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習宮中禮儀的管事剛剛離開,留下一本薄薄的書。我翻開來看,原來是教習牀幃之事,夫妻之禮的書。
將書丟在一旁,我躺在雕花的木牀上,眼睛時閉時睜,聽見屋外清風吹過新綠的聲音,感覺雨的氣息漫進屋內。
宮中越發繁忙。明日就是大婚了,典禮司的官員總算籌備好了大婚。鳳冠華服是早定下的,但飾品送來了好幾套供我選擇。在我隨便指了一套後,典禮司的禮官終於大舒一口氣,長滿皺紋的臉不覺露出了笑,又好似在感嘆我是個極好伺候的主。
牀頭掛着今早送來的大婚禮服,三疊華服,金絲展翅的鳳凰翱翔其上。
即便是鳳凰又如何,不過是被困在這小小的塊紅綢之上。我似乎看什麼都能找到愁苦,揚起沒有含義的笑閉了眼,漸漸靜了心緒睡了過去。
渾渾噩噩在天水閣過了兩日,我最終算是有了自己的決定。
當我再度跨出天水閣的時候,已身披了豔麗的新嫁衣,踩上了舞鳳的宮裝繡鞋。一路走着,我頭上的朱釵微微作響。
隔着紅紗蓋頭,我看見雕欄玉砌之上的紅色錦綢,聽見管絃之聲的縈繞,感覺到宮娥腳步的匆忙。
我的大婚,終於在承和二年,春風拂面的時候迎來了。
紅紗輕飛,我又看見和煦陽光下,天水閣的桃花開得正豔,粉色可人,星星點點飄下來幾瓣。
原來宮裡也是有春天的。
然而,我的世界不再有春天。
大典正式開始的時候,我穿着三疊皇后禮服,頭戴朱釵鳳冠從輦上下來,穩穩站在漢白玉石的地上,風華絕代。
新雨過後,天已放晴,春風吹着我的薄紗,輕輕掃在我的臉上。在我面前一百多級的雕磚臺階,筆直地延伸而上。
我知道,臺階的上頭,黎國的皇帝李業正等着我。
四面無聲,我的手心開始冒出汗來。不是緊張,而是面對決絕,我還缺了一些勇氣。
待我邁上臺階,從此,便是大黎國的皇后,再不可能退縮,也再不是以前那個任人宰割的蕭玉影。
禮樂之聲響起時,我莫名來了勇氣,擡腳踏上紅毯鋪就的臺階,踏上我認定的一世寂寞。
每一步,踩碎過往,踏過曾經,縱有諸多回憶,我已認定前方。
李業,那個站在上面的隱忍君王,我寧願與他並肩。
走上最後一節臺階,透過半透明的蓋頭,我看見他正立於我前方,衣袖微蕩,向我緩緩擡起手。
我款步走向他,於清風鼓樂中緩緩伸出我的手,放在他掌心。
攜手祭完天地,敬完先祖,綬皇后金印,一朝大臣高呼萬歲,聲動震天。
這便是皇家威儀。
我站在李業身邊,向下面望去。千百朝臣,盡數伏地而跪,有如螻蟻大小,分辨不清誰是誰。
但我知道,已爲朝臣的子玄,就站在他們之中,同樣向我這新封的皇后跪拜。
我的大婚,子玄,你可覺得好。
我忽然眼中乾澀,有什麼哽在喉嚨,又散發道了心裡。
好容易盡了禮數,李業最終撒開了我的手,任宮人將我送至了遊仙殿。
喜娘引我坐上百子牀,又撒了白果,說了些吉言,行了禮便退下了。
一時間,房中便只餘下我一人。耳旁突然安靜下來,我也樂得如此,伸手揭下蓋頭,終於得以鬆了口氣。
環視新房,只一對盤龍紅燭,紅色火焰正在我前方悠悠燃着。除此之外,便別無一物動的東西了。金玉禮器,鮮紅綢掛,看得我花了眼。
無聊地擺弄起一些禮器,約一個時辰後,才聽到外面有了聲響。
他終於來了。
李業推門進來時,我正把玩着自己的蓋頭。輕紗之上,龍鳳呈祥,連翎羽都繡得仔細。
見他來了,我隨手將它扔到桌上,仰面朝他揚起笑。
這樣的場面,實在怪異。
他看到我這般,愣了一愣,隨即便恢復先前神情,一雙眼眸清如流水,“皇后爲何不等朕來揭蓋頭,”他笑道,一副儒弱無害的樣子,絲毫不見生氣。
我見他如此,呵呵笑了幾聲,偏頭說道,“皇帝陛下,您難道在新婚之夜,也不想現出本來面目嗎?”
此話一出,他的表情瞬時凝固。
“我已知你非人前傀儡,於我面前,還是恢復你本來面目的好。”我復又說了一遍,細細看他臉上的神情。
他願不願意與我合作都還未知,我偏頭帶笑,心裡卻是有些忐忑。
他微皺眉頭,負手款步向我走來,忽然爽朗大笑起來,“蕭拓果然有手段!你們是何時知曉的?”
他這一聲帝王笑,讓我心神一震,忽然一股壓迫感,自覺在他面前沒了氣場。
我強斂心神,又輕笑一聲,“哪裡有什麼‘你們’二字,單單隻我一人罷了。”他若有所思,我又補了一句,“我向來不喜歡和別人說三道四,你的秘密依舊是個秘密。”
他雖無畏懼之色,卻面色凝重,劍眉微皺。我這一句之後,更是想得深了。
我收起笑,往他身邊靠了靠,正色道,“我如今,只是想助你一臂之力罷了。”
他沒有說話,冷笑一聲,像看一出笑話似的看着我。又沉默一會兒,他纔開口說,“沒有人會背離親人,你這麼做,卻又是何原因?”
我早已料定到他會這麼問,答道,“如你所見,在所謂的父親眼裡,我根本就是一顆棋子。親人對他而言,什麼都不是。你可知,數年前,蕭夫人的死因,並非真如外間傳言一般是惡疾而亡,而是被我爹一杯毒酒害死的。”
父親冷酷,但外人一定不會知道他是這樣絕情的人。我將這個說給李業聽,是想讓他更加明白幾分,我究竟爲何狠得下心背叛親人。
他聽完先是一驚,繼而走到桌旁坐下,自是悠閒地酌了一杯酒,轉身看我淡笑道,“不錯,你的確不是自願入宮的。朕看來,倒是與那宋子玄有關。”
我苦笑,心咯噔一下。他竟已都知曉了。
他繼續說道,“可是現在,朕倒是對自己如何暴漏了秘密更爲好奇。”
在那雙直直審視的目光中,我不疾不徐,如實將那天的事與他說了一遍。從煩悶宮中,到莫名選擇那一條道路,再到崴傷腳踝無意間窺得他的秘密。
他皺着眉聽完,沉默了不多時,無奈搖搖頭,放下酒杯,復又微嘆一口氣,“你竟陰差陽錯,走到了雲樓。”
原來那個破敗的地方還有一個這麼好聽的名字。樓高觸天,手可探雲。
他看着坐在他旁邊的我,又端起一杯酒,“事已至此,朕知不可迴避,但你來說說,朕有何理由要相信你。”
既然他要我說,我就好好分析分析,“如今,你已無多路。現下,我沒有告訴旁人,你可以選擇殺了我,或是囚禁我。但聰明如你,你應該知道這麼做的後果。”
他接過話頭,“不錯,朕若這麼做,勢必引蕭拓懷疑,定然暴露。”
“不過,你也可以懷疑我爹早就知道你的秘密,而今日這出,就是我與我爹合謀下的一個套。”
他點點頭,沒有皺眉,卻是笑了,“看來,朕的確遇上了個棘手的問題。”
“既然我決定幫你,那麼就先除了陳公公,以表誠意咯。”
那日陳公公來宣聖旨,父親與我的談話並未迴避他,甚至還插話催促。可見,他也是我爹的人。而那一日在雲樓,李業身旁跟着的是帶刀侍衛,而不是最應該呆在皇帝身邊的公公。足以見,他不動聲色,早已洞察身旁的這個細作。
“你打算,如何做?”他端起的酒,遲遲沒有喝,顯然對這個話題感了興趣。
“很簡單,嫁禍。”
說完這一句,我起身走到梳妝檯旁坐下。看他的反應,應該並不排斥我。我取下沉重的鳳冠,問道,“那日,你在雲樓之時,陳公公在何處?”
他亦起身走到我身後,拿起鳳冠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着珠花,“朕當時可是在太和殿寢宮休息,無召見不得入內,陳公公自然是寸步不離地候在偏殿裡。”
我無意中看到鏡中的他,一時忘了手上動作。第一次仔細看他,才發現,英俊神武用在他身上絕不爲過。
我轉過身,“那便是好辦了,總之當時無人見到陳公公。”
我一面卸下餘下首飾,一面又說,“你表面對爲我爹言聽計從,但私下定然是與蘇相有密謀的。我這一計,便是需要蘇相幫個忙,寫點東西。”
他眯着眼,聽我在他耳邊將計策和盤托出,點了下頭,似是贊同。
“也罷,此次朕就賭一次,相信你。朕手中,也並不只那三分之一的兵權。”
看來,他的確是有手段之人。他這話,顯然是說給我聽的。若我不是真的幫他,也叫我有所忌憚。他到底隱藏得有多深,他的實力有又多少?
我復又加上一句,“我若助你守住李氏江山,你要允我一個條件。”
“何事?”
“若你重掌大權,還我自由之身。另外,留我爹和子玄,還有我那兩個庶出的弟弟一條命。”
我終究還是做不到他們那樣的絕情,割不斷所謂的血脈之情,我終究也還是我。
他沒有點頭,卻是直接寫下了詔書一份,承諾了我的條件。若他真的成功,那麼我手中的這份詔書將救下這些人一命。我算不算是以德報怨了。
他端起酒杯,“皇后難道不想與朕喝完合巹酒嗎?”
我看着他手中的合巹酒,搖頭說道,“蓋頭非你來掀,這合巹酒不喝也罷。”
他聽了也沒再說什麼,放下就酒杯,走到雕花鳳牀前,又轉身看我。
此時,該是亥時定昏了。
“今夜如何睡?”他一邊脫下衣袍,一邊問道。
我和他既有了盟約,我也是隻要得到那份自在,如此便和他是一對假夫妻了。
我看了看緊閉的窗,覺得有些無奈嘲諷,“你這皇帝整日都在監視下,恐怕連睡覺都被盯着。若分開睡,一朝被發現,恐招懷疑。”
他聞言,訕笑道,“皇后之意,是要與朕同牀共枕嗎。”
我見他笑,忙解釋道,“如今還有什麼別的計謀。”
卻不想,話未道完,他已上了牀,輕笑着看着我,“不過是同牀假夫妻,朕心裡明白。”
我無奈,只得自行褪了禮服,只留中衣,上了牀去。
他很君子地往一旁挪了挪,待我躺下一會兒,好似忽又想起什麼,忽然坐起來,從袖管中抽出一支匕首。
薄如蟬翼,泛着寒光。他這是要作何!
我不及驚呼,驚坐而來。
待我剛剛坐起未及反應之時,他便在自己手上狠狠劃了一刀,鮮紅的血滴在白色喜帕上,逐漸蔓延開。
見他如此,我長噓了一口氣,原來是桃花處子血。
他衝我笑了笑,揚了揚手,“皇后不打算替朕包紮?”這話讓我無從拒絕。
我無奈,起身,從櫃中翻出進宮那日帶來的素色手帕,替他包紮上。
他很快又躺了下去,我亦於他身側躺下,盯着牀幔出神。我知他沒有睡着,我亦未曾入眠。
我雖作了這樣的選擇,誓與我爹和子玄對立,但我也很清楚,李業的處境着實危險。他的勝算有多少,我也不知道。我爹不只掌握着三分之二兵馬,朝中過半大臣也爲他所籠絡。而李業雖暗中培養了勢力,此刻卻是絕無能力與我爹一較高下。
這些年來,他之所以示弱,定是爲了令我爹放鬆警惕,暗中使力。
我翻了翻身。
今日我走到這一步,已是萬不得已。
我自認是爲“情”字而生的人。親情,愛情,有如輕煙,散了,就難再聚。曾經,我以爲我握住了,欣喜打開來看,卻是空無一物,只有掌紋錯綜。
我不覺輕嘆出了聲,聲音極微小,但想必他是聽到了的。
燭影搖紅,房間裡那對紅燭還燃着,火苗不知疲倦地跳躍。我盯着它們,忽然覺得很累,合上眼睛,卻又是一夜無眠。