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童他們到時,棋盤上剛落下十幾個黑白子。
陳老是個棋迷,等着吃飯的這點時間硬拉着韓胖子與他擺上了,範老走後,陳老就沒了對手。可他與祝童請來的那幫閒雲野鶴根本不是一個級數的對手,每次對弈都被殺的稀里嘩啦。
下棋,總是輸心情當然不好了。韓胖子以前根本就入不得他的法眼,最近被陳老拉上下棋,當真是受寵若驚。
侍者開上上菜,祝童把王文遠介紹給陳老。
王文遠很有禮貌,特別是對於創立了華夏基金的陳老,仰慕之情溢於言表。
陳老也是真的還喜歡王文遠這樣的年輕人,儘管他知道王文遠在不停地給祝童找麻煩,看到王文遠,還是很欣慰的樣子。
“小夥子,會下圍棋嗎?”寒暄落座過,陳老拉着王文遠的手坐在自己右側,親切地問。
“不會,以前學習壓力大,沒時間。工作後更忙了……不過我很喜歡看人下棋。”王文遠不好意思地說。
“要學一些,中國人都要學一點圍棋,它代表着中華文明最古老的哲思。特別是你這樣的年輕人,學圍棋能培養大局觀,不一時一事論英雄。世界上其他棋都是你死我活的殺戮,等級森嚴中規中矩,可圍棋是最自由也是最能體現平等的。每個棋子都是完全平等,怎麼落子都有道理。沒有王侯將相,更沒有官、兵之分。棋盤上,黑白子甚至能和平共處,贏天下也是贏,贏半目也是贏,能笑到最後的,纔是真正的高手。”
“可我聽人說,圍棋是死棋。棋子落下就不能動了。”王文遠聽出來陳老在借棋點化他,讓他不要總想着把祝童送進監獄。
陳老耐心地解釋道:“小夥子,這就是人生啊。落子無悔大丈夫,你不能收回你說過的任何一句話、做過的任何一件事。人生在世孰能無過,懂得包容、等待的人,才能冷靜地審時度勢,尋到最好的取勝良機。”
“明白了,文遠受教了。”王文遠爲陳老倒杯酒,雙手舉起送到陳老面前;“文遠冒昧,陳老不計魯莽傾心提點,受益匪淺。文遠希望,能得到您老的更多教誨。”
陳老樂呵呵地接過酒杯,道:“說不得教誨,算不上提點。我是說棋理而已。我老了,也只能在這裡下下棋、喝喝酒、品品茶虛耗歲月。小王很不錯,有空閒的時候能想到我這個老頭子,可來這裡陪我下幾盤棋。”
韓胖子起來湊趣道:“恭喜陳老,又多個門生弟子了。”
這句明顯有點不合時宜的話,讓飯桌上的氣氛有點尷尬。
以陳老和王文遠的身份,以門生弟子來表述是不恰當的。陳老現在雖然還享受着相當級別的官方待遇,因爲創立了華夏基金這個自由而不受約束的民間組織,已經屬於體制外人員,王文遠卻是標準的官方執法人員。
祝童對韓胖子使個眼色,讓他不要亂說話,笑着對陳老道:“我聽到另一種說法,有人認爲,只有沒有信仰、不守規矩、不懂得敬畏的民族文化,纔會產生出圍棋這樣無法無天的東西。”
“有道理,有道理,是上帝的信徒的看法吧。”陳老神情變得嚴肅了,默然片刻,語重心長地說:“中華民族能頑強地生存到今天,說到底還真是多虧了‘無法無天’這四個字。這四個字讓我們有蔑視權威、反抗欺凌、顛覆不公的勇氣,不會被死道德、爛規矩束縛住手腳,也讓我們有吸納各種養分的寬曠胸懷。我們心中沒有上帝,所有的神明在我們看來都僞善的。曾經有不止一位帝王想給我們的心靈加上枷鎖,有些當時看幾乎成功了;但是,他們都低估了流淌在中華民族血脈中的平和的力量。人力終歸有限,所有人類所設定的規則、思想,不管當初的願望多麼美好,當它發展到極致的時候,都將不可避免地成爲被邪惡所控制,成爲某些人手中的工具。比如信仰、比如王權,比如佛,比如儒、比如道;還有中醫、西醫、法律、教育與如今的利與義。”
韓胖子當然聽得一頭霧水,王文遠若有所思,陳老這番話雖然也涉及到了祝童,卻在王文遠心裡產生強烈了的震感。
“可是陳老,別的都能理解,教育問題……”王文遠忍不住問道。
“這要分兩方面看,一方面,可以認爲教育本身並沒什麼問題,但是學校裡教什麼、怎麼教,變數太多了。另一方面,不是所有人都適合接受教育。人是自由的生命,教育培養了一些能力,同時,制式教育又限制了更多能力的發展與可能。老朽一派胡言,不必當真,這個話題到此爲止。吃飯、喝酒。”
祝童另有所想,他喝了幾杯酒,看韓胖子吃的差不多了,對他說:“你去周圍看看,別讓外人接近。”
韓胖子應了聲,擦擦嘴到不遠處的椅子上坐下。
祝童將自己近期遇到的寧無冬與師孃、博尼與年輕的繼母斯內爾夫人的事說一遍,向陳老求教道:“陳老,這其中的原因能開解一二嗎?”
“呵呵,這個啊,是孽情,人性中的貪婪使然,也可說是悽婉而美好的愛情。放在不同的背景下,即使面對同樣的規則,也免不了被詮釋成截然不同的兩種意義。他們有個同樣前提,老夫少妻,這纔是關鍵所在。徒弟師孃那個當然要被指爲大逆不道,因爲他們造成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悲劇。兒子繼母那個,兒子選擇離家出走,父親對外宣佈兒子死於意外,繼母的日子想必也不會好過。這種違反社會道德的不倫之戀有巨大的能量。前面那兩個人選擇了私奔,私奔後掙脫了限制,就不好玩了,早晚會厭倦。後一對嗎……他們在忍,等斯內爾死亡的那一天。李先生,他現在是你的病人。我相信你的醫術,如果斯內爾先生忽然恢復了健康,他們看不到希望就忍不下去了。弄不好,這也是一出悲劇。”
王文遠瞭解寧無冬的案子,也聽祝童說了斯內爾家族內部事,這時開口了:“名單上似乎要加一位嫌疑人了。”
“斯內爾夫人嗎?”祝童想,比花嬌美的斯內爾夫人,真的有向斯內爾先生下手的勇氣嗎?
“要解開這個題,需要兩個前提,一、當年他們兩個之間的關係爲什麼被發現?誰發現的?二、斯內爾先生爲什麼選擇驅逐兒子,而不是離婚?”王文遠看着祝童道;“否則是不可能有答案的。女人最奇怪了,她們看似柔弱,發起恨來絕對會讓所有人瞠目結舌。”
“你好像很瞭解女人啊。”祝童調侃道。
他看看手錶,差十分就要兩點了,起身道:“不聊了,我還有個約會,說好了與斯內爾夫人和漢密爾頓勳爵三點見面。對了,王警官如果有興趣的話,兩點五十分之前來找我。”
“當然有興趣。聽說這位斯內爾夫人曾被譽爲巴黎之花。能近距離欣賞這個級數的美女的機會誰也不會放過的。工作時間到了,我還是先去下面看看。”王文遠起身先向陳老告別。
“你……”陳老奇怪的看着王文遠,又看看祝童,撫掌大笑:“妙啊,李先生敢僱王警官,王警官卻也答應了,你們兩個……真是絕配啊。”
“我到沒覺得有什麼不正常。王警官是這方面的行家,以前我們就合作過,他熟悉望海醫院的情況。我覺得,請他來負責安保工作,很正常啊。”祝童微笑着說。
王文遠接着道:“李老闆出的價錢夠高,我想,這次就算是報答他的救命之恩了。不過,‘神醫李想’的要價真夠貴的,如果不是公費,我可負擔不起。”
“所以才妙啊。”陳老指着棋盤道:“你們倆就如這盤棋上的黑白子,都有機會贏。輸家可不要哭鼻子呦。”
祝童似笑非笑地看一眼陳老,拿出一張金卡遞給王文遠;“這個拿好了,有了它,你可以隨時來找陳老學棋。”
也是這個午後,在距離上海千里之外的川西山區,一位面容清瘦的中年人正跪在一株巨大的黃桷樹下,手裡舉着三隻黑色的線香,低聲禱告。
據說,黃桷樹能招來妖魔鬼怪,是黃大仙的天然洞府,歷來只有寺廟和祠堂裡才能種植。
這株古態盎然的黃桷樹枝杆穹虯曲,生在一處背陽的山崖下,只一個樹頂探出崖外,承受陽光的恩賜。
虯曲周圍荒草悽悽,怪石錯落嶙峋;樹下五六平方的空地顯得整潔異常。
中年人就跪在這片空地上,他的身前放着一隻盛滿粘稠的黃色液體的木桶。周圍有數不清的野蜂嗡嗡地上下飛舞。
有的伏在木桶上tian食,有的圍繞在他周圍。
那些野蜂每個都有小指肚大小,身上是黑黃兩色環紋。再仔觀察的話,會發現這些野蜂的肚子下方的紋飾呈鬼臉狀。這些野蜂,正是令附近村民聞之喪膽,毒性極強的鬼臉蜂。
黃桷樹不知在這裡生長了多少年,樹幹直徑最闊處有兩米。在距離地面五六米的地方高的地方有個碗口大的樹洞。
鬼臉蜂就是從這個樹洞內飛進飛出,黑色線香沒有什麼無味,香霧嫋嫋如一根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着,三條直線般飄進樹洞內。
與別的蜂巢不同,樹洞周圍分外乾淨整潔,沒有任何分泌物。
初秋九月,透過陣陣薄霧,從黃桷樹下可以望到山下的掩映在綠樹叢中的小山村。
中年人禱告完畢,退後幾步在一塊略方石上坐下,看着周圍的鬼臉蜂,臉上露出愜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