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 世族是這個世界上最詭異的存在,一個繁衍數百年的家族,盤踞在一個地方, 然後世世代代前赴後繼的從事同一種職業, 最擅長的是制定成千上萬條的古怪規矩限制自己以此彰顯自己的清高氣節, 最喜歡的是磨嘰着源遠流長的家譜炫耀自己的血統高貴, 裡面的人無論老少都從骨子裡透着高人一等的倨傲, 最謙虛的姿態裡也流露着目中無人的自矜,老氣橫秋,賣弄風雅, 彷彿世上除了他們,一切門第之外的人都卑微而不足爲道。
他們最不能容忍的是背棄祖制, 打破成規, 每當家族裡出現一個異類都一副如臨大敵的姿態將之扼殺在萌芽之時。
就像一隻蝸牛, 一心躲在精緻的殼子裡,自以爲優雅的緩慢前行, 根本看不見自身是多麼的污濁不堪。
很不幸,我也是這其中的一員,更不幸的是,我是其中的異類。
我從小循規蹈矩,從三歲識字到二十三歲從雅禮畢業, 每一步走的都是既定的軌跡, 是長輩世族子弟最標準的典範, 沒有懵懵懂懂的幼稚, 沒有無知輕狂的年少。世人皆知江左白家有位小姐是連青春叛逆期都沒有的怪物, 任誰都想不到,這位小姐有一天會變成本世代最大的異類。
事實證明, 不論什麼樣的方法教育出來的人,都是會有青春叛逆期的,如果他沒有出現,便就是遲到了。
我遲到的青春叛逆期在二十三歲那一年到來,有一天我猛的醒悟,就認清了這二十多年生活的可怕跟荒謬。
然後我就做了一件事情,背棄了白家世代爲官的祖制,成爲一個仰仗筆桿子混飯吃的傢伙,繼而出了一本書,在書中稍微八卦一點點白家老祖宗,緊接着,父親大人便登報宣佈跟我斷絕關係。
我光榮的成爲近代第一個被登報公開逐出門的世族子弟,收穫了一大堆的鄙夷跟羨慕。
所幸這一折騰,書大賣,我紅了。
“白小姐,請留步。”
清冷矜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在一片嘈雜中格外的讓人留意,我回過頭,卻是一個很年輕的男孩子,一身低調的灰色制服,擡眉看過來,見我看他,側身讓出身後的墨色轎車。
咦?新人嗎?
我稍稍打量了他幾眼,不落痕跡的迅速朝轎車走去,趁着記者注意我之前鑽了進去,座椅是淺色的真皮加綢緞,坐上去無比舒適,身側早就斜靠着一個女人,穿着素雅的衣裙,安靜中自有一種從容氣魄。
“首映式感覺如何?”
車緩緩啓動,女人悠然問道。
我絞了絞手指,笑眯了一雙眼睛:“完美!就是記者太煩,跟蒼蠅似的。”
女人輕笑,手指把玩着腰間墨色的繩結:“他們都問你什麼?”
“能有什麼?”我回想起那些問話就宛如噩夢重現:“無非就是‘楚雙洛是不是確有其人啦!’‘白子修是不是白家的老祖宗啦’‘我父親跟我斷絕關係是不是因爲這本書啊’‘結尾斷在此處是不是意味着以後還會出續集啊’煩都煩死了!姐……”
見女人笑容更深,我識相的湊過去,攬住她手臂:“你可要爲我做主啊,我都是爲了你啊!”
“是麼?我記得我只是讓你寫楚雙洛,沒有讓你加這些風花雪月的事吧?連自己祖宗都敢胡編,不怪你父親跟你斷絕關係。”
“切,不寫這些還算小說嗎?不如去寫編年史好了。”我對此嗤之以鼻,廢話,有這麼大一個靠山頂着,我怕啥啊怕!
沒錯,眼前這個慵懶的像只狡猾的貓一般微眯着眼的女士,就是現任的首相,沁霜,曾經姓白,我的族姐。
沁霜一副早就看穿的笑容,擡起手,將我推開,轉頭看向窗外:“電影我看了,很不錯。”
哦,難怪有個包間唔得嚴嚴實實,原來是你啊!
我故作驚訝:“還好那些記者沒有看見你,不然明天我就上頭條了,嘖嘖,一國首相親自捧場,這是多麼大的榮譽哇!”要知道,今天首映式不過來了一個韓敬,他們就開始問東問西,揣摩來揣摩去。
是的,電影上映的確遇到很多阻力——畢竟世家是最在乎臉面的——正是靠着沁霜一路護航至今,坊間有什麼猜測都是正常,但是不要跟緋聞扯上啊……我現在還記得早上看見的那個頭條《情投意合,年輕政要出援手,成書千卷,世家才女反抗家族爲哪般?》,當時的感覺真是——百味陳雜。
“江左白家,覃懷韓夏,你們也算是門當戶對嘛!”沁霜如是說,典型的看熱鬧不嫌事大。“聽聞韓敬最近在相親哦?”
果然,有女人的地方就有碎頭髮跟八卦,連一國首相都不能免俗。
我看着沁霜驟然閃亮的眼睛突然無語。
“對方是誰?”
“很多啦……我們韓大人還是炙手可熱的。”沁霜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前面的後視鏡,輕飄飄道:“位高權重,出身世家,前途大好,又是單身,我都想不通他怎麼還是單身?對了……今天晚上的對象是我們家裕謹吧!”
車子突然急剎,我險些摔倒,連忙拽住沁霜的衣袖,看向司機,還是那個年輕小哥,不過此刻緊抿着脣,表情格外的深沉。
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單知道女人喜歡做媒,卻不知道連這種喜歡權謀的女人也愛做媒!
轎車帶着極大的怨氣繼續啓動,我含恨看着沁霜,手臂現在還在疼啊!
“他叫肖淮,新任的侍衛長。”
唔,其實我更喜歡沉璧啦,誰願意整天看着冰山臉啊,沉璧多好,想笑就笑。
“沉璧呢?”
“我讓他去鎮遠了。”
我大力感嘆:“成日謀劃這麼細,你不累嗎?”
沁霜終是苦笑:“沒辦法,腦子停不住。”
“算了,反正該寫的我也按你的意思寫了,報酬拿來吧!”
“你還沒做完。”沁霜淡然道。
我苦惱了:“你不會真的要我接着寫吧?拜託,接下來的事情要寫出來,十多年前可都是大逆不道的殺頭罪名!”
“現在是我說了算。”說話人眉眼紋絲不動。
我沒招:“你說你折騰這個是爲了什麼啊……”
沁霜笑的堪稱奸詐:“好玩啊!”
好!我捨命陪小人。
“還是繼續任我發揮?”
“恩,隨意,大方向不變就行。”
“好!你等着,我們先說好,等書完結了,你要把沉璧給我□□哦!”
車又是一次急剎,我偏頭瞟了一眼故作淡定的冰山帥哥,裝什麼啊裝,臉都白了。
下車後,正好看見廣場上鳳回朝的巨幅海報,男的女的,都是漂亮的面孔,伴隨着身後濃烈似火的硝煙,駐足在跟前時,心裡突然有些惆悵,沁霜的心思我自然明白,溫水煮青蛙,改革方面潛移默化一向是最有效的招數,從大衆能接觸的東西着手,將自己想要教給羣衆的東西包裝在庸俗娛樂的外衣下,大家接觸的多了,久而久之就習慣了。
鳳回朝的結尾被我故弄玄虛的加了一場鳳舞九天的場面,伴隨着熊熊烈火,女主角含笑遠眺,記者問我時,我總是笑眯眯回答這是象徵鳳凰涅槃,其實,不過是完全想不出合適的結局纔出的權宜之計。
就像現在,我不知道沁霜所謀劃的整個棋局的未來走向會是如何,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十年後,整個國家就會天翻地覆。
對此,我很期待。
“啊!瀲霜小姐你怎麼在這?”一個有些訝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幾分窘迫,倒是有些不同尋常,我回頭,笑眯眯打量起一身長裙的姑娘,恩,不愧是要去相親,明顯精心修飾過嘛……
“小謹啊,這是要去逛街嗎?”
“啊……是……是啊……”裕謹的眼神有些發飄。
我故作正經的看了看四周:“這裡都是飯店啊,你要買什麼?”
裕謹的臉刷的紅了:“其實我是來吃飯的。”
“願意請姐姐客嗎?”說起來,肚子還真的餓了啊!
“這……要不……”裕謹猶豫來猶豫去,似乎下定重大決策,擡眸殷殷看着我:“瀲霜小姐你喜歡吃法國菜嗎?”
“額……好了,不耽擱你了我還有事!”廢話,單不說壞人姻緣的罪過,單不說跟韓敬那傢伙吃飯會吃出消化不良腸胃炎,單是破壞你家大人的謀劃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年輕人,好自爲之勇往直前吧!本小姐老了,就在一邊看戲就行!
目送着裕謹姑娘鬱悶的背影,我剛剛想尾隨其後尋找八卦最佳地點,卻在茫茫人海中捕捉到一個熟悉的人頭。
“沉璧,你怎麼會在這?咦,小帥哥你也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