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下背上的□□, 端平,瞄準了雙洛:“把你的弩舉起來,瞄準我!”
雙洛背過手去, 搖頭不語。
“瞄準!”盤迦玉厲喝, 換來的答覆依舊是搖頭, 王惠兒緊張的看着她們, 卻無從插手, 只得在原地乾着急。
一支□□脫弦而出,直直釘在雙洛身邊的石壁上,盤迦玉苦笑數聲, 頹然移開□□,擡眸看着雙洛, 又掠開, 將目光定在了雙洛身後的某一處。
“我還會等你考慮幾天。”盤迦玉似有不甘的說着:“到時候會有人過來問你答覆。”
說完, 她朝一邊戒備的王惠兒打了個手勢,兩人轉身離去, 片刻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雙洛猛的癱坐在一邊,驟然放鬆後,全身已經軟的連手指頭都動不了。艱難的挪移到小皇帝身邊,雙洛伸手輕輕觸碰他的額頭,確定體溫正常後, 開始環顧四周, 嘗試着尋求救援。
這裡似乎是兩個丘陵間的山窩窩, 四處生長着茂密的林木, 從上面看, 根本看不見下面的動靜,若是要求援, 除了大聲呼喊外,大概只能生火了。
可是,她身上沒有打火的東西。
雙洛一邊艱難的移動着,一邊思索,這樣疲乏的狀態下,精神卻很難集中,腦中始終回放着剛纔的經歷,尤其是盤迦玉臨去時說的話,還有她的目光。
她爲什麼要看着自己身後說那一番話?
雙洛兀然警醒,猛回身,看向自己身後的漆黑角落,右手再次扣住□□的機括。
角落裡傳來一陣不自然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雙洛心下更是一沉,啞聲喝道:“誰?出來!”
右手僵直着指着那處,只等着對方現身的那一刻扣動機括。
剛纔的事情,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夫人……饒命……”
草叢裡連滾帶爬的出來一個人,抖着聲音求饒,依稀的天光下,雙洛居然認出來人的身份。
居然是之前那個跪坐馬凳的侍從。
此刻雖然一頭的灰土,但是俊秀的五官早就給雙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雙洛拿着手中的□□指着他,停了停,又放了下來。
她想爆粗口,現在她連□□的機括的扣不動。
“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會在這?”她虛張聲勢的清了清喉嚨,問道。
那侍從察覺到自己的一線生機,連忙感激涕零的伏跪下來,顫抖着回答道:“小的名叫阿崇,是陛下隨侍的馬伕,陛下出事的時候我就在不遠處,情急之下也跟着的跳了下來。”
“你是想立功?”雙洛扯出一個自認爲還很親和的微笑,卻把阿崇嚇得臉色又是一白,急急叩頭。
“小的不敢不敢,只是……”他小聲嘟囔:“若是救駕有功,陛下開恩,將我放出宮去,也是不錯的……”
“對。”雙洛點點頭:“所以你很珍惜這條命,是不是?”
她挪移到一處,伸手就握住了之前掉落到地上的□□,這小子並沒想着去奪槍,說明心裡還沒有動什麼歪心思。
當然,也不排除他早就知道這把槍裡沒有子彈。
“夫人夫人,小的剛纔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
阿崇看她拿槍,似乎被嚇得魂飛魄散。
雙洛看着他幾乎滑稽又可悲的舉止,心裡苦笑,殺又殺不了,留着又是個禍患。
盤迦玉,你一定是故意的是不是,想在北穆人心中種下對我的懷疑,弱化對我的信任,逼我跟你回大周?
阿崇見她沒有動作,反倒鎮定了許多,大着膽子湊過來,小聲道:“夫人,小的這裡有火。”
雙洛看他一眼,不動聲色道:“點火去!”
阿崇似乎將她的話當作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大聲應着,立刻奔去收集柴火點火去了。雙洛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裡也生出幾分憐憫,開口道:“阿崇,事後我會跟皇帝討你,以後你就在王府裡工作了。”
阿崇背脊一僵,手中的柴火生生砸進火中,激起大片火星。他猛地回過身,照着雙洛的方向大力磕了一個頭,擡頭說道:“小的謝夫人厚愛,今天我什麼都沒看見,但是……”
“但是什麼?”雙洛回問,看來是想提條件了。“你可知道,到了王府,我隨時可以拿了你的小命。”
阿崇這時候卻很鎮定,擡眸看着雙洛,眼中閃爍着尋常百姓沒有的從容跟自持:“夫人,這不是條件,而是請求,一個在他鄉漂泊了十年的可憐人的請求。”
“夫人,請您送我回大周。”
雙洛驚疑不定的看了他許久,最後用極輕微的聲音問道:“你是大周人?”
“是,十年前永嘉之辱隨皇駕一同被擄到了中都,沒入奴籍,顛沛流離卻從不敢忘記故國。”
雙洛閉上眼睛,心裡卻莫名的柔軟了下來,眼前的人還不到三十歲,十年前,也就十幾二十歲的年紀,本該是年少輕狂的年華,卻被迫流落他鄉。
“好。”最後,她輕輕說出了這個字。
阿崇深吸一口氣,強行抑制住內心的激動之情,端端正正的朝雙洛叩首:“夫人大恩大德,阿崇沒齒難忘。”
雙洛擺了擺手,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於是問道:“阿崇,你是隨着永嘉皇帝一路北上的嗎?”
“是……”
“他現在在哪?”
阿崇目光閃了閃,回答:“被北穆人封了個安南侯,軟禁在中都。”
“哦……”雙洛隨意應了一聲,閉上眼睛,終於得以安下心神等待他人的救援了。
雙洛再次醒來時,已經身處裕禛的懷中了,她皺了皺眉頭,因爲乍然醒來的眩暈感弄得有些噁心,於是輕聲□□出來,卻讓緊抱住她的男子猛地一驚,帶薄繭的粗糙手指已經觸摸上她冰涼的臉頰跟額頭,最後張開十指,擋住了她的眼睛。
眼前於是一片漆黑,耳邊熟悉的男聲輕柔的響着:“我們現在在車上,你再睡一會。”
“裕禛……”雙洛聽話的閉上眼睛,喚他,迴應她的卻是粗重的呼吸,雙洛笑了笑,自說自話:“還是祁慎叫起來比較習慣呢……”
“……恩……隨你……”過了一會,他又開口:“我們皇族出門多化名祁姓,慎是我師父給我起的名字,當時我被送到他身邊學藝,他跟我說,若願一生太平,就需謹記慎之一字,權鬥之中,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復。”
雙洛沒想到又勾起了覃懷居士的話題,不欲多談徒增傷感,於是轉開問道:“皇上呢?”
“他一切安全,沒出什麼差錯,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醒來,倒是你一直昏睡不醒。”
“哦……”雙洛低低應着,眼皮又漸漸發沉,於是將臉頰輕輕在裕禛胸前的皮飾上蹭了蹭,神思清明後繼續問:“知道是誰做下的手腳嗎?”
裕禛沒有藉口,取而代之的卻是將她抱得更加緊。
“我不該知道?”
“不……我只是在想,雙洛你總是在我眼前受傷……”裕禛的手指一下一下的順着她凌亂的頭髮,斟酌着開口:“你們騎的馬匹的草料被下了藥,跟另一種藥混在一起就可以讓馬發狂,那一處草叢早有人事先埋伏下來等着下藥,要不是你跟着陛下,大概……”
“是誰下的藥?”雙洛繼續問,明知道是盤迦玉他們的傑作,卻依舊固執的想知道裕禛這一方的調查情況,這是出於對她們的關心嗎?或許……
“一切證據都指向永親王,但是皇帝陛下說,這麼容易就露出馬腳的事情一定不是永親王做的,但也沒再繼續調查下去了。”
“就這樣不了了之?”雙洛心裡微鬆了口氣,看來盤迦玉他們是栽贓未遂。
“只能是這樣了。”裕禛今日情緒似乎也不大好,輕嘆一聲,再不願開口。
雙洛想,這樣也好,起碼不用擔心扯出鳳羽營暗部來,說起來……
“那個叫阿崇的人……”
“他就跟在後面,他跟我說你要跟皇上討他,我便跟皇上說了。這小子有幾分機靈,跟在你身邊我也放心。”
雙洛報以微笑,何止是幾分機靈,這個阿崇,城府很深。
車身一直有節奏的晃動着,外面的天色似乎不早,昏暗的路燈透着車窗照了進來,時明時暗。儘管自己已經十分的累了,雙洛卻依然不想就此睡去,反而翻身面朝着裕禛,擡起手去捧住他的臉頰,輕輕捏了捏:“聽說你今天獵到一頭白虎?”
光影交錯在裕禛棱角分明的臉龐上,留下堅毅的側影,雙洛的手指輕輕拂過時,似乎連這樣的曲線都柔化了,柔化成溫柔的笑容。
裕禛悶聲恩了一聲,伸手捉住雙洛的指頭:“快休息。”
“你有心事!”
“我最大的心事不就是你嗎?快休息!乖!”
“敷衍……”雙洛嘟囔一句,最後還是爭不過裕禛,乖乖睡覺。
片刻之後,車廂中響起了女孩熟睡的呼吸聲,裕禛垂眸看着她平靜的睡眼,臉上的淡笑漸漸消失,讓他的臉在逆光中顯得十分的陰沉。他長呼出一口氣,空氣中似乎還瀰漫着雙洛的血的氣味,這讓他的胸口更加的發悶。
被下藥的馬匹只有皇上跟雙洛兩個人的,如果真的是永親王所爲,如果對方的目標只是雙洛的話……
我的兄弟,不要做出讓我恨你的事情啊……
雙洛再次被搖醒的時候,已經到了慎親王府門口,裕禛扶着她下了馬車,卻停在了臺階之下。
門口站着一個人,身披破舊不堪的斗篷,將整個人都包裹着,背對着來人,單薄的背影一下子就挑起了雙洛並不算遙遠的記憶。
“巫先生!”雙洛脫口喚道,加快步子邁上了臺階,走到了他的面前。
對方轉身,微揚起頭,露出猩紅似血的雙眼,看着雙洛,卻後退幾步,將手背在了身後。行動間的疏離讓雙洛頓覺尷尬無比。
“雙洛,你有受傷了。”他沙啞的嗓音淡淡的說着,聽在雙洛的耳中更加覺得愧疚,於是下意識往後縮了縮,被裕禛扶住了身子。
溫暖的手緊緊握了上來,隨後是他的聲音:“我近日遇見了巫先生,他得知你身體不好,於是答應幫你調養一段日子。”
近日遇見?什麼時候的事?
雙洛心中微動,卻沒有多問,只是順着他的話道:“那就是要住在這裡一段時間呢?有勞先生費心了。”
巫曳並不多語,只是點點頭,轉頭看向裕禛,兩人對視片刻,同時錯開。三人一同進了王府,早有人安排好巫曳的起居。
將雙洛送去休息後,裕禛回到自己的書房,正看見巫曳背對着自己站在窗邊看外間的風景。聽見他進來的聲音後,巫曳轉過身,開口:“我在圍場跟你說的話考慮的怎麼樣?”
裕禛抱臂斜倚在自己的書桌上,略眯着眼看着巫曳,緩緩說道:“的確如你所言,皇上遇險,但是我怎麼知道這是不是巧合?”
巫曳冷嗤:“你若是真願意相信,就會察覺我預言過的又豈止是這一件事。”
“我不可能拿雙洛的命來冒險!”似乎對巫曳的話有所觸動,裕禛沉吟片刻,沉聲道。
“哦?”斗篷裡的瘦削臉頰抽動出一個譏諷的笑容,巫曳向前幾步,傲然看着裕禛:“你在害怕什麼呢?害怕做這些事情讓你失去雙洛嗎?還是失去自己的親人?”
他欲伸手拽住裕禛的衣領,動了動卻又停住,只是將焦黑枯槁的手指在裕禛的面前揚了揚:“她現在的情況,根本活不過二十歲,想要救她,就必須逆天改命,你別無選擇,只能聽我的。”
“我……”裕禛從來沒有在一個人面前這般的無地自容跟狼狽不堪,彷彿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爆開在這個人面前,被剝的體無完膚。
“相信我……”待到看清他眼中轉瞬即逝的一抹退卻後,巫曳滿意的點了點頭,語調開始變得低柔輕緩:“這些事情對於你來說,並不難。”
“而且,比起失去生命,這一點傷害對雙洛來說又算什麼呢?”
“若是你還是對我的能力有所疑惑,我還可以再預言一件事情,你可以在這件事發生後再考慮我們的合作。”
裕禛猛的伸手矇住自己的臉,力圖從這種蠱惑的聲音中清醒過來,而後頹然問道:“什麼事情?”
“你們的皇帝就要死了。”巫曳淡然說道,那語氣似乎在說明天要下雨一般。
裕禛的雙眼陡然睜大,看着他,怔了許久像觸電一般跳了起來,奔出了書房,只留下巫曳一人在房中突兀的大笑着,笑聲詭譎。
巫曳目送着他倉皇離去的身影,似乎像是在看已然操控在手中的木偶一般,直到那身影消失,他在低頭,看着自己的左手,低聲呢喃:“我怎麼可能害你呢?裕禛……”
“因爲我就是你啊……”
“母親。”眉目如畫的少年睜着一雙清澈透亮的雙眼看着自己,有些委屈的喚着:“下面的人都說你更偏愛大哥跟三弟,是不是?”
“穆兒,怎麼能這麼說?”她卻被這樣幼稚的問題逗樂了,伸手溫柔的揉了揉二兒子的頭髮,然後輕輕將他攬住:“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啊!穆兒又聰明又能幹,我怎麼可能不喜歡呢?”
風穆聞言皺了眉頭:“母親說的是另外一回事啦!我只是覺得您對大哥更好而已,是不是因爲父親說我品行不端不務正業呢?”
“傻兒子,你父親的話不要往心裡去,他只是嚴厲了些而已……”
“你們就是犯了滔天的錯,母親也不會怪你們的啊……”
“風穆,你爲什麼要連累你的大哥!”焦慮跟氣憤充斥着她的內心,讓她第一次衝自己的兒子大吼起來。
“母親,你看,你還說你沒有偏愛大哥,我受了氣,大哥給我出氣,這怎麼是連累呢?”風穆不以爲然的抹了把臉上的血跡,輕輕笑着,只是那雙眼睛流露出深重的悲傷。
“母親,如果我不這樣做,你跟父親可能永遠不會記得還有我這個孩子吧!神的生命永無止盡,我只是不願意再這樣孤單的活下去了啊……”
“你們明明已經長大了啊!”她覺得這簡直是不可理喻,這樣的好孩子怎麼可能因爲受到冷落,爲了引起父母的注意而做出那樣的事情?
挑唆天神爭鬥,天翻地覆生靈塗炭!
風穆端正的跪在她面前,伏身叩首:“是的。母親,我們都長大了,所以要去過自己的生活了,您跟父親以後多保重。”
“我知道您特意去跟父親爲大哥求情……”
“未能盡孝,甚爲遺憾。”
母親,你這一次又選擇的風華而拋棄我!
雙洛終於從混亂的夢中掙扎了出來,睜眼卻看見一片漆黑,居然還是半夜的樣子。這會睡意全無,她只好披衣起身,踱出房間。
夜風輕輕吹拂着,帶着不知何處傳來的花香,薰衣染袖,雙洛順着花香一路緩行,不由自主的走進了王府的花園中。園中正綻放着各色的牡丹,因爲暮春將至,開的已然有些頹敗,但仍然不減富貴之象。
牡丹就算是開敗,也是整朵墜落,不會顯露一點殘破的樣子。
妹妹裕謹曾經很是推崇這樣的氣節。
花叢之中卻站着一個人,穿着潔白的睡袍,長髮一直垂落到了地上,繞着自己的衣帶隨風輕晃。
“裕禛!”
這背影太過眼熟,讓雙洛不由自主的喚道。
那人似乎搖了搖頭,轉過身,將額間的長髮掠至耳後,露出一張疤痕縱布的猙獰面孔。
這是一張雙洛看過一遍就不願意再看一遍的臉,總是讓她想起當年定城那個染血的夜晚。
“巫先生……”雙洛遲疑道,心裡卻疑惑,自己怎麼會將他跟裕禛錯認呢?明明身形跟氣質都截然不同啊……
“這麼晚怎麼還不睡呢?做惡夢了?”似乎沒有斗篷的遮掩,巫曳的聲音也變得格外的溫柔,他遠遠站在那,問道。
“恩……”雙洛也不敢靠過去太近,於是兩人隔着大叢的牡丹相對着。
“噩夢麼?”巫曳靜靜看她,卻歪了歪頭,語氣中有着古怪的情緒。
雙洛下意識捂住心口,猛的搖了搖頭。
“不是噩夢?”
“我……我不知道……”
巫曳轉過身去,似乎不忍心讓這樣的臉被她看見。
“因爲你全都忘記了。”他的聲音低啞,雙洛很難分辨出他是不是這般說的,於是也沒法接話,心劇烈的跳動着,似乎由靈魂深處產生出焦慮的情緒,折磨着她的神志,讓她不由自主的向巫曳靠去,似乎只有這樣靠近過去,才能安撫這種焦慮。
她是怎麼呢?
雙洛強行制止住這樣的衝動,垂眸將目光從巫曳的背影上移開,好在這時候巫曳突然開口:“你該回去了。”
這一句話似乎像一句咒語,讓她的心境瞬間平和,雙洛輕輕嗯了一聲,轉身逃了回去。
巫曳沒有回頭看她,只是擡手理順了自己被風吹亂的長髮,一根髮絲緩緩落地的瞬間,滿園的牡丹同時從花枝上整朵墜落,砸了粉碎。
滿園落英。
與此同時,已經回房的雙洛從懷中掏出了那塊龍鳳玉佩,驚疑不定的看着上面生出的豔麗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