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的時候,紫月帶來了好消息。
東方闕與慕清讓等人在日月盟的地下牢室找到了那些失蹤者,靈魄健在的,不消幾個時辰便可自動甦醒,至於那些未能保住魂魄的,只能找塊清淨的地方將他們安葬,並做法事超度。
傍晚,長溟的衆位弟子風塵僕僕歸來,與他們同來的,還有幾個陌生的男女,不必說,他們正是那些劫後餘生的神仙或妖怪,其中有個面貌俊美的妖君,正是沉朱所要找的那一位。
儘管他真誠地表達了感激之情,沉朱卻對他沒有絲毫好感,想起在妖界大牢的夜來,就更是神色發沉,不等他把話說完,就差了一名神將隨他回妖界交換人質,不容分說地將他給轟了出去。
其他的得救者也在表達了謝意之後各回各家,最後,一個男神仙上前一步,把臉埋在衣袖間,恭聲道:“小神雲渺,多謝上神救命之恩。”說着,就對沉朱恭敬地拜了三拜。
沉朱眼皮一跳:“你就是雲渺?”
男子穿一身不起眼的灰袍,可是身上靈氣卻極清澈,適才氣息混雜,沉朱卻已隱約察知到這股靈氣,她眯了眯眼,有如此純淨氣息的神仙,如何只會是個最下等的土地神?
詳細問他,情況與她的猜測果然相去無幾。他本是有品有階的仙官,只因在仙宴上與天族的某位殿下發生了口角,此後就一再因小事被貶謫下放,一直到他被放逐此處,再無升遷的機會,那位殿下對他的報復才終於罷休。
沉朱聽罷問他:“你說的是天族哪位殿下,竟然如此錙銖必較,若你還有心想回九重天做官,本神倒是可以派人去天帝那裡傳個話,天族總還要賣本神一個面子。”
喚作雲渺的神君卻雲淡風輕地一笑:“多謝上神美意,小神從前的確因爲仕途不暢而消沉過,如今卻對那些過眼煙雲無任何執着。在別人看來,小神或許受困於這一方小小的土地,然而,這方束縛小神的土地卻也給小神帶來很多快樂,小神日後也會繼續守護這裡的生靈吧……”
沉朱爲他的話神情恍神片刻,道:“雲渺,你有這般純粹的心思,難怪土地廟中的香火會那般旺盛。”淡淡命令,“回去吧,有人一直在等你。”
小狐狸原本與白澤在一起,在天羅陣外得知雲渺的靈魄有可能散了之後,就不見了蹤影。沉朱想,她現在一定縮在土地廟的房樑之上吧,不知道看到雲渺之後,她會是什麼表情。
總算是,不負她所託。
正事辦完,紫月拖着東方闕回房休息,洛小天則因爲第一次見到崆峒的神將顯得有些興奮,嚷嚷着要崇冥教他幾招術法,慕清讓一直默默地注視着沉朱,正要默默地退下去,卻被她喚住:“清讓。”
他爲這兩個字心臟一緊,立住了腳,應道:“上神。”
鳳止立在一旁,目光冷冷淡淡地看向他。
慕清讓承受着無形的壓迫,努力維持着臉上表情,額上卻忍不住往外冒虛汗。
沉朱沒有察覺二人之間的微妙氣氛,開口問他:“這幾日辛苦你。慕家之事,你打算怎麼辦?”
想起慕家老爺子請求他們帶回兒子的懇切模樣,隱隱有些內疚,所以才留下慕清讓詢問此事。
慕清讓眼中閃過微微的失望,斂去之後,道:“上神放心,慕家那裡弟子自會前去安撫。”又寬慰她,“世間的生死皆屬造化,上神切莫自責。”
沉朱嘆息一聲:“可此事畢竟因我而起……”說着,又囑咐了他幾句,見他頻頻擡袖拭汗,忍不住問他,“你很熱嗎?”
慕清讓僵了僵,眼角餘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鳳止,沉朱隨他目光望去,卻只看到鳳止的一張笑臉。唔,笑得還很和藹。
沉朱見慕清讓眉間隱約露出疲憊之色,便道:“你若累了,就下去休息吧,有什麼事就交代崇冥,不要同他客氣。”
慕清讓總算可以逃離自鳳止上神身上散發出的險惡氣氛,立刻行了一禮:“多謝上神,弟子先行告退。”
沉朱在他退下之前又道:“且慢。”想了想,問他,“你可知道崆峒的劍冢?那裡有數以萬計的神兵,全部都傳自上古,其中的任何一把,只怕普通人窮盡一生都難得一見。”又道,“其實,劍冢常年都缺人手……”
雖然相處時間不長,可是她其實挺中意眼前的青年,崆峒掌管劍冢的神官年年都在鬧退休,她早就想提拔一名新人,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雖說搶東方闕的人有些不大厚道,能不能說搶得走也是個問題,可是俗言道: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俗言又道:只要鋤頭揮得好,哪有牆腳挖不倒。
沉朱堅定了一下決心,在他還沒表態之前,道:“咳,雖說紫華山也是個極好的修煉之地,以你的資質,再修行個千八百年,或許也有機會飛昇上仙,可你若來崆峒,不出百年,就可頂上奉劍神君的神職……”眸中的遲疑散盡,直率地問他,“本神的意思是,你願不願意來崆峒?”
慕清讓爲她的話怔在那裡,望着少女清明坦誠的目光,良久,才道:“多謝……上神的美意。”
沉朱期待落空,嘆口氣:“你若不願,本神也不勉強。”
慕清讓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並非弟子不願,而是弟子尚有俗務在身,無法草率放下,無虛師叔臨去前將劍閣託付給弟子,所以,看守劍閣便是弟子的責任。”緩緩道,“待哪日塵緣已了,弟子願追隨上神。”神色堅定,道,“天涯海角,誓死奉陪。”
沉朱聽罷,緩緩勾脣,道:“好,本神等你。”
待慕清讓離開房間,沉朱望着仍然賴着不走的鳳止,眼皮一跳:“你打算不走了嗎?”
鳳止慢悠悠踱到牀邊,坐好後問她:“你覺得本君是走好呢,還是不走好?”
沉朱想了想,拉起被子:“慢走不送。”
腰在中途被停住,男子的氣息逼到近前,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她:“你就那般中意他嗎?”
沉朱沒有聽出他的話中之意,一本正經道:“你說清讓嗎?他符合我的所有期待,性格穩重,話也不多,劍冢的主人,就該是那副樣子。”
面前的那雙眼睛眯了眯:“所以,他方纔沒有答應你,你很失落?”
她點頭:“那是自然,崆峒不比九重天,每年都有那麼多的修仙者趨之若鶩,有些人才可遇而不可求,錯過這次,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遇到。”推了他一把,“我累了,你快回去睡覺。”
他卻將她帶倒在牀上,抱住:“本君不走。”
她神色無奈:“所以,你是當真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有私情嗎。”
他閉目,長睫在眼下投落陰影,聲音裡帶着好聽的鼻音:“知道了又何妨。”頭往她頸窩蹭了蹭,道,“阿朱,本君不大開心。”
沉朱一驚:“怎麼了?”
鳳止嘆氣,她怎能當着他的面對別的男人說‘我等你’這樣的話,犯了忌諱啊。可是這種理由說出來倒又顯得他很小氣,於是思慮片刻,決定與她生悶氣。
沉朱見他沒動靜,看來是真的不開心,於是擡手在他的頭上落了落,道:“我不趕你走了,成麼?”
鳳止爲她的動作頓了頓,繼而自脣角勾起一個弧度,雖說她搞錯了他不開心的理由,可這樣的結果倒也極好。
鳳止起身,道:“成交。”利落地將自己扒得只剩貼身的內衫,又將她給扒了,吹熄燈盞,抱入懷中,道:“睡吧。”
沉朱緩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傢伙,絕對是有預謀的!
第二日一早,長溟的一行人前來辭行。東方闕的承位儀式還餘兩日,再不趕回紫華就有些說不過去。
臨行前,紫月有些戀戀不捨,東方闕頂着那張冰塊臉將她拖走,洛小天因爲當年被沉朱罰過禁言,所以此次吸取教訓,把嘴管得很嚴實,只是在臨去之前忍不住向她介紹了一遍紫華山的風土人情和壯麗河山,並誠懇地邀她有時間到紫華一遊,慕清讓雖然只道了一句“上神保重”,眼神裡卻有千般情愫,沉朱自然未能讀出來。
他們一走,小院立刻冷清下來,崆峒的神將奉崇冥之命,只在暗中看守,不去打擾沉朱與鳳止。
沉朱腿傷沒有好利索,又嫌房中太悶,就讓鳳止抱她到院中的搖椅上坐一會兒。
院中有個紫藤架,藤條纏纏繞繞,有細細碎碎的花在頭頂匯成一片。
少女閒靠在搖椅裡,聽書生模樣的青年說一些上古時的軼事。花影投落到秋水般的眸中,似將雙瞳也染上重重紫色。她不知不覺聽倦了,就閉目淺淺睡了過去。
白衣書生探手將落在少女發間的花瓣拂去,垂目凝視她的睡顏。
紫藤花下的那個場景,美好地如同一副畫。
沉朱靜養三日,到了啓程回崆峒的日子。
鳳止每日都以神力在她體內循環一遍,助她療傷,所以傷勢恢復得極快,雖然行動仍略有不便,身體卻已無大礙。這一日,她整好衣裝,預備與崇冥商量回崆峒之事,結果一推門,就看到崇冥早已率衆神將整整齊齊地立在門外的空地上。
虯髯的將軍玄甲護身,單手放在刀柄上,抿着嘴,神色嚴肅。他身後的將士,也各個整裝披甲,神色肅穆。
沉朱眼眸微寒,這絕非護送她回崆峒的陣仗,倒點捉拿犯人歸案的意思。
她冷冷掃了衆神將一眼,問道:“崇冥,你這是想做什麼?”
崇冥的目光在立於她身側的鳳止身上落了落,適時,白衣上神理着衣袖,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將目光落回沉朱身上,自手中化出一卷詔書來,念道:
“墨珩上神諭旨,崆峒儲君沉朱不顧玄天之詔,擅自下界,其罪當誅,念其年少,即日起剝去其儲君之銜,罰入混沌鍾囚禁百年,以儆效尤。”默了片刻,才道,“罪神沉朱,還不領旨。”
沉朱雖然極力站好,卻仍覺得腿上一軟,手扶上身畔男子,道:“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