩!大家都不知道日本人玩的是什麼花招,他們到底要在河口鎮裡唱哪一曲呢?
一些好動的人沉不住氣了,他們開始從門內鑽了出來,像一隻猴子似的把一雙骨碌碌的眼睛往四周張望,接着向鎮外悄悄而行。他們躲藏着,窺視着日本兵,還是被日本人發現了。日本兵嘰裡呱啦的向他們招了招手,這些人撒腿就跑,被他們抓住。沒想到,日本人對河口鎮人非常客氣,友好的握着他們的手,還給他們糖果吃。日本的糖果比中國的糖果味口好多了,吃在嘴裡,甜在心頭。這些嚐到甜頭的河口鎮人,高興得手舞足蹈,大叫道:“大家出來呀!日本人是好人。日本人給我糖果吃了!”
而大多的河口鎮人不相信有這樣的好事,也有一些好吃懶做的人聽說還有吃的,便蠢蠢欲動,一個一個的走了出來,像孤魂野鬼似的,在街道中游盪漾。
吃了早飯,鄭國忠不聽大家的勸阻,他要出去走走,當然,他不是想日本人的糖果吃,他是要到鎮南門去會會這羣會打冷戰的高手,看看他們到底是善人還是魔鬼。鄭國忠手拄一支柺杖,一跛一跛的走着。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秋天的陽光傾瀉在古鎮裡,暖洋洋的。街道兩旁店鋪大門都緊閉着,從西北方的叢林裡吹過來的秋風,帶來樹葉黴爛的氣息,吹拂着鋪店門前豎起的幌子,“麻辣小吃店”的招牌“啪”的一聲,倒在街道的青石板上。
街道非常亂,落葉在秋風裡翻滾,物件橫七豎八,到處斷壁殘垣,一個蕭索破敗的樣子。一個被炸塌的小商鋪門前坐着一個老人,這老人頭戴一頂黑洋線帽,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他坐在家門前的椅子上,曬着陽光。老人滿臉深深的皺紋,他目光呆板,神態焦慮,如一個木刻似的。老人見鄭國忠走過來,向他望了又望,喃喃幾聲,又看着前面的瓦檀發呆。
一張瘦猴似的男人的臉在門內露了出來,張着驚訝的目光,好久,才壓低聲音叫了一句:“這不是鄭家的三少爺嗎?三少爺,你不知道外面全是日本兵?別聽一些人的話,日本人沒有好果子我們吃的!”
鄭國忠對好心人感激的一笑,他抖擻了精神,又拄着柺杖往南前行。
鄭國忠走到了洪家鐵鋪,在風流鎮裡,這要算個熱鬧的地方,每天都會有男女老少擠在裡面,圍着柳如衣,觀賞她嫺熟的打鐵技巧。而今天,沒有聽到這裡的歡聲笑語,沒有聽了鐵錘撞擊鐵氈“噹噹”的聲音。鄭國忠站在門旁一看,胡成林獨坐在鐵鋪的內面。
胡成林見鄭國忠來了,立即站了起來,對鄭國忠說:“三少爺,你怎麼來了?進來坐坐吧!”
鄭國忠邁進鐵鋪,坐在胡成林讓給他的一把椅子上。
胡成林問:“三少爺,我們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鄭國忠把柺杖放在膝上靠着,“靜觀其變吧。”
胡成林問:“三少爺,這日本人玩的是什麼鬼把戲,又不進鎮,又不離去,真把風流鎮的人憋死了!”
“是呀,真是把我憋死了!”不知什麼時候,阿坤走進鐵鋪,他坐在一條油膩的凳子上,接着說,“看起來,我們的擔心是多餘的。”他笑了笑,“我還擔心家裡一條豬會被他們殺了吃了呢!沒想到,我家的那頭肥豬,還要活上兩三個月,等着過年。”
“別想得太美了!”老秀才也從狗洞裡鑽了出來,他的耳朵還靈着,聽到幾人的議論聲,也來湊個熱鬧。最近,老秀才偷宿在一個商戶的家裡。這個商戶一個月前全家逃了,門上橫了一把鎖。老秀才本在潘家祠堂與本家祖宗做伴,而日本人沒讓他住得快活,沒讓他守孝,硬是把祠堂炸了。老秀才沒地方住,他臭罵了日本人一頓後,看準了這個出逃商戶的房屋,便從商戶房子下的狗洞鑽了進去,睡在富人的牀子上。老秀才非常高興,他這一兩十年都沒有睡上這麼好的牀子,臥室香氣馥郁,被子軟綿綿的,能夠一覺睡到天光,就連夢都沒做一個。只可惜,內面沒有什麼吃的。
老秀才頭髮蓬鬆,更顯其面頰的瘦削,他的鬍子幾個月沒剃掉,一張乾裂的嘴躲藏在鬍子裡間,他的聲音是從鬍子叢間鑽出來的,受到鬍子的震動,發出來的是顫音。
老秀才請阿坤讓開凳子,讓他這個高級人物坐坐。阿坤可不是儒家弟子,他是與泥土打交道的,沒有儒家的禮貌。老秀才很不高興,他對幾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日本人這樣,你阿坤也是這樣。與泥巴打交道的人同一條街,就是前世的冤孽!”
胡成林把他坐着的一把椅子讓給了老秀才,老秀才對阿坤道:“阿坤,你看看鄭家人,你們之間的差別真是太大了。”老秀才感慨道,“河口鎮的人,尊老愛幼還是欠個火候!”
幾人正說着,洪老鐵匠走了進來,見到鄭國忠,問鄭國忠道:“三少爺,你們怎麼還沒離開河口鎮呀?”
鄭國忠微笑着對他說:“洪老伯,你不也沒離開河口鎮嗎?”
洪老漢坐了下來,慢騰騰的從腰帶內抽出煙槍,先嘆了口氣,說:“我一個快入土的人,不在乎多活一天兩天了。你們年輕人,後面的路長着呢,我看你們還是躲一躲爲好。”
“躲到哪裡去。”鄭國忠說,“日本都打到省城了,大半個中國已經是日本人的天下,我們能有哪裡躲藏的!”
“三少爺說得對!”老秀才贊同道,“我們住在我們祖宗的土地上,怎麼不行!還需要躲藏嗎?”
“可人家不讓我們住呀!”洪老漢說。
“那我就跟他們講道理。”老秀才說。
“跟他們講道理,那不是對牛彈琴。”阿坤說。
“那你說說,我們該怎麼辦?”老秀才問。
“跟他們拼了!”阿坤攥緊拳頭,搖晃了幾下。
“你這個拳頭!”老秀才嗤笑道,“拿回家揍老婆還差不多!”
“老秀才,你別鄙視我!”阿坤很不高興的說,“我纔不怕日本人,前天一早,是我最先發現日本人的。我還與日本人說過話呢?”
“哈哈哈......”老秀才笑道,“真是讓我笑掉牙了。你阿坤看到日本人,還不嚇得屁滾尿流。”
阿坤不服氣的站了起來,瞪着老秀才,問道:“你有膽量嗎?有膽量的話,跟我一道到南門去會會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