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兩人雖然都沒有再說話, 可是協調的步伐跟動作處處溢出一種和諧的親密無間,一方只要輕輕側頭,就可以看到另一個人會心的對視, 相視一笑, 北穆的服裝沒有大周那樣繁複的廣袖, 年輕男女就這樣在大街上十指相扣, 輕輕晃動, 絲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到了。”裕禛輕輕偏了偏下巴,示意雙洛轉身,雙洛聞聲擡頭, 就看見兩對明亮的燈籠映照下,嶄新的牌匾上書“東興樓”, 字體古樸大氣, 透着內斂的張揚。儘管看起來不過是個在小巷盡頭極不起眼的兩層高的酒樓, 雙洛的心卻小小雀躍了一下。
她笑眯眯的挽住裕禛的手臂,在身着統一服飾的侍者引導下, 進了酒樓。
東興樓呢……三百年後的自己還在這一家吃過好幾次飯局呢!
不知道這個老字號初創業時,口味如何。
這似乎是一家剛剛開張不久的酒樓,樓中用白漆粉的十分亮堂,青石地板光滑入鏡,一應桌椅都還有淡淡的清漆氣味沒有散去, 夾雜在嫋嫋的薰香之中, 倒也不是很刺鼻。儘管一看就知道是家新開張的酒店, 但是純木的裝飾、精美的雕花、壁上的字畫, 古老的屏風, 陳設與味道就是透着那麼一股沉穩。裕禛似乎跟這裡的人頗爲熟悉,一進來就有侍者含笑將他們領上了二樓雅座。
二樓的陳設基本跟一樓差不多, 只是在靠東面闢出一塊安靜的區域,用紗幕跟屏風隔開,並沒有使用北穆慣用的飯桌,而是使用的樣式古拙的小几跟座塌,中間還有舞池一般的小空地,青銅的宮燈邊侍立着衣着素雅的女子,不堪一握的腰間皆束着碧色的絲絛,低眉垂首,如小家碧玉一般溫婉。
“這家酒樓倒是獨樹一幟啊……”雙洛笑着感嘆,別家都着力讓自己店中多些人氣,這一家卻走了清冷路線,看來店主的心思不小。
“這家店背後的老闆跟宮中的人也是有些聯繫的。”
裕禛淡笑,眼光悠然從那些女子窈窕的容姿掃過,做了個手勢,一邊的侍者便會意,將那些女子全部撤走。
雙洛看他,失笑:“我不是這個意思……”
裕禛正色道:“你這話真讓我傷心,你都不願意獨佔我嗎?”
雙洛無語,微紅着臉側過頭去,目光停在了正東向的雅間,紗帳後面,隱隱有人影輕晃,料想便是今日要見之人,看樣子此人早已到達,只是沉着從容的在等他們入席,並不出來迎接。
會是何方神聖呢?
她心下猜測,裕禛已經拉着她走進了紗帳,帳內東首正襟危坐着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子,看年紀年若而立,身形粗獷,卻留着三寸美須。來人見他倆進來,方纔起身,朝裕禛躬身行禮,行止間隱隱給人一種正氣浩然的感覺。而後他的目光平移,堪堪與雙洛對視,目光中帶着明顯的評判。
雙洛想起剛纔的打情罵俏全被此人聽的一清二楚,本來淡定的心境居然升起了一絲慌亂,她不易察覺的深吸一口氣,露出裕言死後就很少使用的完美微笑,低首行禮,不卑不亢,起碼看起來舉止從容。不過不失。
裕禛笑着看兩人動作,動作隨意的朝那男子拱了拱手,道:“裕大人久等了。”
“親王有禮了,下官也是剛到。”男子將目光從雙洛身上收回,摸摸鬍鬚,然後三人一同落座。
“這位是東川家的小侯爺裕涵大人,這次亦是隨皇帝陛下南幸。”裕禛這纔想起跟雙洛介紹。
雙洛本來低頭做溫婉狀,這時只覺得脖子一僵,本來簡單的一個擡頭微笑的動作一下子變得無比艱難。
東川侯裕涵……慎親王爺你真會給我找麻煩!
雙洛艱難的擡起頭,對自己不知道第幾代祖宗微笑,道了一聲:“……久仰。”
她內心深處一陣□□,難道他要自己見的人就是東川裕家的人?她想起了一些本來無關緊要的蛛絲馬跡,頓覺一個頭變成兩個大。
知道爲什麼一個被湮滅在歷史之中的小小親王爲什麼可以被雙洛注意嗎?原因其實很簡單,歷史上的東川裕家曾經有兩個女兒嫁入慎親王府,而且兩任王妃都紅顏薄命,於是在第二任王妃去世後,原本性格風流的慎親王突然頓悟,此後終身不娶,沒多久也鬱鬱而終。應着這位王爺臨終遺言,死後牌位也被供在了裕言的家族祠堂之中。
彼時裕言還是個憧憬愛情的青澀少女,在祠堂看見這位王爺的牌位後,還特意鑽進故紙堆裡研究了很久,興高采烈的將這段逸聞當做言情故事講給自己的妹妹裕謹聽。
現在的裕言,在想起這些之後,突然生出很不好的預感。
接着又是一番寒暄,裕涵有意無意的問了不少關於雙洛的事情,例如起居習慣,日常愛好之類的,幾番問答後,雙洛漸漸從之前的瞠目結舌中恢復了過來,將之前的擔憂盡數拋去腦後,也對,本來歷史已經偏移,她知道的那些大概早就不做數了吧!正這般想着,侍者進來上菜,於是寒暄告一段落。
簡單是高貴的另一種彰顯,雙洛自從踏入東興樓,心裡就跳出這句她那個年代某名家評價該樓的句子。是的,從環境到菜品,東興樓都給人一種樸實簡練的韻味,象牙筷,白磁碟,銀勺玉盞,襯着清素鮮嫩的佳餚更多了幾分豪貴之氣。
燕尾魚翅、雲片熊掌、芙蓉乾貝……雙洛發現自家祖先點的幾乎都是魯菜,不禁莞爾,看來口味這東西也是有遺傳的,裕言自家幾口人也是一貫愛吃魯菜,不過能在現在的北穆吃到地道魯菜可是十分難得的一件事。
她伸筷子輕輕夾了一點醬汁鯉魚,入口生香,內心極愜意的一嘆,果真是鮮鹹甜嫩,醬香濃郁,地道!
她又夾了一筷子。
這時候,濃眉大眼的自家先祖突然開口問道:“不知道楚姑娘可有想好名字?”
“名字?”雙洛握着筷子的手指略略一抖,疑惑的回問。
裕涵一臉理所當然:“姑娘若是想入我族,自然需要一個新名字,我們這一輩女子並沒有排輩,姑娘可以隨意想一個。”
入族……雙洛筷子一鬆,鮮嫩的魚塊就啪的一下子掉在了自己衣袍上,她也顧不得這些,迅速看向裕禛:“你……”
裕禛只是輕輕一笑,伸手攬過她,有些心疼的看着被醬汁沾染的衣服:“可惜可惜,我親自幫你選的衣服啊……”
說罷,他招來一個侍者,悄聲說了幾句,侍者出去後,片刻就有一名腰纏碧帶的侍女進來,示意雙洛跟她出去換身衣服。雙洛不情不願的瞥他一眼,無可奈何的跟着那個女子走了出去。
回來再問吧!
裕涵在一邊不動聲色的將一切看在眼中,此刻方若有所思的輕輕酌了一杯酒,低聲道:“王爺真是煞費苦心啊……”他本是代表東川裕家來研判值不值得將賭注壓在這麼一個華族女子身上的,結果慎親王爺一來就給他一個繾綣情深的下馬威。
裕禛面色不變,一貫笑嘻嘻道:“沒辦法,我也知道雖然你們東川裕家直系再沒有可以聯姻的女子,但是旁枝末節總有適齡女人,我自然要身體力行表明態度。”
就是明確告訴你,想要利用我的婚姻,那麼除了雙洛,其他的都不可能。
裕涵不以爲意的對着手裡的酒杯笑了笑,舉杯:“王爺對未來的小舅子就不能客氣點?你也知道,我們東川家一向耿直,並不擅長那些小伎倆。”
是的,如若不是實在被其他家族擠兌的毫無出路可循,他們也不會想到這條進軍中都皇城的門路。
裕禛褐色的瞳仁微微收縮,臉上笑意泛開,舉杯跟他遙遙一對:“都是一家人,兄長不必見外。”
隻言片語間,已經代表着東川侯一系,向他低頭。
很簡單,雙洛需要一個可以成爲王妃的身份,東川裕家需要一個重回中都的契機。
不過裕涵顯然不如裕禛這麼輕鬆,幾杯酒下來,擔憂之色盡顯,拼命壓低了聲音問道:“楚姑娘舉止得體,溫婉賢淑,想要認做東川家的義女當然毫無問題,就是不知道皇太后跟攝政王那邊怎麼處理?”
裕禛眉頭不經意的一蹙,淡然道:“皇太后那裡我來出馬,至於皇叔……我自有打算。”
裕涵卻似乎想起了什麼,面色微沉,問道:“永親王呢?”
“他……”裕禛面露出一絲沉痛,重重放下酒杯,壓抑着情緒說道:“所以一切從速,我絕對不會讓莞兒的事情再次發生……”
他說的這個名字,像是某種禁忌,瞬間讓本來祥和的氣氛降至冰點。
“這也是我這次選擇這家酒樓跟你見面的原因。”
裕涵聞言,露出恍然的神情:“我之前還在奇怪,爲何王爺要選這一家酒樓。”明知道背後的老闆是永親王。
裕禛看着手裡的白瓷杯,笑容帶着若有似無的一絲苦澀:“我必須要讓他知道,我有多麼的認真。”
裕涵低頭,思量許久,拾筷輕輕夾了一塊鯉魚,低聲一嘆:“莞兒當年亦是愛吃這道醬汁鯉魚,這孩子……命苦……”
沒法讓你認真。
“我當年就是以東川裕家養女的身份正式成爲慎親王妃的。”雙洛在幾個侍女的幫助下換好衣裳,正在整理,心底突然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她動作一頓,示意那幾個侍女退下,側身看向鏡子,果不其然在鏡子裡看到一個面色悲慼的自己的臉。
“我以爲你不會再出現了……”她低聲一嘆,鏡中的女子只是含笑以對,卻再不開口,讓雙洛幾乎以爲剛纔是自己的幻覺。
“誰!”她突然回頭,厲聲喝問,緊接着迅速推開門,卻只是在轉角處看見一點碧色的腰帶。
她連忙跟上去,奈何大病未愈,體力不濟,明明對方身形踉蹌跑得亦不是很快,卻怎麼也追不上,最後撞上迎面而來的侍者,失去了那人的蹤影。雙洛有些不甘心的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暗自疑惑,剛纔那女子衣着分明是這個酒樓的侍女,爲何會來偷窺自己,而且,看她身形,總是帶着幾分莫名的熟悉,可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她兀自沉思,不想身後傳來一聲輕喚,於是回頭,卻看見裕禛含笑站在自己不遠處,向她伸過手來:“怎麼了?”
他身邊站着表情莫測的小侯爺裕涵。
原來剛纔一番動作,連他們也驚動了。雙洛想了想,決定將這件事隱去不提,只是推說被某些動靜驚嚇了一跳。
裕禛也不多問,只是伸手握住她全然冰冷的雙手,小心呵護,幾人再次回到雅間,一番交談,酒足飯飽之後終於敲定雙洛入族的細節問題,而名字,便是裕言。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回去的路上雙洛終於忍不住問道。
“按照祖制,北穆皇族的配偶必須在裕家八部族跟蕭韓等幾族之中選定,讓東川裕家認你做義女不過是個程序。”
大概是了了一樁心事,裕禛顯得比平時更加愜意,鬆鬆握着雙洛的手,低眉一笑,侃侃而談,全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做派,再沒有絲毫戰場上那種殺戮的氣息。
還是這樣子適合他。
雙洛不合時宜的想着。
“東川裕家爲什麼答應的這麼爽快?”
“東川裕家開始沒落了……”裕禛悠然一嘆。
你家纔開始沒落呢!雙洛腹誹。
裕禛自然聽不到雙洛的腹誹,接着道:“剛纔你見面的裕涵是這一輩的長子,一族的頂樑柱,卻只得了一個鴻臚寺的虛職,東川家怎麼還能坐得住?”
原來是政治交易……雙洛點了點頭,瞭然。其實後來裕言家的確有一次繁榮起來,是不是因爲這個契機,雙洛就不知道了。
“怎麼,這樣的事情讓你不高興嗎?”裕禛突然問道。
雙洛搖頭:“沒有啊……”對此,她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既然知道你的身份還選擇留下,那麼,這點犧牲又有什麼呢?
反正也時日無多了。
雙洛緩緩靠過來,枕着裕禛的肩膀閉上眼睛,難言的疲倦襲來,讓她不一會就陷入沉睡。
東興樓,後院裡一個侍女打扮的女子輕步潛入,手法熟練的打開了走廊角落的機關,進入了一間極其隱蔽的密室,密室之中佈置簡單,除了文房四寶再無其他,明亮的燈燭燃着,將光芒打在繡着墨竹的屏風上,屏風內側是古樸的臥榻上,隱隱可辨出上面有人側臥,手裡還拿着文書樣的事物在翻看。
侍女悄然無聲的進來,極恭敬的跪伏在地臺前,以額觸地,低柔委婉的聲音緩緩響起:“少爺,奴婢回來了。”
“哦?”屏風後面的人翻了個身,放下手裡的東西,輕緩悠然的嗓音竟然不易覺察的帶着一絲慎重:“如何?”
侍女恭敬回稟:“少夫人看着身體有些虛弱,其他還好……”
屏風後的人卻沉吟許久,最後輕輕一嘆:“辛苦了,下去吧挽翠……”
挽翠擡起頭,微訝:“那還要繼續嗎……”
屏風後的人擺擺手,道:“將他們交談的內容詳細彙報給永親王,由他定奪,我們不要輕舉妄動。”
“是。”挽翠悄聲應道,起身退了出去,只留下屏風後的人兀自沉思。
只見屏風後身影微晃,緊接着一個孱弱的少年轉了出來,臉色蒼白,眼下有極深的暗色,烏黑的長髮幾乎曳地,糾纏着略帶寬鬆的衣袍,帶着頹廢,了無生氣,唯有一雙眼睛閃爍着執着的火苗。
他走出密室,看着廊下黯沉夜色裡綻放的海棠,擡手輕輕理順自己耳後的亂髮,臉色漸漸露出一個欣喜的笑容,讓他兀然間容光煥發。
“雙洛,我終於找到你了呢……”他輕聲喃喃念道,帶着難以抑制的期冀。
與此同時,幽州城南門正有一匹快馬藉着夜色悄然闖入,在街頭踟躕片刻後,拐進了一條暗巷,巷子深處早就有人遠遠的候着,待着來人下馬,亮出紋鳳的令牌後,便推開一推貌似雜物的高堆,露出一個僅供一人通過的偏門,待着他們進入後,又沉默的將雜物恢復原狀。
一個客棧掌櫃打扮的中年女人見了來人,倒頭就拜:“幽州暗部負責人王惠兒恭候盤提督多時了。”
盤迦玉解開滿是灰塵的斗篷,掃了一眼對着的人,上前扶起,也不說廢話,直接問道:“情況如何?”
王惠兒也不耽擱,戒備的看了看四周,轉身將盤迦玉引入內室,佈置妥當後方靠近了低聲回稟:“接到提督的命令,我立刻着手讓人查探,的確有人回報說在幽州城見過提督要找的人。”
盤迦玉面色不變,追問一句:“在哪?”
“慎親王府。”
盤迦玉聞言,鬆了口氣,旋即又握緊了拳頭:“她如何?”
王惠兒搖了搖頭:“並不清楚,只聽了王府的僕役說,這位剛剛死裡逃生,被慎親王寶貝的不得了……”
“你在王府可有合適的人?”
王惠兒面露尷尬:“因爲慎親王並不怎麼參與政事,我並沒有佈置過多的……”
盤迦玉冷哼一聲,擺了擺手,正要開口,王惠兒卻又想起什麼,說道:“明日北穆皇帝春狩,倒是個不錯的機會!”
盤迦玉瞳孔略縮,轉眸看向王惠兒:“她也會去?”
王惠兒點頭:“據可靠消息,皇帝親臨王府,點名要她隨駕。”
盤迦玉沉默,對着空白的牆壁出了回神,方緩緩發問:“時間來得及我們混進去嗎?”
王惠兒咬了咬牙:“總要試試!”
“也好……”盤迦玉只覺得突然間喜憂參半,喜得是終於有了楚雙洛的確切消息,憂得卻是,這皇帝親王一大堆的糾纏着,雙洛在北穆似乎比大周還要如魚得水。
她不禁開始懷疑,當初,楚雙洛真的是被逼叛離的嗎?永安公主的聲聲質問言猶在耳,讓她也有些動搖了意志。
“雙洛,不要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