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離擡手撫着她的長髮:“素玉,不要害怕。”輕輕安慰她,“孤河雖然自封鎮中逃離,卻只是一縷魂魄,若我是他,一定不會輕舉妄動。我們還有時間。”
素玉卻在他懷中道:“修離,你不瞭解他,他詭計多端,能以幻術迷惑人心,當年我與他交手之時,便被他的幻術所惑,差點送了性命……”她的語氣帶着莫名的沉重,與她平日不服輸的脾性極不相稱,“若給他時間休整,後果……不堪設想。”
她說罷,身子又有些發抖,頭抵在修離的心口處,澀然開口:“我一出世,就害死了母妃,後來,又害死了父君……”聲音顫抖,“修離,我是個不祥的人。”
修離將她的腰身攬住,嘆息一般道:“素玉,你怎會這麼想。龍族的女子有孕時,身體本就極易虛弱,秋華帝妃若是在千神冢下有知,一定不願看到你這般自責。”聲音低沉而溫柔,“清沐上神是戰死的,又怎會是被你害死的呢?”
女子嗓音微啞:“不,父君是被我害死的。”她在他懷中緩了半晌,終於把壓在心頭多年的秘密道出,“當年,爲了防止敵軍的奇襲,崆峒的大營外設有重重結界,便是對方有千軍萬馬,想要衝破那層結界,也絕非易事。可是我……卻把入內的訣語透露給了孤河。”
修離爲此話身形一晃。
不等他詳細詢問,女子便離開他的懷抱,避開他帶着驚愕的目光,緩步走到旁邊站定。她望着腳下的不歸淵,輕垂眼睫,緩緩道出塵封多年的往事。
她遇到孤河的時候,還是很小的年紀。
那段時日,清沐率軍奔赴前線,平日裡與她玩的好的將領,也大都隨他出徵,她獨自在營中,有些無聊。
無聊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人陪着她無聊。在她逛遍整個大營也沒有找到能陪她解悶的人時,決定偷匹好馬和一副長弓,到附近的山中打獵去。
清沐愛女成癡,想從他口中套出出入結界的訣語,實在是易如反掌。素玉年少好動,時常趁清沐不在,偷偷溜出大營。
大營往北,有山名爲鹿吳,鹿吳山中時常有妖獸出沒,是打獵的好地方。那一日,她運氣頗佳,遇到了上古兇獸蠱雕。上古的兇獸,大多桀驁難馴,可是一旦馴服,便是最上乘的坐騎。素玉年紀雖小,卻渾身是膽,硬是憑着五百年的修爲,與蠱雕久久周旋。
與同齡的仙君相比,素玉堪稱剽悍,無論是體力還是耐力都極好,當然最主要還是精力旺盛,對峙數日之後,蠱雕絕望地看開——面前的女娃娃是龍族的後人,把她弄死後果有些嚴重,不能將她弄死,又耗不過她,只能向她妥協。
素玉將手放在蠱雕頭上,落下獨屬於她的神契時,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清緩的嗓音:“爲了將這隻蠱雕引出來,你可知我費了多大功夫?”
她眼眸凌厲地回頭:“誰?”
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陌生青年,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青年白衣白袍,脣角噙一抹笑意,薄脣之上,覆了半張木雕面具,將他的眼睛遮去。他身上的氣息很古怪,讓她判斷不出,他究竟是神仙,還是山中的精怪。
“不過,能看到這麼精彩的馴獸表演,倒也十分解悶。”
她朝他挑了挑眉:“這隻蠱雕已是我的了,你若是眼饞,可到別處瞅一瞅,看看能不能找到它的兄弟姐妹。”
蠱雕聞言,哀怨地看了自己的小主人一眼。能不能給它的家族一條活路。
白衣青年脣角的笑意不減,語氣極其理所當然:“可是,它是我先看上的。”
素玉揚了一下鼻尖:“你看上了,爲何不出手?偷看別人打獵,還有理了不成?走開。”
青年評價一句:“年紀不大,脾氣不小。”
素玉想要反駁,卻覺得頭腦一昏,她與蠱雕周旋太久,神力耗了個乾淨不說,體力也早已到極限。身子晃了幾晃,便朝前栽倒下去。臨落地之前,有個白色的影子來到她身前,再然後,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在一個山洞中,洞外下着雨。瓢潑大雨。不時有幾聲雷響轟然落下,她的頭腦也隨之發出轟然一聲響,慌忙坐起,朝四下張望。看到臥在自己身邊的蠱雕,略微放心,看到蠱雕旁邊的白衣青年,小臉卻不禁一沉。
是他把她搬到這裡來的?沒有趁她昏倒對她做什麼,應該不是個壞傢伙,若是心術不正,應該會趁機取她的內丹,當然,蠱雕在旁,不會給他那個機會。
對方正漫不經心地爲蠱雕順毛,生性兇暴的蠱雕非但沒有反抗,還一副順從模樣。宛如一隻,唔,被馴養的家犬。
“把你的手給我挪開!”她撐身而起,氣呼呼道,“蠱雕,你還有沒有點骨氣?我纔是你的主人!”
蠱雕擡頭看她一眼,神色有些無辜。
白衣青年悠悠開口:“放心,蠱雕一生只認一主,它既選擇了你,本座……”改口道,“我不同你搶。”
素玉挺了挺身板,很有傲骨地道:“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青年垂眸笑笑:“小丫頭,好大的口氣。”把手從蠱雕身上移開,理了一下衣袖,望向掛在洞口的雨簾,輕飄飄道,“這場雨還要再下個半日,小丫頭,可有興趣比一場?”
素玉鄙視地看他一眼:“你這人還真夠君子,同一個修爲嚴重受損的人比試,好意思嗎?”
對方笑:“你倒是不傻。”
素玉挑眉:“我看上去很傻嗎?”
對方道:“唔,不精明。”
素玉噎了噎,還未說話,就聽對方繼續:“我也受傷了。”
素玉在他身上打量一陣,懷疑道:“你?哪裡受……”目光落到他沒有動的那隻手上,不禁頓了頓。那隻手上一片焦黑,像是中了某種咒術,隱在寬大的衣袖間,有些觸目驚心,她凝眉,“你這傷,有些日子了吧。”
他乖乖道:“九日前,被宿敵廢了半邊身子。”淡淡評價對手,“能傷我至此,也算有些本事。不過,他也沒討着什麼便宜,此刻恐怕正困在我設下的陣法中殫精竭慮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不等素玉琢磨清楚這話裡的玄機,他已繼續說下去:“這鹿吳山中靈氣甚爲濃厚,原打算在此處修養幾日,等待身體恢復。”搖一搖頭,“只是沒有想到,會這般無聊。好容易等到個樂子可以打發下時間,卻被你給搶了。”
素玉默了默,評價他:“你只有一隻手,竟敢打蠱雕的主意,還真是……自負得很。”
對方道:“自負?”笑聲涼涼的,有些像洞府外的雨落之聲,“也許吧。我本性如此,也無需隱藏。”
素玉道:“還真是個……怪人。”又問他,“你方纔說比一場,比什麼?”
他想了想,從地上撿起一枚小石子,在手中掂了掂:“雨住之前,從我手上搶得此物,便算你贏。我允你雙手並用,可算公平?”
素玉看了看雨勢,覺得閒着也是閒着,便應道:“好。若我贏了,有何獎勵?”
男子道:“你可向我隨便提一個要求。”
素玉道:“好。我若贏了,便要你摘下面具給我看。”
男子勾了勾脣:“我若贏了呢?”
素玉神色凜然下來:“那就等你贏了再說。”
時隔多年,素玉還總是會回想起那一日,那一日是她噩夢的開始,而那一日的噩夢,一夢就是幾千年。直到臨死之前,她還在想,若是那一日,她將那個男人的身份猜出來,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即便猜不出他的身份,只要能贏得那場比試,也許也不會有以後的種種。
然而,冰冷的現實卻是,她沒能搶到他手中的石子。
山洞外有彩虹架起,男子氣定神閒地看着蹲在地上喘粗氣的她,淡淡宣佈:“你輸了呢。”
素玉雖有不甘,卻仍是道:“願賭服輸。說吧,你要我做甚?”
男子將石子在修長手指間把玩片刻,道:“明日,還來這裡見我。”
素玉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我此次是偷跑出來的,若是阿爹打仗歸來,怕不會放我出門。”
男子竟也不爲難她,道:“那便後日。”面具後的眸子轉向她,淡淡道,“我傷好之前,都會在此等你。”
問他緣故,他答:“一個人久了,會害怕。”
素玉爲他的這句回答怔了怔,片刻之後,答應道:“那我……儘量過來。”
回營的路上,她騎在蠱雕的背上默默想,此人雖然怪怪的,可是好像很寂寞的樣子,又想,方纔好像忘了問他的名字,下次,可一定要記得啊。
回到營帳,清沐竟還未從前線回來,負責照顧她起居的女官因爲她的失蹤,早就掬了一大把鼻涕淚,不過因爲此事常有,也就沒多唸叨她。只是晚上在爲她更衣時喃喃道了句:“清沐帝君怎去了這麼久也沒個音訊,別是遇到什麼麻煩了……”
彼時,清沐與大批人馬正受困於孤河的幻境,情勢嚴峻,可謂九死一生。
素玉坐在妝臺前,嚴肅地呵斥女官:“胡說什麼,父君一定會帶着孤河的人頭大捷而歸,到那個時候,崆峒再無戰事,我們也能回家了。”捏着妝臺上的髮簪,輕輕道,“父君常常唸叨太虛海上的龍鏤花,再過個百日,也該到花期了吧。”
然而百日之後,她卻連清沐的遺骨都未能帶回。
清沐當着她的面化爲飛灰,再也不會歸來。
她說到此處,已經泣不成聲:“修離,我若知道,那個人便是孤河,一定不會再回去找他……都怪我。父君的死,都怪我啊。”
那時,清沐帶着渾身的傷退回大營,還沒有休整幾日,便遭遇了敵人的奇襲。對方勘破了設在營帳外的結界,無聲無息地潛入。
爲首的男子,白衣雪袍,面容俊美,在那宛若天神一般無可挑剔的臉上,嵌了一雙暗金色的眼睛。
那種顏色的瞳仁,只有邪神一族纔會有。
素玉雖然從來都沒有見過他的模樣,卻一下就將他給認了出來。
原來,他便是孤河。
那是與崆峒有世仇的男子,可她,竟然無數次從營帳中溜出去與他相見。進入營帳的訣語,只怕也是從她身上探出的吧。孤河擅長使用幻術,趁她沒有防備,以幻術迷惑她的心智,從她口中問出一句訣語來,實在是易如反掌。
清沐在那一戰中,孤注一擲地催動上古禁術,欲與孤河同歸於盡,最終,卻只是重創孤河,讓他暫無東山再起的可能,而他自己,卻遭受禁術反噬,三魂七魄,蕩然無存。
素玉憶起那時情景,失聲痛哭,中途,一雙有力的手將她箍入懷中,男子的聲音有些不同尋常的嚴厲:“素玉,不要再想了,把此事忘記,徹底忘記。”強迫她停在自己懷中,道,“沒有人怪你,你也……不要再怪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