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大軍抵達京師, 天就開始連綿不斷的暴雨,潮溼粘滯,四溢的泥水裡帶着鐵器跟血液的腥味, 淹沒了整個營地。似乎連老天都來了興致, 降下豪雨來爲這一場雙龍對峙添加肅殺的氣氛。
豪雨並沒有減緩永嘉帝軍的進攻, 卻開始打消困守孤城的京師帝軍的鬥志, 每一天都有士兵投誠, 數量不多,卻也不容小覷。時間的沙漏悄然流逝着,命運的天平也開始傾斜, 曾經的永嘉皇帝終於得到了上天的青睞,漸漸佔據了天時地利人和。
“七日之後, 京師必破。”看着外間雨幕, 姬崇言語間盡顯意氣風發。他一身鑲金玄甲, 外披着玄色披風,立身主帳, 被掩藏了十年的皇者之氣昭然。
可能是打小養尊處優,即便在北穆漂泊十年,姬崇依舊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所以雙洛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纔會錯估年齡,將本來三十三歲的他認成三十未滿,因而忽略了他的可能身份, 繼而將這個先皇陰差陽錯的撿了回來。
雙洛悄然將整理好的文書諜報在桌案上擺齊, 正要退身出賬, 卻被姬崇叫住。
“晚上陪我去一個地方。”
“是。”雙洛一怔, 有些疑惑, 正值戰時,姬崇可從沒有出去過, 她偷眼看了看他的神色,居然在他一貫高深的表情裡看出了幾絲猶豫跟糾結。
“我要去見一個人。”姬崇看出她的心思,於是又做了一句解釋。“巫先生亦同往。”他又加了一句。
雙洛聽後,終於放下心,有巫曳隨行,應該不會出什麼意外了。
是的,巫曳儘管有些扭曲卻莫名讓她很有安全感。
但是,是什麼樣的人,能讓姬崇親自去會見,還帶着這般矛盾的情緒。
首輔張鈺?
雙洛心裡猜測。
晚上出門的時候,三人還做了少許僞裝,披上了厚重的雨披,只露出一雙眼睛,輕裝上馬。雙洛剛剛在馬上坐穩,迎面卻遇上了冒雨歸來的文墨,手裡似乎還抱着一隻被雨水打溼的鴿子,她愣了愣,見巫曳沒動,便也沒有下馬。文墨卻似乎認出了姬崇的馬,走了過來,躬身行了軍禮。
“陛下,張大人有密函。”他呈上一個金黃的圓筒,姬崇接過,只略掃了一眼,雙眸便一亮,笑出聲來:“張相依舊啊!”
文墨斂眉低首:“但聽陛下安排。”
姬崇睨他片刻,淡聲道:“明早吧!好歹我們兄弟一場,儘量少些血債。”
“是。”文墨應道,轉身離去,卻也被姬崇叫住。
姬崇回身看了眼巫曳,然後有些古怪的看了眼雙洛,最後輕輕咳了一聲,道:“非清送完信後跟我一塊出去。”
文墨臉上也有些疑惑,點點頭,轉身離開,半刻後亦策馬而出,披着暗碧色的雨披,緩緩貼在姬崇身側前行。
就這樣,姬崇最前,巫曳跟文墨分居兩側,雙洛斷後,四騎匆匆潛出了軍營。
他們的目的地居然是一間隱秘在京師郊外密林裡的廢棄寺廟,雙洛跟着姬崇他們下了馬,將坐騎拴在門外只剩下半邊的殘破石柱上,擡眼掃過整個寺廟的格局,餘光瞥見一個及其不自然的暗影落在屋檐下的樑柱後,當下心中一驚,猛地側身沉腰,下一刻已經舉起了□□,指向了屋檐的暗影中。
這一動作她立刻後悔了,因爲巫曳跟文墨都沒有動,她並不會樂觀的認爲自己的反應快過這兩位。
“雙洛,勿動,自己人。”果真姬崇出言制止了她失禮的動作,語氣沉穩威嚴,卻並沒有責怪之意。
雙洛乖乖收槍,垂手靠邊站到,一偏頭卻對上文墨關切的眼神,他的目光正好落在自己的右手腕上,那裡曾經有他親手打造的袖弩。雙洛下意識握住自己的右手腕,側身避開他的目光。這樣的質詢的眼神讓她回憶起跟永親王獨處的情景,十分不舒服。
姬崇伸手推開廟門,一步跨過門檻,卻突然回身,若有所思的看向雙洛之前槍指的方向,輕聲道:“毓文,爲何還不現身。”
他話音才落,外間的風驟然烈了起來,吹散了原本密密麻麻的雨絲,一道電閃,照亮了屋檐下那塊陰暗,卻空無一人。雙洛猛地一驚,眨了眨眼,卻看見身前憑空出現了一個單膝下跪的男子,一身御前侍衛的服色。
“臣叩見陛下。”他簡單利落的行禮起身,面向姬崇,表情漠然,並沒有出現雙洛料想中的久別重逢的殷切。
“是你護送她來的?”姬崇不以爲忤,問道。
”還有景少一同來的。”毓文如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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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洛心中奇怪,面前此人看樣子應該是姬崇曾經的侍衛,這次護送某個人物前來跟他會面,可是爲何姬崇卻並不急着去見他,反而在門外尋找各種藉口拖延呢?
看了文墨的反應,這次姬崇要見的絕對不是張首輔,那又是誰?還有景少又是誰?
雙洛疑惑的這段時間,姬崇似乎終於下定決心赴會,將雨披甩給毓文,朝裡間走去,步履匆匆。雙洛愣了愣,急忙跟上,還沒進門就聽見一聲極淒厲的悲泣,響徹整個廟宇。
卻見灰白破爛的帷幕背後顯出三個人的身影,其中一個女子早已跪在地上,抱着姬崇的膝蓋哭泣,聽那哭聲,宛若壓抑了數餘年的悽苦一瞬間爆發了出來。這哭聲立刻將雙洛震住,甚至勾起了隱藏在靈魂最深處的傷痛。
她下意識的拳起手,緊緊揪着自己的雨披。
帷幕後單獨站在一邊的男子用袖子輕輕抹了抹眼角,轉身步了出來,朝文墨等人拱了拱手,卻是一個長的極俊雅的男子,不到三十歲的年紀,額頭光滑,生着狹長的鳳眼,即使穿着粗布短衫,依舊一副風流才子的模樣。
“是國舅。”文墨低聲跟雙洛解釋,隨即與她一同回禮。
雙洛心中疑惑豁然開朗,難怪姬崇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原來是要來見這一位。現在抱着他哭泣的女人,是爲他苦守十年的皇后上官燕。上官皇后性子貞烈,永嘉之辱後,慶應登基,尊她爲太后,卻被她斷然拒絕,甩了他大大一個耳光。然而上官皇后家中世代功勳,即使慶應登位後也沒敢拿這個嫂子如何,只是遣人數次隱晦的表達讓她早日出宮改嫁的意思,誰知上官燕聞言當場將說客打出門去,斷然出宮搬入上官府堂,並誓言定要守到自己夫君歸來之時。姬崇被擄的這十年,她從來沒有放棄過任何營救的機會,甚至變賣自己的首飾家當企圖將他贖出,奈何北穆人不知是何緣故,沒有答應。這件事情傳到慶應皇帝耳中,致使龍顏大怒,尋了個由頭削去上官家所有官爵,抄沒財產,一朝母儀天下的皇后竟淪落至街頭賣布。而這個賣布的皇后也成爲慶應的眼中釘肉中刺,時刻提醒着他,北邊還有個尚在人世的先帝。
好在終於苦守十年,讓她守到了自己夫君回來。
不知道姬崇歷險歸來面對這樣一個荊釵布裙滿面風霜的皇后是何心情,肯定是複雜到常人難以揣測的地步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上官皇后才止住哭聲,啞着嗓音叩拜姬崇:“臣妾見過陛下。”
姬崇似乎被她的哭聲弄得十分疲憊,頹然閉眼,擡了擡手,扶着她站起來,上官皇后一時腳軟,就直接跌倒在他懷中,那儀態看着弱不禁風,羸弱無比。
姬崇到一反之前的冷淡,緊緊將她攬住,幾乎半飽着走出帷幕,面對早就守候在外間的衆人。
他看了眼垂手立在一邊的國舅,問道:“怎麼不等我進城?”
國舅上官淨神情一凜,道:“城中實在兇險,臣跟姐姐險些被捉入宮中。”
難怪……雙洛心中一嘆,有上官燕在京師,慶應不拿她作人質就是傻子,不過居然沒有拿住,看樣子這位皇帝的能力實在是不怎麼樣。
她有些同情的看着上官燕,若是她真是被當了人質,按姬崇的冷情,卻只有死路一條。所以有時候,生路是靠自己掙出來的。
姬崇臉上露出自嘲的苦笑,一個皇帝,落魄到這個地步,被欺壓到這個地步,實在是前所未有,所幸,明天這一切噩夢就結束了。一切結束後,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一個都不會放過,慢慢的來計較計較!
想到這,攬住髮妻的手漸漸收緊。
姬崇對上官燕的感情是複雜的,做皇帝是他們之間並沒有感情,相敬如冰,甚至姬崇還有些厭煩上官燕每次刻板的說教,那時候他還是歌沉迷木匠夥計的年輕人,對於這些簡直一個字都不想聽,於是便沉迷在後宮其他妃子的曲意逢迎中,心心念念着廢后。結果永嘉之辱,一夕間天翻地覆,物是人非,他從地獄爬回來的時候,才發現,路的盡頭,居然有她在苦守着自己。
“梓潼……”他艱難的喚出這個對他來說異常陌生的稱呼,猛地將這個瘦弱憔悴的女子抱入懷中。“多謝你等着我。”
“陛下!”上官皇后再次嚎啕。
雙洛被她哭得有些悚,肩膀不易察覺的抖了抖,下一刻,一直背在身後的手被一個乾燥暖和的手掌握住,她若有所動,只是那餘光瞥了眼身邊的文墨,然後低下頭去,深深嘆了口氣。
當初在太行,她沒有等他。
北穆的慎親王,會等她嗎?等着未來某一個時間虛無縹緲的重逢?
一種難以明說的奇怪情緒陡然拽住她的心,讓她一下子涌起一種衝動,想去乞求,向世上一切有名的神靈祈求,只想求得一個得到等待的機會。
雙洛猛地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幾乎涌出來的眼淚,將手從文墨手中掙了出去。文墨只是皺了皺眉,擔憂的看了她一眼,再沒有動作。
雙洛莫名愧疚,繼而自嘲,她憑什麼祈求,裕禛等了她太多次了,她又付出了什麼?她在這一點上跟文墨有些像,從不願意主動。
上官燕終於如願以償的哭昏過去,姬崇難得體貼的護着她上了自己的馬,然後大家回營,毓文跟上官淨斷後,雙洛選了選,決定跟在文墨一側。至那日之後,她就再沒跟巫曳說過話,打過交道,無關賭氣,只是莫名的恐懼他,不敢面對他。
這是一種很複雜的不好闡述的情緒,要具體的形容,就好像是欠債的遇見討債的,而且是在輸得一無所有的從賭坊出來的時候。
所幸巫曳對她也是視若空氣,不聞不問,兩人互不干涉的共處了這許多時日。
雙洛策馬走神的姿態正好被回頭顧盼的姬崇看在眼裡,心中感慨,雙洛果真是沒有這方面的心思了。她跟文墨在一起,其實從大局來說,是很多人樂意看到的,連巫先生都特意出動,暗示他將兩人一同帶出來提供更多相處機會。
怎麼兩人還是這副樣子?
難道真的存在曾經滄海難爲水嗎?
他不理解,於是回過頭不再理他們。
楚雙洛沒有這方面心思就沒有吧!於他而言並無區別,或者說,更加有利。
就在衆人穿越森林的時候,前一刻還肆虐的狂風暴雨突兀的停了下來,夜晚的樹林中,不知從何處飄來大團大團的迷霧,乳白色的再亮的燈光都沒法透過,一團一團向他們簇擁過來。
“巫先生!”起先姬崇還能強自鎮定,待發現一直負責斷後的毓文跟上官淨失去蹤跡後,終於流露出驚慌,抱着上官燕滾下馬,撲到巫曳身邊。
雙洛跟文墨亦下了馬,戒備的看向四周,文墨的青蘆劍出鞘,華光驟閃,劃出一道漂亮的清輝,卻破不開這迷霧,霧氣一旦分開,有迅速靠攏,壓過來,如有實質一般,給人窒息的感覺,似乎下一刻,他就會矇住你的口鼻,讓你永遠無法呼吸,被他吞噬。
“這是南瑤的迷蹤蠱!”巫曳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血色的瞳仁看向四周,冷笑起來。朗聲道:“誰人好大膽子,居然敢對我用蠱!”
話語間,他陡然擡起右臂,沉聲吟誦出繁長的咒語,狂風驟起,將團團的迷霧全部吹散,然而迷霧散去後出現卻並不是之前的樹林,而是一片無盡的黑暗。巫曳冷笑一聲,吟誦的聲音陡然拔高,右手掌心上翻,五指收攏,彷彿抓握着什麼無形的東西,隨着他的動作,雙從他的掌心漸漸辨認出一團半透明的圓球,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華。這個像是玻璃一般的圓球漸漸擴大,擴大,最後將他們五個人全部包裹了進去。
就在被光球吞進去的一瞬間,雙洛聽到一聲極其熟悉的嘆息。
————雙洛,我與你一塊回去,逆天改命,可好?
然後,她的意識便也被吞噬。
這真的是迷蹤蠱嗎?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一個念頭悄悄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