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離雖說一切都好,素玉卻直覺他有事瞞着自己,可是偷偷留意了他幾日,卻發現他的舉止一切如常。她雖努力說服自己不要太將此事放在心上,心頭卻總像是籠着層疑雲,無法釋然。
讓她欣慰的是,孤河如他承諾的那樣,沒有再次出現。
不過,也許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他就在身邊,陰魂不散。
孤河說過的那些話,也時常回蕩在她耳畔。
“小玉,將我封印在不歸淵數千年,都不能平息你的怨恨嗎?”
“若是在幻境中殺了我可以讓你泄恨,你想殺我幾次,都沒關係。”
“小玉,我沒有辦法。”
“你若不想見我,我日後再不出現就是。”
華陽宮中歲月安穩,因孤河逃出封印而出現的異象沒有持續下去,六界亦風平浪靜,沒有任何有關他的消息。
唯一不對勁的地方是,修離對孤河二字愈發敏感。
身邊的人偶爾提起,他都會冷冷呵斥,有一次,素玉聽到他在訓斥伺候筆墨的小女官:“日後不要再讓我聽到孤河二字。滾出去。”
小女官白着一張小臉跑出來,撞見素玉,張口就要叫她,她卻豎了根手指在脣畔,以眼神示意她:“下去吧。”
女子立在門畔攏了攏衣袍,望向書齋中的青年。
他立在那裡,神色模糊難辨,下一個瞬間,只見他突然將長案上的東西拂落,噼裡啪啦,一片狼藉。
素玉還從未見他如此狂躁的模樣,心口不禁跳了跳,定了定神,緩步走到他身後。
大約是將她當做了女官,只聽他冷冷道:“滾下去。”
她化出一盞茶水遞給他,道:“先喝口茶平復一下。”
聽到她的聲音,他身形一頓,轉眸看向她時,眼中的戾氣還未散去。她伸出手指,落到他眉宇間,笑眯眯道:“還沒見過你生氣的模樣,原來是這副樣子。”
他眸光漸漸恢復清明,放任她將自己眉間的褶皺撫平,聲音裡難掩疲憊,問她:“方纔可嚇到了你?”
素玉爲他理了理衣袍:“我膽子哪有那麼小。”隨手捏了個訣,將凌亂的書案恢復原狀,白瓷的筆洗端端正正擺好,青玉獅子的鎮紙壓在鋪開的卷軸上。
修離的反應慢了半拍,待他擋至她面前時,她的目光早已落到卷軸之上,看着畫中的人,神情有一瞬的怔忡。
卷軸之上,誰只用了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輪廓,白衣青年黑髮如瀑,宛若畫中仙。雖然眉眼還沒有填上,她卻一眼就認出來,畫中所繪正是孤河。只有孤河,纔有那樣的淡漠悠遠的氣質。
她淡淡開口:“修離,你何時有這樣的本事,能將一個沒有見過的人畫得入木三分?”不等他回答,就自言自語道,“啊對,崇冥見過,你的悟性一向很好,琴棋書畫都不在話下。”又道,“好啊,有了畫像,便可在六界散佈,也更方便各界的上君提防他。”說完,便撈起一管筆,在畫中人的臉上落下,眉毛鼻子嘴巴,數筆勾勒成形,正欲將眼睛點上,手卻被男子按住。
墨汁滴落,在紙上暈染,畫中的那張臉緩緩模糊。
毛筆掉落在地,男子將她拉入懷中,有些疲憊地喚她的名字:“小玉。”
她在他懷中一會兒,輕輕撫了撫他的背:“近來看你氣色有些不好,是在宮中憋悶太久的緣故吧。我看,最近也無甚要緊之事,你我不如出門一趟。聽聞西王母的瑤池仙境風景極佳,值得一遊,你覺得呢?”
他道:“好。我們去瑤池仙境。”
“回來的路上順便去蓬萊仙島走一遭,怎麼樣?”
“嗯,好。”
“修離。”
“嗯。”
“你若有什麼心事,一定要告訴我。有什麼事,我們一起面對。素玉絕非膽小怕事之輩,你是我的夫君,難道還不瞭解我嗎?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在你身邊。就算是死,我也會在你身邊。”
修離用力抱緊她:“小玉,你會後悔的。”又道,“可我一定不會給你後悔的機會。”
素玉無奈地回抱他:“你最近……真的很奇怪啊。”
雖是母女,素玉與沉朱卻有個極不一樣的地方。沉朱遇事必須想明白,想明白之後必須說清楚,素玉卻擅長粉飾太平,有些事如果糊塗一些比較好,她便寧願糊塗着。比方說她對修離的感情,若不是修離率先坦白,她只怕要放在心裡一輩子。有時候只要不承認,就連自己都能夠騙過去。
可是,一旦認定了,她的感情卻也來得熱烈。想要的東西,她會誓死捍衛,除此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重要。這一點,從她灑脫地丟開政務,只爲陪修離出門散心一事便能看得出來。那段時日,他們四處弔古尋幽,遊山玩水,幾乎樂不思蜀,大有不將六界的名勝踏遍,便不回華陽宮的架勢。所有奉令請他們回宮的神將,都被素玉打發了回去。
這一日,南海的某處。廣闊無垠的夜幕,綴了滿天的星子,平靜無瀾的海面,只一葉扁舟浮於其上,天地間,一片靜寂與安寧。
舟上的男女,一坐一臥,皆薄衣輕裳,仙姿飄渺。斜臥舟上的女子青衫翠裳,以手撐頭,正在聽身畔的玄衣男子吹一支玉笛曲。她的手腕纖細皓白,眼角微微挑着,帶着一抹漫不經心的風流。雲鬢間,斜插着一根古樸的木簪,微風輕拂下,裙幅褶褶,似有點點光華流瀉其上。
一曲聽罷,她懶懶評點:“唔,吹得不錯,只是曲子太傷感,來個熱鬧些的?”
男子將笛子在手中轉了一轉,橫到脣邊,道:“好。”
笛聲響起,開頭並不比適才的曲調歡快,女子神色懶淡地聽着,正困得打哈欠,卻聽笛聲忽而輕揚,旋律在海面上盤桓而過,只見半空、海面,突然有白色的花緩緩盛開。
剎那之間,香氣盈鼻,滿目都是繁花盛放的瑰異光景。
她忍不住讚了句:“這個好。”自舟上坐起,擡起一隻手臂,放任花朵在她指尖盛開。手輕輕一揮,花瓣便如雨般紛紛落下,落在她逶迤的裙襬上,白花翠裙,美而不豔,魅而不妖。
笛聲止住,她挪到他身邊,以他的腿作枕,滿足地看着這海上花開的盛景和滿天繁星。
男子突然開口:“小玉,我們要個孩子吧。”
他的長髮落一縷在她臉頰旁邊,弄得她癢癢的,她笑笑,摸一摸他的臉:“怎麼突然開竅想要孩子了?”
他的眼睛裡彷彿也有一顆星子,漆黑而明亮。
“你那日說得對,有了孩子,我們便可如墨珩上神那般避世,如這段時日一般自在,不好嗎?”
她漫不經心應道:“自然很好。”又道,“可是,只怕你到時候會捨不得啊。你說說,爲人父母的,哪個不想陪在兒女身邊長大?”
男子握住她的手:“那就好好陪着他,一直等到他可堪重任,你我再退隱,也來得及。”
她輕笑一聲:“什麼來不來得及。修離,你最近總想些莫名其妙的事,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他沉默下去,看神情,不知究竟在想什麼,她忍不住坐起,逶迤的裙襬在身下堆疊,縷縷青絲鋪在其上,如黑色的錦緞。
卻見他溫和一笑,擡手扶一扶她歪在一旁的髮簪:“我能有何古怪,是你自己思慮太重。”涼涼的手停在她鬢邊,看了她一會兒,“你想何時回去?信不信,你我若是再不回去,下次來請的,便是崇冥和他手底下的十萬神將了。”
她卻算了算日子,道:“不急,再玩兒兩天,崇冥沒那麼麻利。”又興致勃勃道,“修離,再吹支曲子吧。”
對方卻道:“累了。”
她輕哼一聲:“我就不信你體力這般不濟。”
青年的桃花眸眯了眯,道:“還是小玉瞭解爲夫。方纔的那兩支曲子,是無償贈送,這第三支……可就看你的誠意了。”
素玉迅速在他的脣上啄了一口,道:“夠誠意了吧,快吹。”
喚作修離的青年默了默,問她:“你覺得我是這麼好打發的人嗎?”不等她回答,就按住她的肩頭,深深吻下去,離開她的脣瓣後,望着她憋得通紅的臉,眸色狡黠,“要這樣纔像話。”
卻見女子神色一凜,道:“修離!”
伴隨着她的話音,是一聲巨響,身下的海突然狂躁翻滾,小舟承受不了力道,瞬間被掀翻在海浪之中。
二人及時跳開,借神力懸在半空,海水翻騰之處,有數條巨蛟咆哮着鑽出,素玉撐起仙障,抵擋自巨蛟身上甩落的海水。大致數了數,蛟頭有九,竟是隻九頭蛟。
能夠無聲無息地靠近他們,絲毫也沒有泄露氣息,證明此蛟能耐不小,看它的個頭,修爲至少有數萬年吧。
蛟族類龍,卻與龍族天差地別。龍族位於六界的巔峰,一出世便是上神之位,可是蛟族歷經千萬年的修煉,度過重重險惡的天劫,卻也未必能獲得一個升爲上神的機緣。分明在外形上與龍無異,可是想要步步昇仙,卻極端艱難,這其中也無甚別的原因——根基不同罷了。
這隻九頭蛟出現在這裡的原因,用腳趾頭都能想明白。
只要奪得龍族的仙骨,它就可以避開重重天劫,直接升爲上神。
多麼大的誘惑。
九頭蛟的口中發出含混的聲音:“龍族的後人,竟親自送上門來,不負本座這七萬多年的修行。你們誰願乖乖將仙骨獻給本座,本座便饒另一位不死……”
聲音空無,卻帶着難以抑制的興奮激動。
素玉聽他說修行七萬年,神色隱隱發沉,口上卻輕蔑道:“區區笨蛟,也妄想成龍嗎?”
修離卻在半空握了握她的手,低低道:“此蛟不簡單。小玉,不可輕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