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善的手本就被他握在掌心中,秦昭聽她語帶猶疑,將她的手擡起來,抻開整個手掌貼在自己右胸膛上,用力按住,讓她感受胸腔之中一下又一下有力的震動。
衛善擡眼看他,他笑起來眼角已經有了細紋,看着她的目光卻還如同少年時一樣,衛善抽回手來,張開臂膀將秦昭環住,整個身子靠在他身上,輕聲道:“我並不疑心二哥,只是封王並非眼前一朝一夕,也不是五年十年。”
而是百年數世之後,衛家三代之中降生的孩子便各有所異,他若是想要保有衛家的尊榮,不必用這個法子,正元帝都只半真半假給了一個衛王,秦昭給的是百世榮耀,從興到亡,衛家的榮譽都將與大業的榮譽綁在一起。
秦昭伸手替她理鬢邊碎髮:“子厚爲大業建功立業,我就算私心偏袒他,也偏袒得有理。”說着撫摸她鬢邊茸茸細發,眼邊笑紋更深:“我百年之後也與善兒同在,善兒又憂心些什麼呢?”
衛善伸手撫平他眼邊細紋,整個人陷在秦昭懷中,她自然知道秦昭的眼界與當年出京城時更進一步,所思所想都與大當不同,他當年走時還一心想着保全自身,能夠與她回到晉地相守便是人間樂事。
正元帝若是當真肯放他們一馬或是善待優容,讓他們在晉地安然度日,秦昭也不會被大漠的酷暑風沙,錘鍊出胸中大志了。
兩人點燈夜話,無人守在身邊侍候,沉香急匆匆奔進來稟報時,衛善連筆尖都沒顫一下,嘴角微翹:“知道了,忙去罷。”
沉香立在原地,和小順子兩個面面相覷,這樣的大喜事,娘娘怎麼也該高興纔是,衛善沒聽見腳步聲,擡眼看了他們一眼,笑道:“確是喜事,往後再慶賀就是,先看看殿中還少什麼,庫裡有的先搬過來填補,小廚房裡煮個百合綠豆,送到前頭去給他們消消暑氣。”
沉香立時笑了,原是公主沉得住氣,主子都沉得住氣了,她和小順子青霜幾個也不能這麼沒眼力,賞了那個來報信的小太監,端正着臉色給他一個紅封:“娘娘知道了,你再帶個話,就說謝謝林公公。”
跟着依言吩咐湯水,很快便煮了綠豆湯,宮中還有窖藏的冰,去歲藏進窖中,今歲還不及取用,鑿下來調在湯中送到紫宸殿去。
午後正是日頭最猛的時候,紫宸殿中也擺上冰盆,七八個翰林作御記,政令一道道發出去,從早到午沒有片刻休憩,飲上一口冰湯,正能醒一醒精神。
林一貫出來時便道:“大人們都誇娘娘想得周道,真該叫娘娘瞧瞧陛下臉上那份笑。”
沉香嘴巴一抿:“娘娘可是時時惦記着陛下的,林公公擔待,有甚事若不周到的,立時來知會我一聲。”
林一貫哪裡敢,連連彎腰作揖,心裡想到了王忠,當年正元帝在時,與太皇太后哪有這般親熱。
沉香只覺得渾身都是力氣,滿面是笑意,退回去辦事,光是甘露殿裡就有許多事要忙,小順子在門
邊攔住她,眼睛往屋裡一睇,壓低了聲兒:“今兒陛下必是要歇在甘露殿的,我纔派人到庫裡去瞧過了,收拾些錦帳牙席來,再讓小廚房整治幾個小菜。”
沉香聽了蹙蹙眉頭:“娘娘纔剛說了,宮裡事多人少,她這兒便先簡薄些,讓我別費這許多功夫。”
小順子一聽便“哎”一聲,扯着沉香的袖子到檐下去,伸手點一點紫宸殿的翹檐:“娘娘與陛下再是多年情份,也不能怠慢了陛下,如今可不是在王府裡。”
沉香眨眨眼兒,先是一怔,跟着明白過來,進了宮可跟在鳳州軍營裡不同了,她連連點頭:“你說的很是,娘娘想不着的,咱們也得想着了。”
把手邊事都交給宮人去吩咐,自個兒急忙忙去挑素色的絹紗出來當帳縵,又着人往花房去,挑了幾盆白茉莉白山茶,小的金玉之器都被搜刮一空,倒有燒琉璃的大水盂還在,在水盂中盛上水,又水藕花洲裡撈幾尾錦鯉來,着人擡了擺在殿中。
待衛善一封信寫完了,往殿中一掃,整個甘露殿又有了活氣,正要誇獎沉香,小順子急急忙忙奔進來,手裡抱着卷軸:“找着了找着了,太皇太后的書卷找着了!”
當着衛善的面拉開卷軸,上面寫着四個大字“正身謹心”,底下一方小印,確是祖父衛璧當年賜給姑姑的陪嫁,陪着姑姑二十多年。
甘露殿中許多東西都被搜刮走了,這幅字卻倖免於難,紙是尋常物,卷軸也是尋常的木頭,扔在庫中毫不起眼,這才能再找回來。
小順子捧着字問:“可要替娘娘掛起來。”
這是原先太皇太后掛在殿中的,是她立身爲人的根本,小順子和沉香只當衛善也會把這字掛起來,自今往後也按着這個來當皇后。
衛善把卷軸捧在手裡,將這四個字細細看過,從正字到心字,在胸中勾勒一遍,對小順子:“收起來罷,等姑姑陵前的獻殿修好了,把這字掛到殿中去。”
縱不日日看着,這四個字也時時記在心間,絕不會忘。
沉香經過這一日,已經醒過神來,知道衛善行事與原來不再相同,把那捲軸捲起來,尋了個雕花長匣收起來,拖着衛善去沐浴更衣:“娘娘也忙了一日,且該歇歇了。”
衛善這才放下手邊事去沐浴更衣,幾個宮人捧來香膏玉脂,水中也浸了香料藥材,倒難爲沉香,這麼點功夫就張羅出這許多東西來。
衛善三伏三九都在軍中,身上肌膚還細膩如玉,臉上手上難免有曬着凍着的時候,冬日裡再戴着手套,騎馬久了也也難免手指僵硬紅腫
纖細玉指上生了紅點凍瘡,秦昭每回看見都覺着她受了辛苦,便由得沉香替自己抹上一層厚厚香脂,洗得身上隱隱帶香,這纔出來。
倒是許久沒有這麼鬆過心絃了,宮人捧上宮裝來,才只穿了一層,便覺得不慣,裙襬太長袖子太寬,一舉一動都不方便,烏髮披散在肩頭,抹上髮油挽上玉環,對着銅鏡自照,鏡子裡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沉香捧了粉盒過來,見了衛善模樣,讚歎一聲:“這纔是公主的模樣呢。”說完又覺失言,吐了吐舌頭:“是娘娘的模樣。”
小順子和沉香花盡了心思,可紫宸殿議政卻一直到晚上都沒停歇過片刻。天色將暗未暗,紫宸殿中已然點起巨燭來,前三殿處處點着燈火,再現生機。
沉香立在甘露殿的廊廡下,不住踮起腳來望着紫宸殿宮道,只見人影幢幢,卻怎麼也不見秦昭過來,到宮禁時分殿中大臣還未散去,看這情形,只怕今日陛下不能來甘露殿了。
衛善坐在燈下,聽見沉香腳步不斷,擡起頭來,掃她一眼:“叫人預備些蒸餅細面送到前殿去給各位大人分食,再讓林公公點一點人數,看看有多少位大人留在宮中,也好在偏殿裡理出牀鋪來。”
沉香悶聲應了,二人已經許久沒有安閒過了,外頭地方簡陋,營中更不方便,好容易今兒預備得這麼仔細,還只是忙個不休。
衛善也知道小順子和沉香兩個背地裡安排了許多事,知道他們這是好意,可眼下要忙的卻不是這個,特意吩咐一聲:“你讓小順子悄聲去,可不許驚動了人,免得二哥以爲我催促他。”
沉香哎呀一聲,恍然了悟,若是讓這些臣子們以爲皇后娘娘催促陛下回殿,衛善的面上豈不難看,漲紅了面頰,給衛善行禮告罪,心中一急,差點兒落淚:“奴婢不曾想到這許多,險些壞了娘娘的名氣。”
外頭如何傳揚衛善的賢名,沉香自然聽說,便是那些武將文臣對娘娘也是極爲敬重的,若因小事壞了賢名,她縱死了也彌補不了。
衛善又笑又嘆,面上並無怒色,點點沉香讓她起身:“哪有這麼容易就敗壞名聲,你趕緊起來辦事,我這兒還有事要吩咐小順子呢。”
就是兩人同處一室,只怕也是一個看卷宗戰報,一個理京城細務,根本說不上幾句話,往後年月還長,哪裡就急在這一時。
沉香應聲出去,傳了小順子進來,衛善將一疊紙交到他手上:“紙上寫的幾位大人,在京城中都無處能下榻,你去尋一尋章宗義,將這事交待給他。”
紙上細細寫城中何處是住何種官員的,跟着秦昭進京城的總有百來人,兵丁有人安置在營房中,這些官員先囫圇尋個地方落腳,或是住到同年家中,或是借宿在太學府中,往後還要接家眷進京,先替他們安排好了屋舍,也好讓他們安心替朝廷出謀劃策。
小順子把這一疊紙揣在懷中,去找章宗義,這樣的細務他最仔細,只要把京城裡何處住文官,何處住武將告訴他,他便能辦得妥妥當當的。
衛善將自己能想到的能辦到的,都寫在紙上,願替秦昭分擔一些,此時譬如開國之初,事事千頭萬緒百廢待興,一旦有了條理,就能立時轉運。
紫宸甘露兩殿相隔,都經夜未熄燈火,直到天色漸白,秦昭這才急步從紫宸殿回到甘露殿中,守夜的宮人太監正靠在殿中柱邊上打盹,聽見腳步聲,還不及起來行禮,秦昭就已經一陣風似的轉進了內室。
他一進內殿就見桌上燭火未熄,桌上鋪開的紙箋墨意未乾,衛善散了頭髮,靠在引枕上,眯着眼兒將睡未睡的模樣。
他立時放輕腳步,行到榻邊,纔要伸手去碰,想到自己披露而來,身上總有些寒意,遂彎腰低頭,雙脣在她額間落下一個吻。看她闔着雙眼,睫毛輕顫,不欲擾她安眠,轉身又出去了。
林一貫就在階前提着燈籠等着,秦昭一夜未睡眉間卻無倦意,對林□□:“走罷。”說着又邁步回了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